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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首說明 疫情不息,行蹤受羈,維伏案稽首,整理舊作以打發(fā)時間。今借李笛兄“常熟記憶”寶地,陸續(xù)推出筆者“虞城拾翠·人物”傳記類舊作。猶待乾坤清朗,行動自由時復采編心意中一直念念不忘如趙凱趙均兄弟等師友生平行略。 藍弧 2022年3月26日夜 汪瑞章傳略 (五)淵源 蘊藉 秉賦 文/藍弧 朝霞晨露中登辛峰,看日出,紅日冉冉,綠野彩被,山坡駁雜,尚湖昆承湖,爍爍閃亮,家鄉(xiāng)是如此的美麗,怎不抒發(fā)他藝術家的情懷?可是,他這一生,他滿身的傷痛,他和他家庭的悲歡離合、生離死別,無不在這塊可愛的土地上演繹。以他的才具,若投通都大邑,理當可以在他心儀的領域有更大成就,但在虞山腳下,卻多受羈絆。誠然,虞山因他千數(shù)百年的文化底蘊而見其蒼翠挺拔之勢,唯因其地偏城小而養(yǎng)成的固步自封自得其樂自以為是之習性,故而難成大器——常熟固然也有成大器者,可惜這大器都成就在外頭。 有多少次,他動了離家遠走高飛的念頭,可最終放棄,“唉,實在是離不開這塊生他養(yǎng)他的土地?!?/span> 他愛躺在方塔——(這當然不是今日有數(shù)不清店鋪的方塔苑)——邊的草地上看天,看星星月亮。白天單單看云,看云叢中的方塔“搖搖欲墜”:天哪,它是不是要坍下來了?他愛聽《夢幻曲》、《月光曲》,他愛找牛郎星、天王星,愛遐想“我是什么”?我所從來?我將往何去? …… 常熟是座小城,常熟有其固有的屑小瑣碎,常熟沒有將汪瑞章鑄造成中國書法界的一代俊杰,但常熟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的的確確造就他一身的藝術家氣質,還有才具。 常熟有汪瑞章這樣氣質和才具的,確乎不多。 筆者于中國傳統(tǒng)藝術如書、畫、詩、詞等甚少學養(yǎng),故無能對瑞章師之藝術成就胡作判斷,但以局外人觀之,瑞章師以書畫立身則無疑義。瑞章自稱未曾正式收徒,但邑中尊瑞章為師者甚眾;瑞章不事張揚,但全國各地慕名而來求其字畫者絡繹不絕——幾天前尚有一湖北女子攜巨型壽山石,欲交換瑞章手跡,讓瑞章師無以相對,十分尷尬。 那么,瑞章之藝,淵源何在,師從何處?
數(shù)年前,有常熟電視臺記者李政先生者,列八個問題作采訪綱要,我電話詢問,知其因故未能圓滿,且也沒留下文稿,倒是瑞章本人,因采訪而引其無窮遐想,于是密密麻麻寫了不少。今以瑞章本人所撰為底本,并及我采訪時的點點滴滴,縷縷塊塊,整理成下列五個方面的問題,以饗讀者。 一、您的童年與你的書畫有什么關系? 因為喜歡,便有尋覓,因為尋覓,便有所得,有得,亦有失,得得失失間,我便踩出了一條自己的人生路。若說“書藝之路”,那不過我人生路的一部分而已。 畫畫,寫字,或曰“涂鴉”,那是我的天性——說天賦可能有自吹之嫌。究其最初契機,那得從我爺爺?shù)睦险f起。 我出生在大東門東殿巷一幢民初老宅,宅院四進,另有一獨立后園。這宅,在常熟地方,算是中上人家吧。前宅,我出生時已很破敗,長輩們說是東洋人轟炸造成的,我們宅不遠處大財主程元鼎的宅院就被炸了一半多,還炸死了人呢。后半宅院看上去蠻舊了,但夠大,夠完整。宅中有棵大木樨,樹下有石欄,井臺,樹旁,有梧桐、香椿、天竺叢,最后一進是有側廂的樓房。樓下門窗,窗格鑲嵌著彩色法式玻璃,挺時尚的,樓上則蛤蜊片鑲嵌,雕花隔扇,絕對中式,庭堂掛滿字畫,大都名家手筆,那時我小,唯記得有一畫署名曰“曼云”。我媽媽讀書不多,但能寫一手好字,且背得出很多唐詩宋詞,如“月落烏啼霜滿天”、“武漢的蚊蟲”等都是媽媽教我,父親當然算是科班、高才生了,他也常常于晚飯后提我上他的膝蓋,對著我吟唱《木蘭辭》。 打開樓窗,東側上首,千年古塔兀立眼前。 方塔,是我兒時的最愛。 那兒有蟋蟀,麻雀,有老鷹,烏鴉,有銀杏,古槐,有回廊曲折,有壇榭臨池。塔頂飛檐,風鈴陣陣,僧尼誦禱,靈光片片。那里,有我數(shù)不清認識的和不認識的小伙伴,方塔,是我們那時的“兒童樂園”。 我愛做夢,愛于似夢非夢間看月亮,看方塔身邊那一輪冉冉升起的月,家樓南窗總是掛著它,每晚每晚,我蒙受它無盡的關愛無邊的照應。院子里總是樹影斑駁,有清風忽起則月影搖曳,投射在白色的墻壁上,如筆蘸了墨,墨著了水,潑灑比劃,嗨,好一幅水墨畫。 巷口橋頭,臨街便一小畫坊,門窗洞開,一白發(fā)翁端坐其間,或畫或摹,天天如此。也許,這就是我的淵源所在吧,我每天都往那兒跑,都站他旁邊看,看得入迷,看得發(fā)癡,看得無心學業(yè)。然后,回家便滿世界地涂鴉。 姐姐在我很小時就去世了,她是個成績優(yōu)良的好孩子,我三個哥哥學業(yè)也是一個比一個好,都是事業(yè)有成,若非后來的政治運動,他們都是國家的棟梁。唯我,學習讀書一團糟。 因為愛畫,又沒紙,便到處涂抹。墻壁上,庭院里,乃至書簿課本,凡有空白處皆為我涂鴉,我討厭算術、數(shù)學、公式、方程式,所以我考試老不及格。母親為之憂心忡忡,“畫畫不能靠著吃飯啊”,也沒少挨打,母親的手不重,但母親的痛讓我羞愧難當,于是想戒了畫畫,可惜沒成功。母親順之自然,為我請了畫師,一位名叫沈芳圃的老先生。老先生給我一幅課圖稿,讓照著畫,我沒畫。不喜歡,太刻板,沒幾天我又跳回自己隨心所欲的自由世界。 縣三中的呂挹平老師是我的恩師。他是第一個真正手把手教我入門的老師,從素描開始,幾何石膏模型手、眼模型,乃至人像靜物,又教鉛筆、水彩、毛筆??赡軈卫蠋煹慕虒W方式正好觸發(fā)了我內在的天性,反正,我很得呂老師賞識,他常帶我出入縣里的美術活動,如室外的大型壁畫,工農業(yè)生產展覽布置等,并逢人就說,“這是我的得意門生那!” 有了這些基礎,我就能在蘭州煤校畫那些讓人不快的漫畫了,我就能在唐市公社畫那些美工宣傳畫了,我就能在西山勞改農場拍場長的馬屁送他山水畫了,我就能在勞改期間過上比別人稍自由一些稍輕省一些的生活了。 這是我初入門的全部。我的真正入門,并確定以此為立身持家之本,那要到1979年從西山農場平反回常后,正式在常熟工藝美術廠工作才開始。 那時,我投曹大鐵老師門下,大鐵師固不吝賜教,但未能正式收我為徒,因為他怕自己的不佳處境連累到我的政治前途。稍后,大鐵師作伐,我正式拜錢持云為師。 二 、能談談家鄉(xiāng)常熟對你書畫生涯的影響嗎? 以我個人的視角看常熟,可以分為兩個方面,即自然風貌與歷史風貌。它當然也有現(xiàn)代風貌與現(xiàn)代文化,但那不是我所在意的,它的“現(xiàn)代”,在我看來,沒品,沒文化,與我所到所見之中國任一現(xiàn)代城市全都雷同。 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我的老師錢持云曾言,“常熟是塊好秧田”。如果這塊土地不曾有過言子,有過昭明太子,有過張旭,有過黃大癡、王石谷以及虞山畫派、虞山詩派、虞山琴派;如果這塊土地沒有長江如帶,河流似網,沒有湖光山色、塔影城廓等的自然大背景,那么,生生不息的常熟子民,他們會怎樣一番與現(xiàn)在大不相同的情懷呢? 凡邑人,無不一年數(shù)登虞山,縱目抒懷。我每上虞山,心里便“山水清輝”四個字冒出來,這“清輝”的意境刻在我心靈的硬盤上,怎么刪也是刪不掉的。 舊時常熟,往西過城隍廟,小山臺、逍遙游一帶,佛殿依次,道觀林立,一側山坡古木蔥郁,泉石叮咚。這是我的童年樂園,也是我藝術營養(yǎng)的源泉。那兒,每年都有幾次盛大廟會,浩浩蕩蕩的拜香隊伍綿延數(shù)百步,唱經聲、磬鈴聲、鑼鼓聲、笛聲、哨聲乃至白發(fā)垂髫、布衣綢衫,人聲鼎沸,更兼旗幡招搖,香煙裊裊,各種聲音,各種色彩,各種線條,各種造型,應有俱有。虞山南麓,掩隱在樹叢花蔭中的茶館酒肆,煙氣蒸騰,酒香繚繞,語聲嗡蠅,這店肆里的人物,長衫與西裝同席,耄耋與青絲共處,古今中外,天文地理,無所不談,這里是古城既分散又約略、既普惠又專攻的文化沙龍,什么樣的信息都會在這兒交換、流轉、溝通…… 這是抹不去的記憶,這是無窮盡的緬懷。你問,這對我的藝術生涯有著怎樣的影響?我無法回答。 可能,你也不需要我的回答。 三、您對常熟歷史上著名書法家們是怎么看的? 真正稱得上“常熟著名書法家”的,其實不多,小小縣城浸泡蕩滌,是他們書藝的起點,而有大成就時,往往又不再是常熟人了。還好,翁同龢例外,,其為書、為文,均稱一流,至于為政,非我專攻,自不敢說三道四。翁氏在藝術上成就最大的,是書法。即做京官之時,他的書法便已享譽大江南北,人贊為“同、光兩朝書法第一”。我常常納悶,記得上世紀80年代,“板橋體”風行一時,邑中同道咸趨之,怎么就沒人師從翁、楊、蕭等呢?常熟既為“歷史文化名城”,難道光幾個墓碑、幾個靈位就成?是不是可以為他們出個專集呢?是不是可以再倡“鄉(xiāng)學”呢?有朋自遠方來,得進虞城,我為地主,何以面對?我就只能以空酒瓶待客么? 翁氏尤以楷行為神,大匠氣宇?!肚迨犯濉の掏槀鳌贩Q其書法“自成一家,為世所宗”,譚鐘麟對翁書更是推崇備至,:“本朝諸名家,直突平原(顏真卿)之上,與宋四家馳騁者,南園(錢灃)、道州(何紹基)、常熟(翁同龢)而已”——這幾句判語真正稱我心意,“直突平原”意謂幾乎可以超過顏真卿本人了。翁同龢早年習歐、楮、柳、趙,崇尚瘦勁,中年習顏體,重其渾厚,又習蘇、米,漸有新意。我曾讀過一封他削籍返家時寄于侄子的家書,信中說,擬小住半月,床不用棕墊,木板即可,每日飯菜,一素兩小葷,座轎只用布幔,船需極小,切記切記……不知其中是否有官場險惡的意思在,翁氏閑居瓶隱廬,不出游,不接客,絕一切交游,潛心書法。翁同龢自言“我書雖不工,點畫頗有余”(《贈吳儒卿時余將入都》),在他點畫的些許自得里,我揣度翁氏書法藝術的旨趣所在:他幾乎沒有任何功利目的,他是為藝術而藝術,為書法而書法,他在瓶隱廬一住6年,直至去世,留下遺著遺墨無算,在他抬腕提肘、收伸滯流、潑墨揮毫之際,他一定什么都不在想,至少,他不會想自己的書法可以稱霸書壇、可以垂范后世——你以為干嗎?不就寫寫字么? 竊以為,翁同龢晚年的書法更有氣度更有神韻,那里面更有一種超乎于水墨深淺濃淡粗細之外魂魄,那種魂魄不屬于書法,只屬于書法家本人。你可以臨他的形貌,臨到惟妙惟肖,但那魂魄卻是你臨他不到的。 蕭蛻庵是以專業(yè)的面孔示范后世的,四體皆自成家數(shù),造詣極高,點畫蘊藉,氣度儒雅,敦厚可敬,我見過他在舊線裝書臨習的《封龍山》端的工整,厚道,可為所有初學者、有一定造詣者揣摩仿效。高端的書法作品可以有兩類,一類僅供欣賞、尊崇、膜拜,除極少數(shù)有天賦者,誰也學他不來;一類可為楷模,你有多大勤奮多高悟性,他就能提攜你達到多高境界。蕭氏當屬后者,他的行、楷法度嚴謹,氣韻流暢,縱一般初入門者,亦能圈能點。我年輕時亦曾臨過蕭字,后來因為自身特點,棄碑從帖,故未能一直走下去。 楊沂孫可算一個比較完全的常熟書法家,金榜題名后,官至安徽鳳陽知府,但不久即丁憂歸籍,此后深居簡出,再未遠行。一般認為他的小楷可屬上乘,但更以篆書存世,我因未習篆書,所以,在書法方面對楊沂孫也說不上什么,唯其人生經歷,頗令感喟不已。按理,官至知府,那可是個地市級書記的銜頭,比之今日,縱只當他三五年的書記,這一輩子子女兒孫三親七姑自然吃穿不愁,但那個時代有那個時代的特點,父親去世,兒子是必須回籍的,家境本來不錯,遭遇長毛之亂,因之中落,家居常熟時,楊氏唯以書墨自給。顯然,書法,至少對楊沂孫的后半世而言,不僅是藝術,也是生計。當然,古人的生計,與今不同,但夠吃喝,便不再有奢求,尤不肯以書藝迎合世好邀寵謀利。 至于張旭,我想,捧出我們常熟書法史,帶上一句“曾任縣尉”足矣,畢竟,他與常熟的書法淵源至今未見切實可信的歷史資料佐證,而其狂草,別說傳人,就是偶爾習之者,亦鮮。常熟城里的醉尉街、洗硯池,距我東殿巷居處不過百余步,但我得說實話,從小到大,我沒在那兒感受過翰墨書香。 不僅常熟,就算全國,今能狂草者鮮,草而能神者絕。因何鮮絕?時世使然。傳統(tǒng)中國文化,故多有禁錮人性之弊端,但于文人士大夫而言,這些禁錮其實可有可無,可多可少。兩晉以降,文人只要保持與政治的一定距離,只要不卷入特定的利益集團之糾紛,他們?yōu)槿藶槲臑樗嚨淖杂啥冗€是很大的。張旭不會因為“醉駕”而受處分,不會因為遲到而受批評,張旭之癲是真癲,張旭之癡是真癡,其癲其癡皆為書藝而起,做官不過兼差,喝酒才是正道——如果那酒能喝到癡傻癲狂以至潑墨揮毫可以無所顧忌的話。 顯而易見的,如果書協(xié)主席的交椅很有吸引力,如果書展畫展的銷路值得期待,如果市委市府的撥款贊助必須爭取,那么,如張旭般似癲似癡的作品就必然無處存續(xù)。 補充一點,這不是對今人的調侃,也不是對邑人的揶揄,而只是客觀描述。其實,常熟人本來就與張旭的性情格格不入。以上四位大家中,竊以為楊沂孫最一副常熟人的面孔,官也做了,不算很大,也不算小,卻并無做更大的急切,生活過得也不算富裕,也不算窮,縱有意外,筆墨亦能自給;交往未必名門望族,但必賢人雅士,也因此他的書法寫出了他的人性,規(guī)矩而不乏靈性,高雅而不脫地氣。若翁同龢者,高貴尊榮,出離于布衣匹夫的空谷禪音,非尋常人能及;若張旭者,乃不食人間煙火的天外之物,近乎于非人類的杰作,可觀不可褻,可敬不可習。 世移事易,人們的審美情趣不復既往,現(xiàn)代人急功近利,徒陷張揚、矯情、作秀之境,盡現(xiàn)華麗、空泛、虛妄之態(tài)。近來更有一種現(xiàn)象可氣可恨,主席臺上人,熱衷于大展大賽,觀眾席上,年少學子千千萬萬,一個個仰著頭頸看上頭,掌聲,鮮花,獎狀,頭銜,卻忘了埋頭伏案,苦心臨習??词裁茨乜??主席臺上有翁楊真跡,有張蕭筆墨?唉,不說也罷,張、翁、楊、蕭之風不傳,情理中事也。 四、能具體談談您的書畫生涯嗎? 我19歲下鄉(xiāng),幸遇馮敬耀。當時,他專注于書法已久,其造詣已是我望塵莫及,心里佩服得緊,便暗忖要趕上他。景耀帶我拜訪唐洮,唐洮的畫室讓我大開眼界,他的勤勉與成就,更令我自愧。先此,總以為自己頗有天賦,頗有悟性,只稍稍用心便得不少贊許,心下難免得意,待見真正門內行家,那失落,非言語所能表。我一度打算放棄,無奈,我太愛寫愛畫了,在我的生命中,有什么能比書畫更能撫慰我的心靈呢?我急著想追趕同道,卻使不上勁,只怪自己太笨。其實,不是笨,而是看的多,學的雜,無所適從。中國藝術,其門派演繹,固有其揚身立名方面的現(xiàn)實考量,但更重要的,還是宗旨技法的傳承創(chuàng)新。于是,在朋友引薦下,拜訪曹大鐵先生,向他訴說我的彷徨。這段時間,我常去菱花館,而先生也常常贊許我的字,這給我鼓勵不小,他在仔細品味過我的習作后,囑我臨文征明的字,我臨文征明也算勤勉。我意字畫并舉,這不僅僅是喜歡,畢竟,畫更能有益于我的物質生活,遂欲拜先生為師。先生不許,“我縲紲在身,會害你一輩子的,我介紹一位老師給你,'此公山水,五百年來未有’”——這也是我特別喜歡的先生的可愛之處,先生從不嗇于對他人的贊許,縱是工藝美術廠畫工的作品,他也會贊許有加,于是,先生代修拜師帖,我正式拜在錢持云老師門下。老師囑遵課圖稿打基礎,愚生性笨拙,唯以勤補拙一法,遂日夜臨寫,揀得意者捧上,老師甚喜,出錢維喬柯羅版畫冊,吩咐臨摹,稍后,又出王石谷《江山萬里圖卷》,我廢寢忘食,日夜臨摹,臨畢呈老師,錢師大喜,曰,“有天分,好好畫,日后必常熟高手?!?/span> 這是我藝術進步的黃金時代,若嗷嗷待哺之稚兒,竟有不盡乳液滾滾而來。假以足夠時日,我于書畫藝術之成就,或真能合于錢師期待,然特定的年代,特定的性格,風狂雨驟,雷電來襲,我身陷囹圄,獲刑五年,又“留場”五年,待1979年平反歸籍,我已由青年開始步入中年。 西山歸,與師友重聚,不勝戚戚,八年(先兩年在唐市“交群眾監(jiān)督執(zhí)行”)隔世,邑中畫壇,早已高手林立,我與同輩已稍拉近的距離,復又增大。于是,我決定棄畫從書。 多方奔走,得入市工藝美術廠工作。 上世紀80年代,市書畫院成立之前,工藝美術廠是常孰書畫藝術事實上的沙龍,其中成員既是同道,又是同事,還是朋友,大家朝夕相處,相競相進,相輔相成。偶有心得,必同道中切磋共享,某有良師,必聚而同堂求教,有名畫真跡珍品佳藏,亦必分享之。 如今想來,對我書法藝術真正耳提面命的,是來自蘇州的評彈大師黃昇庵老先生。黃先生以“說西廂”行世,他的“西廂”決不以色情、淫穢、曖昧、挑逗來勾引聽者的興趣,而是從現(xiàn)代人的人性、人道和追求獨立自由幸福的角度來闡述,他的“西廂”是文藝的西廂,文學的西廂,有極豐富的文化信息,而否坊間樂俗惡搞的西廂。師友間傳,他曾被周恩來總理接見過,被總理贊為“江南才子”。但他自己卻謙稱,玩詩、書、畫,票友而已。 這位票友比當今許多功成名就的詩人畫家書法家專業(yè)得多。 他是位真正的大師。 黃先生每年春秋兩季來常小住,他與常熟書畫界人士,遍有深交。來則呼朋喚友,杯酒茶盞,同道們日夜相隨,許多趣聞軼事、藝苑掌故以及詩、書、畫方面的重要信息遂得于在小小虞城廣為傳播。黃先生于我,可謂忘年交,隔代師,他糾我偏誤,正吾筆法,出珍藏印刻,談北碑,說詩韻,改我習作,更以《隨園詩話》、《誠齋詩抄》等名作來講吟詩賦詞寫字作畫乃至為人做事的道理。 我得特別強調,也許我天性里有舊文人習性,但讓它真正成為我的性格成分并鑄就我行事模式的,應該就是黃老先生對我的影響。我生于1946年,中小學接受的都是新中國的新式教育,其內容、形式可謂與舊文化格格不入,故我在傳統(tǒng)文化方面并無系統(tǒng)扎實的功底,但我至今仍一孤獨怪僻文人相,曹大鐵、黃昇庵等功莫大焉。 這一時期,同輩中過從甚密者,有馮景耀、姜戈平、包衛(wèi)東、畢盛、朱唏等,而王震鐸、唐洮、李達、曹燁等,則在繪畫方面給我手、眼、心方面留下深刻烙印。我至今珍藏老友王震鐸所贈印刀一支,雖然,我在篆刻方面一無所成。 五、書法在你生活中是個怎樣的地位,你又為什么把自己的書齋命名為“幻廬”? 我將自己的書齋命名為“幻廬”,可謂反復斟酌幾經變易。自孩提至中年,常作夢,怪異荒誕的夢,我的日記記下了不少這樣的夢,有的夢美妙若童話,有的夢則兇險嚇人。待經歷了數(shù)番人數(shù)大坎坷之后,忽讀蘇東坡兩句詩,“人若秋鴻未有信,事如春夢了無痕”于是自制一朱文石印曰“夢廬”。 在佛教界朋友的影響下,特別是師友妙生和尚的指點下,我也時常讀經誦經?!督饎偨洝纺┚洹叭鐗艋门萦埃缏度珉姟闭嬗|我心境也,人生如此,作書之道亦如此。夢乃幻,幻如夢,遂自撰室銘,“游池戲海碑帖其藪執(zhí)冊奉簡稻糧之謀”,并改齋名為“幻廬”。這個室銘既是我個人心靈的表白,也是我日常生活的寫照。 “樂我事,善吾身,出華飾,謝浮名”,人,應該本真地活著,才不枉來人世一遭。眩目的物質世界,虛幻不實,切不能沉迷其間。有朋自國外回,向吾道,“外面的世界很精彩”,我回他,“里面的世界也很精彩,不過,無論里面,外面,都很無奈?!?/span> 然而,物質世界也不可不管不顧,畢竟,須有肉身活著,心靈才有所依附。我之所以最終未能投身沙門,害妙生一場空歡喜,也是深知自己塵根未盡的緣故。 我習書法,執(zhí)以為業(yè),也不是完全沒有功利方面的考量。書法之于我,在真正的心靈之外,也是一種無奈,我別無長物可憑,我要生存著,要維護自己的獨立人格,硯池碑帖便成了我的唯一選擇,當然,這也是我的獨立王國。 書法乃小道。我從來持此觀點。說它小道,當然是從社會角色這一角來說的,它無關乎國計民生、社會進步,但它確又是大道的一部分,它是我們傳統(tǒng)文化中的一朵奇葩,愛它,贊賞它,弘揚它,是我輩的天然責任。 從個體看,書法代表著我們的一種思維方式,審美情趣,也是我們積極樂觀地處世的一種游戲方式。因此,書法雖非大學問,于我們卻是種妙不可言的心靈體驗。上世紀90年代,曾有人主張設書法大學,竊以為謬矣,2000年來,前人的總結已足夠我們“游戲”的了,一點一劃,蘊變化無窮,一撇一捺,藏玄機萬千。 因此,書法之于我,既作“稻糧之謀”,亦為立身之本。
我之見,瑞章在藝術上的最愛可能還是繪畫,這感覺從我們一向的相處中獲得,同時,瑞章自己也有較正式的表達(見汪瑞章《幻廬隨筆·五》)。 文化大革命開始后,我常住城里。我的老鄰居老朋友洪子麟介紹我認識了前輩曹大鐵先生。大鐵是張大千大風堂的入室弟子,安徽省文史館館員,是位詩人、畫家、書畫鑒賞家,他的文史學識達到了那個時代的一流高度,他又是位土木工程師,他當時是被管制的“反革命分子”,住水北門外,菱塘河邊,自家一所西式老宅——菱花館。文革中,奪權正酣,各派尚無暇顧及我們這批“階級敵人”,乘這空檔,常熟一大批文人墨客紛紛成了菱花館座上賓。我的老同學支禾是曹師親戚,于是我和支禾也就常去菱花館了。我們聽大鐵師講述藝壇趣事軼聞,從中,我們獲得許多文史方面的基本知識和掌故。我和支禾想師從大鐵師,他卻直搖頭,“使不得,我是個被監(jiān)視的反革命,這對你們大不利。我介紹你們去錢持云那兒學畫”。大鐵師去說,一說就成。當時我的拜師禮是兩斤螃蟹兩包煙。 錢老師教畫,自己不出稿,而是讓我們在旁邊看,再出所藏名畫讓我們臨。我很用功,常常臨至深夜,錢老師看了臨本常夸我,“很好,很聰明,你有靈氣,日后必有大發(fā)展?!?/span> 可惜,好景不?!?979年年末,我從西山苦役場平反回常,安排到工藝美術廠時,看見,一大批人在拼命揮筆畫畫,其中如王震鐸等,卓然已為邑中著名青年山水畫家。我知道,我得迎頭趕上去,我失去的時間必須追回來。但我也知道在繪畫方面要趕上去有很大難度,于是作出了棄畫從書的決定。 陰差陽錯,半生有余的生命,猶如惡夢一樣,我再沒有成為一位專業(yè)的畫家。 …… 曹大鐵先生的家,菱花館,在文革中后期被查封、拆除,趕到了一處破舊的陋室,文革后落實政策,政府造還他一處居室,在菱塘南村一僻靜處,以后的十多年中,大鐵師又成了常熟書畫界的中心人物,他的住處也就是城里當然的藝術沙龍。我與錢老(錢持云)的師生關系雖說在回常熟進工藝廠后,依然保持著名分,但我棄畫從書的決定,使我未能再求教于他,而這時候錢老師的學生也已門可羅雀。這時候,大鐵師鼓勵我繼續(xù)學畫,并說,“從一位上海名師吧,徐子鶴,怎么樣?他可是安徽書畫院的院長,我老朋友了。由我去說,準成。”我一時定不下來,因為家貧,往返安徽,追隨一位師長,要有一定的經濟實力。當然,也有其他方面的原因。后來又有一朋友勸我?guī)煆纳虾j惽嘁?,說陳老師是吳湖帆的學生,又是常熟人,方便多了。于是我決定師從陳青野,陳老師也答應了。我們開始了一段時間不長的師生關系。1984年5月,我獨游黃山,在山下巧遇陳師,他正帶一批學生如伏文彥、陸一飛等寫生,陳師遂向人介紹說,這是我的學生。我們的師生關系之所以短暫,是因為大鐵師要我?guī)煆男熳愈Q的關系,大鐵師與陳師鬧意見,我夾其中,稍有風波,陳師大生其氣,將我“逐出師門”。數(shù)年后,陳師回常小住,差人將我叫過去,對我道,“從前的事不說了,你還是我的學生,我回常,你見我還須執(zhí)弟禮。”我答“當然”。不過,這些都成空話,此后陳師再未回常住過,我與他未曾再發(fā)生過人事上藝事上的過從。 回顧我這大半生與繪畫的關系,真有點曲折離奇,我與繪畫一直若即若離、若斷若續(xù),看來還是“緣未具足”的天定之數(shù)。如今我將步入老年,張眼望去,后生可畏,你看這遍地的學院派國幅,怎不叫你感慨萬分?余生我也只能是聊以自慰、孤芳自賞地動動筆而已。 但愿女兒能圓我此生未竟之夢。 寫汪師瑞章兄傳略,最讓我惴惴不安的,即是筆者在書畫方面的無知,但以上一節(jié)文字,得自行家里手,得自瑞章本人,也得在于筆者自己的真實感悟,庶幾可描畫瑞章書畫人生之一二。亟望方家捉漏補闕。
![]() 作者簡介 藍弧,本名陳圓,網名江南藍弧,男,1960年生,退休教師,業(yè)余作家,有長篇歷史小說、傳記等百余萬字及散文、雜文、報告文學等數(shù)十萬字作品出版和發(fā)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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