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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宗笑飛(1975—),女,阿拉伯語言文學(xué)碩士,現(xiàn)為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外國文學(xué)研究所助理研究員,從事阿拉伯文學(xué)研究工作。 讀帕慕克的作品,不論是小說,還是散文,最大的一個感覺就是文中流露出的看似不著痕跡,實則沉重、凝滯的憂傷。這種憂傷,在《黑書》、《新人生》、《我的名字叫紅》的字里行間,或深或淺地都有流露,有時候還裹以犀利、幽默、反諷甚至自嘲的外衣。而他的長篇回憶錄《伊斯坦布爾》和散文集《別樣色彩》,則更是集中體現(xiàn)了始終存留其心間,甚至貫穿其作品和生活乃至靈魂的憂傷。帕慕克本人似乎非常迷戀這樣的憂傷,似乎這樣的情緒才會使他領(lǐng)略到近乎殘忍的美感,才會使他體味到真實的存在,而憂傷的離去,似乎就是整個人失重、空虛狀態(tài)的降臨。在《伊斯坦布爾》中,我們可以反復(fù)看到這樣的詞匯,“憂傷的喜悅”、“甜美的憂傷”、“籠罩在家中的災(zāi)難氣氛確實令我甘之如怡”等等,而屬于集體的“呼愁”則更是融入到了帕慕克這一個體的每個細(xì)胞之中,伴隨其成長、成熟。同樣,在《別樣色彩》中,帕慕克也常對自己的憂傷有著毫無遮掩的流露,他說“如果我可以這么和衣躺下,一個人欣然自得地品味沮喪、痛苦和不幸的人生,該有多好。沒有什么比面對面審視你自己的悲慘和痛楚更讓人高興的事了。沒有什么比獨處更讓人高興的事了。但隨著時間的流逝,我漸漸聽不到內(nèi)心的這種聲音了。這才是最糟糕的,因為這時我是孤獨的、被遺棄在喧囂的街道上的”。 由此,我們可以看出,帕慕克的憂傷仿佛成了他生活中難以擺脫,甚至賴以生存的情緒,如果一段時間沒有了這種情緒,對他來說,這才是最糟糕的時刻。而每個人都是一個集體中的個體,因此,帕慕克的憂傷也有著它產(chǎn)生的集體和個體因素。我的感覺是,帕慕克的憂傷首先來自于“失落的集體記憶”。從帕慕克的作品可以看出,回憶在他看來,是珍貴的財富。而“集體記憶,是最可珍貴的財富”。但帕慕克出生、生長的年代,卻正是整個土耳其在轟轟烈烈的西化進程中,不斷抹殺回憶、抹殺民族特色的年代。土耳其自1923年建立共和國以來,全面推行西化政策,在政治上實行政教分離,在經(jīng)濟上推行資本主義體制,在語言文化上取消過去土耳其語的阿拉伯字母,代之以拉丁字母。這些西化進程,幾乎一夜之間就給土耳其人民生活帶來了巨變,給他們的心靈帶來了長久難以適應(yīng)的錯位、迷亂、難以找到定位的惶惑感覺。在《新人生》中,帕慕克說“這個人隨著東漸的西風(fēng),帶著一種叫做遺忘的瘟疫,腐化人心,迫使我們建立懦弱的人格,清除我們的集體記憶”。要想更好地適應(yīng)變革中的生活,使自己擺脫惶惑、迷失的生活境地,人們開始或主動、或被動地遺忘過去的集體記憶。有時甚至采取神經(jīng)質(zhì)的、難以控制的極端行為,或許他們在內(nèi)心深處能夠意識到這種行為的乖謬、荒誕之處,但面臨土耳其不可逆轉(zhuǎn)的西化狂潮,很少有人能夠理智地控制自己,抵抗這樣的前行足跡。于是,就有了帕慕克在其隨筆《火災(zāi)與廢墟》中描寫的那樣,“伊斯坦布爾的歷史,就是火災(zāi)與廢墟的歷史……火災(zāi)造就了城市和它街巷的容貌”。人們?yōu)榱烁纳粕?,盡快搬出年久失修、日漸腐朽的宅邸,常常在無人察覺的一夜之間將其一把火燒毀?!斑@些有錢人,燒掉了三代人曾經(jīng)居住于此的房屋,這些房屋充滿了回憶,而摧毀它仿佛只是一個小小的過失?!比缃竦耐炼淙?,生活在一個不斷進行急劇擴張的無情城市中,“共和國企望抹去城市內(nèi)的基督教和世界化的建筑、拜占庭乃至奧斯曼的遺跡”,似乎他們生活的房屋、花園、街巷以及那些塑造了記憶和靈魂的墻垣早就注定會被毀滅。但城市多樣的回憶,才是它真正的靈魂,對帕慕克來說,更讓他憂慮的,“不是看到別人的房屋和回憶被摧毀一空,而是看到伊斯坦布爾在諸如此類的扭曲之中,改變了形貌”,看到孩子們在斷壁殘垣間玩鬧時撿到的木頭碎片“代表了多少失落的記憶,某些時刻,這記憶甚至就是我們的第二本性”。看到“城市的廢墟有助于遺忘。開始,我們失去了記憶,但還知道我們失去了它,并渴望喚回它。后來,我們會連忘記本身也已經(jīng)忘卻,城市也不再記得自己的過往。廢墟會引起我們?nèi)缡堑陌?,最后打開忘卻之路,使他人可以在此發(fā)現(xiàn)新的夢幻?!边@些哀傷的描寫,有著眾多似曾相識的感覺,它使我們再次看到,每個西化過程中的東方國家,都曾經(jīng)歷并還在經(jīng)歷著的切膚之痛。半個多世紀(jì)來,甚至可以推往更早時期,從1826年,邁哈穆德二世開始實行西化改革以來,土耳其人盡管內(nèi)心或許有著不情愿的情結(jié),但在渴望于物質(zhì)、軍事方面獲得強大實力的欲望推動下,都在用急切摧毀一切歷史遺跡的舉動,來印證著他們急急奔向西方的腳步,或許這種瘋狂的摧毀行為,只是為了掩飾他們在奔向西方、拋棄歷史的過程中,內(nèi)心的怯懦和虛弱。而這種內(nèi)心的怯懦和虛弱、惶惑與迷亂,就滋生了遍及土耳其人民心中的“呼愁”。 作為幾乎可以說是西化進程同齡人的帕慕克,就是這樣生活在一個布滿歷史廢墟,同時又被丑陋的水泥軍團一路掠劫的城市中,他看到瀝青道路的足跡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近,掩蓋了人們曾度過仿佛永恒天堂般歲月的花園。于是帕慕克不可避免地感到了一種失落感,這是一種強烈的失落中心的惆悵感,是滋生帕慕克憂傷的第二因素。帕慕克生于一個富有之家,幼時充裕的物質(zhì)生活,或多或少地賦予了他一種優(yōu)越的貴族意識,也使他曾經(jīng)是一個堅定的現(xiàn)代主義者。但隨著西化的過程,自己的家族和眾多大家族一樣逐漸衰落,而國家也在西化進程中,失落了中心地位,在歐洲、亞洲,甚至整個世界,都越來越處于邊緣化而無所適從的境地,于是他開始格外緬懷奧斯曼帝國興盛時期的歷史過往。在作品中,他對帝國遺跡、對輝煌歷史的緬懷與憂傷的描述,皆可使我們看到他對那段奧斯曼帝國雄踞世界中心的歷史那看似淡然、實則濃厚的自豪。帕慕克對伊斯蘭教的態(tài)度,我們或可說其是有褒有貶,但那更多的是基于政治角度的。從文化和歷史的角度來說,帕慕克內(nèi)心深處,對那段“世界中心”之歷史與伊斯蘭文化有著深深的認(rèn)同和留戀。他曾多次提到,伊斯坦布爾曾是世界的中心,而伊斯坦布爾的中心時期,正是奧斯曼帝國及其文化彪炳于世的時期。但他難過地看到,“如今,它只處在邊緣,我們也更像是生活在偏遠(yuǎn)郊區(qū)的鄉(xiāng)下人”。對于輝煌歷史的遺忘,在他的描述中,體現(xiàn)為對細(xì)密畫的殘忍遺忘、拋棄,他曾說“這就是歷史的殘酷———取而代之的,是西方后文藝復(fù)興風(fēng)格的繪畫與透視法,特別是肖像畫。這僅僅是因為,西方透視和繪畫方式更有吸引力。我的小說(指《我的名字叫紅》)講述的即是這種遺失、抹殺的哀傷與凄慘。它是遺忘歷史的悲痛與苦楚”。但我們也發(fā)現(xiàn),正是基于這種貴族情結(jié)式的尋求中心感的緬懷歷史,使他對伊斯蘭化后的奧斯曼帝國歷史情有獨鐘,而對更早的與土耳其人起源、興盛有著密不可分聯(lián)系的突厥文化則很少提及。 正是這種失落中心的惆悵感,使眾多土耳其人開始了一種尋找中心的歷程。政府竭力帶著眾多民眾效仿西方,企圖通過西化使他們興盛,實現(xiàn)往日的強大,恢復(fù)往日的輝煌,甚至勝于往日,他們想要找尋的,是軍事、經(jīng)濟等物質(zhì)層面的“中心”。他們急切地拋棄過去,一心向西方奔去,但與過去血脈相連的記憶、生活習(xí)慣、思維方式卻在腦海中盤根錯節(jié),斬不斷、理還亂,終于使土耳其人走進了東不東、西不西的兩難而又尷尬的境地。帕慕克敏銳而又哀傷地看到,如今的西化,只能使他們追尋的中心,特別是文化、精神層面的中心,離他們越來越遠(yuǎn),最終成為一個虛幻。然而,向后追尋歷史,回到伊斯蘭時代的奧斯曼帝國,顯然也不是土耳其人的最佳之路,帕慕克追尋的只是帝國時期給人們心中帶來的榮耀的中心感,并非制度或歷史本身。因此,他所緬懷的世界,其實并非過去帝國狀態(tài)下的伊斯坦布爾,而是集體記憶中的伊斯坦布爾,正如對童年生活異常留戀的他,所留戀的也并非過去的童年,而是自己記憶中的童年,因為過去的生活,并不等同于“記憶中的過去生活”,它總是美于生活本身的。推而廣之,所有“呼愁”籠罩中的土耳其人,他們所哀嘆的,也并非過去的生活,而是他們“記憶中”的過去生活。 未來既不樂觀,過去又不可復(fù)歸,那么帕慕克在憂傷之中,所要尋求的中心,究竟在哪里?透過帕慕克的作品,我們可以看出,伊斯蘭文化中的蘇非思想對其影響很深,他曾說,“我對蘇非思想很感興趣,并將它視為文學(xué)源泉之一。作為一門學(xué)科,它在內(nèi)心修煉方面的地位和作用,我不敢完全茍同。但我仍視其為文學(xué)珍寶?!?992~1994年,帕慕克創(chuàng)作了小說《新人生》,小說男女主人公在不停更換巴士,尋找新人生的過程接近尾聲時發(fā)現(xiàn),他們尋找的新人生,其實并不是一方現(xiàn)實的樂土。男主人公奧斯曼說,“我無處不在,無處可尋,所以才會覺得自己置身世上根本不存在的一塊中心區(qū);而這個故作可愛又令人厭煩的旅館房間,就位于這個世界的中心?!痹?jīng)也以同樣方式瘋狂尋求新人生的穆罕默德,最后表達(dá)的也是如果要超出心靈世界去尋找樂土,根本就是徒勞的這一觀點。小說中的嘉娜,應(yīng)該是伊斯蘭文化中“天堂”一詞的音譯。小說最后,奧斯曼失去了他內(nèi)心深深渴求的嘉娜,所有這些,都使我們看帕慕克在蘇非思想影響下,對“中心感”的一些再認(rèn)知過程。他透過所有外在追尋都是荒誕、謬誤的這一描述,表達(dá)了中心只能向內(nèi)追尋這一觀點。向內(nèi)尋求,才可找到本質(zhì),找到中心,因為,內(nèi)在的本質(zhì)存在才是中心。因此,無論是完全向西方效法,還是追尋古老歷史,都是一個外在的追尋過程,無益于一個人找到他的自身定位,獲得心靈的寧靜和堅定不移的存在感。我很贊成波斯文學(xué)學(xué)者穆宏燕從蘇非思想的角度對《黑書》的分析。而《新人生》就是帕慕克對蘇非思想“中心感”的一個初步探知,在《黑書》中,他更是對其進行了更成熟的發(fā)展和運用。 盡管“呼愁”或許是當(dāng)今世界每一個在現(xiàn)代化經(jīng)濟進程中的想要擺脫過去傳統(tǒng),步入以物質(zhì)標(biāo)準(zhǔn)來評判“強大”的民族和國家都有的共同情愫,但成為作家的,特別是成為了偉大作家的,畢竟是眾多“呼愁”人中的少數(shù)。更多的人都只是沉浸在“憂傷給他們的生活帶來的某種滿足、某種深情、幾乎像是幸福”之情中,罹患了以抱怨為樂的哀傷癖。而帕慕克之所以做到了,正是因為在他有著“呼愁”的同時,并未沉溺于此,他通過自己的閱讀,對傳統(tǒng)文學(xué)遺產(chǎn)的挖掘與繼承,對西方文學(xué)的借鑒與深思,對失落的中心感的反省與再認(rèn)知,使自己超越了憂傷之上,與其“戲耍”,使他的憂傷從一種無意識的控制主體的狀態(tài),變成有覺知、有觀察、有意識的受主體控制的狀態(tài)。因此,盡管從小的性格特性使他喜歡去品味憂傷,甚至有意識地希望自己的哀傷達(dá)到極致,還會在幼年時挑起給自己帶來極致憂傷的事端,但他最終超越了這一層面,開始用極致的憂傷刺激寫作的欲望,使他從體味者變成覺知者、觀察者,使他來分析自己的憂傷,獲得向內(nèi)追尋的勇氣,開始一段心靈追求的路程,讓他的憂傷成為促使他發(fā)現(xiàn)另一內(nèi)在自我的動因,執(zhí)著地走上文學(xué)藝術(shù)之路。 我記得中國翻譯家傅雷先生曾經(jīng)說過一句話:“人類歷史上,理想主義者永遠(yuǎn)屬于少數(shù),也永遠(yuǎn)難以真正快樂,藝術(shù)家固然可憐,但如果沒有他們的努力,人類也許更渺小,更可悲。”在這里,我想把這句話送給帕慕克先生,以此對他和他的文學(xué)作品所表現(xiàn)出來的卓絕的藝術(shù)魅力表示敬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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