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竞比分网-中国电竞赛事及体育赛事平台

分享

「作家新干線·長篇小說選載」嚴德榮|寺兒巷(9)

 譚文峰sdqtneyj 2022-02-24

作家

干線

寺兒巷

第九章 土改

一九四八年的冬天,又是冷得出奇。

人們已經(jīng)不再說“民國”多少多少年了,但月份和日子還是沿用著陰歷。十月初一,就下了一場大雪。常言道“下雪不冷消雪冷”,而這一回卻是從下雪前兩天就開始冷,并且后來地上的積雪瀝瀝拉拉幾乎拖到冬至的時候還沒有完全消融殆盡。從打雪后幾天開始,就不斷能撿到餓死的野鵲和鴿子;多年沒影了的北山上的餓狼也在夜間竄進村來,叼走了好幾只半大不小的羊。閻甲子昨天起得早了些,一出門就看見巷道中間一道長長的血跡拐向了村外。他忙回家提了一把镢頭尋了過去,血跡的盡頭是一塊洼地,一頭肥豬開膛破肚地躺在那里,五臟和腸子已經(jīng)被掏光了??礃幼幽侵焕菍嵲谑峭喜粍恿瞬艁G下的。

不一會兒,閻福慶也尋了過來,他老婆跟在后面哭哭啼啼地,一看見自家的豬這般慘景,哭得更厲害了。本來正在罵狼的閻福慶被她哭得不耐煩了,轉過身罵開了婆娘:“號什么,號什么?老子還沒有死呢!狼咬了倒省得殺了不是?拉回去剁了塊撒上鹽凍在大缸里,咱吃它一個冬天!”

閻團在龍門口被消滅了以后,山西南部就清一色成了共產(chǎn)黨的地盤。隨著新政權的逐步穩(wěn)固,一些莊稼人前所未聞的新政策不斷地公布和落實,許多消息和謠言也夾帶著新名詞在鄉(xiāng)村間傳來傳去。閻家莊也是有人興高采烈,有人提心吊膽,更多的人踏踏實實地在炕頭窩著冬。莊稼人總認為:改朝換代是當官的事情,不管誰坐了江山,咱們還不是照樣種地納糧?

然而不久之后,幾乎所有的人都意識到原來的想法大大的錯了,新政府的政策絕不是過年換一本黃歷那么簡單。鄉(xiāng)村里的一切,都要另起爐灶,徹底換章程了!

因為,“土改”開始了。

天氣最冷的時候,領導“土地改革”運動的工作隊進了閻家莊。連續(xù)幾天的大會小會開下來,工作組主持著首先在村里成立了幾個組織,權力最大的是“農(nóng)會”,下邊又分了“貧農(nóng)團”等幾個小組織?!皥F長”是在閻福海家扛活的河南人郭選兒,本村人很少愿意干這個明擺著要得罪人的差事。然而許多人都自愿不自愿地被編進這些“組織”里,每天都要參加開會,聽工作組的人講政策講條文,還都要發(fā)言談體會表態(tài)度。這是閻家莊的莊稼人第一次被卷入到“運動”之中。但是老百姓們誰也沒有意識到:從今往后,“運動”這個名詞就和他們結下了不解之緣。

土地改革運動的第一步就是村民家庭成分的劃分。開始的時候,人們都沒有想到,這一次劃分成分之后,不僅僅是分田分地分房分院,而且一下子就將農(nóng)村中原有秩序下的鄰居、宗族、親戚、朋友關系統(tǒng)統(tǒng)打亂,所有的人都被劃分為幾個“階級”。原來的敦親睦鄰,被劃為地主、富農(nóng)之后,一夜之間就成了“階級敵人”,被劃做貧農(nóng)的人家,自然成了革命的依靠對象;后來嫌貧農(nóng)人數(shù)不夠多,就把下中農(nóng)也劃進革命者的隊伍。中農(nóng)則成了“團結的對象”。隨著時間的推移,“階級成分”竟然成了世襲,他們的后代從打一出生就自然被分成了三六九等,以后的上學、就業(yè)、升職、當兵甚至娶妻嫁漢,都要憑“家庭成分”來決定。中國農(nóng)村這一由“土改”運動“一錘定音,世襲罔替”的奇特現(xiàn)象,居然延續(xù)了數(shù)十年之久。

定成分的事是個十分麻煩的過程。但是無論如何難辦,閻家莊的這一工作總算是完成了。按照上邊要求的人口和戶數(shù)的比例,全村有六家被劃為地主,富農(nóng)有七戶。大戶家兄弟倆自然在數(shù)內(nèi),另外幾家也夠上了杠杠。只是對閻福慶是否劃為地主的事,開始時有些爭議,村里幾個組織的負責人特別是閻興山認為,閻福慶買閻有才家的地是今年秋后才發(fā)生的事,按照他們兩家訂的契約,明年的麥子還是屬于有才收割。但是如果按這個情況辦,閻福慶家原來的地畝數(shù)就夠不上地主了,閻有才就成了中農(nóng),得另外找一戶地畝數(shù)接近的把地主的名額補上。最后,還是工作組一錘定音:地在誰名下,誰就是地主。有才等于是給地主家扛活,當然就是貧農(nóng)了。

閻福慶哭了:花錢買了個地主成分;閻有才笑了:地錢裝進了口袋,還掙了一個好成分——貧農(nóng)。

成分劃完了,分地的事又使工作組的人傷起了腦筋。平白無故就可以得到土地,喜出望外的人也有,但是更多的人卻不敢要地或者明里接受,背里卻同地主暗通款曲,甚至有人認為白拿別人的東西是“不義之財”,拒絕接受。在他們的心底,輩輩世世的本家、鄰居、朋友甚至是親戚,突然間就成了“敵人”,這個彎子一下子很難轉得過來。畢竟工作組“工作”完成就走了,而他們還要永久地相處下去。

閻家莊的情況匯報上去,立刻受到了上級嚴厲的批評。從全局來說,土地改革的進展,必然會影響到解放戰(zhàn)爭的順利進行,在土改成效顯著的地區(qū),人們對新政權更加擁護,青年參軍、民工支前的熱情都空前高漲。上級很快召集駐閻家莊等落后村的工作隊和村里的積極分子,到縣城附近幾個土改運動進行得轟轟烈烈的先進鄉(xiāng)村參觀取經(jīng),提高認識覺悟和行動的自覺性。還讓他們立下了“軍令狀”,一定要加緊行動,迎頭趕上。

挨了批評的工作組回到閻家莊,立即連夜召集農(nóng)會、貧協(xié)和土改積極分子開會,傳達上級的指示和別的鄉(xiāng)村運動開展情況。鄉(xiāng)公所和工作組的領導都非常嚴肅地指出:在這場運動中,我們已經(jīng)大大地落后了,必須要認清當前形勢,劃清階級界限,更積極地投身運動,要向“翻身運動的火車頭”后灣村學習,后灣村不到九百口人的村子,已經(jīng)打死了八個人,大家要堅決趕上先進鄉(xiāng)、典型村。最后做出決定:閻家莊明天也召開“磚頭會”,處死已經(jīng)抓起來的四個地主:大戶閻福海閻福江兄弟倆、剛剛買地買成“地主”的閻福慶,還有在省城給閻錫山當廳長的閻庚戌他老娘,這個地主婆別看一個女流之輩,卻是個舍命不舍財?shù)蔫F母雞。她兒子官都做到了廳長,家里竟然沒有搜出一點兒浮財,這幾天十八般刑法幾乎使遍,甚至用燒紅的鐵鍬把她兩只奶頭都給燙爛了,但是老婆子盡管疼得渾身哆嗦,還是除了嚎啕大哭和喊冤叫屈,就是不說出她把金銀財寶藏到了哪兒。

    今天一早,閻家莊的戲臺又被布置成了主席臺。戲臺下邊跪著的是地主地主婆,臺上條桌后邊坐的依次是閻興山、紅眼老張、郭選兒、徐鄉(xiāng)長和工作組的人。首先講話的是工作組的趙組長。趙組長用洪亮的聲音把《中國土地法大綱》從第一條讀到第十六條,中間連個磕絆也沒有打。他讀完之后,會場上就響起了一陣掌聲。趙組長趁著這熱乎勁,講起了閻家莊的運動,他嚴厲地指出了本村分地分房進度緩慢,斗地主、挖浮財積極性不高等嚴重問題。明確提出:從今天開始,要大落實、大斗爭、大鎮(zhèn)壓!

工作組離開了戲臺,幾個基干民兵和積極分子立即沖到會場前邊,扭起四個地主和地主婆的雙臂,幾個人連哭帶叫地被拖到了會場西南角平時用來系牲口的地方。許多人一起下手,很快就把四個人分別牢牢地綁在了拴牛拴馬的木樁子上。接著就指揮會場上的村民們排好隊,遞給每人一塊磚頭,讓他們挨個往捆著的人身上砸。

雖然有些人不愿意砸,也有人不敢砸,但每個人又不得不砸。故意扔不準的人被積極分子一通呵斥,只得揀起來重新扔。那幾個人被砸得哇哇哭叫,不斷求饒,但磚塊還是不斷地落在他們身上、頭上。有人實在下不了手,積極分子就抓住手教他們?nèi)樱蛘吒纱嗵嫠麄冊?。就這樣四、五百人挨個砸了不到半個時辰,閻福海弟兄倆和閻廳長他娘已經(jīng)蹬腿咽了氣。閻福慶雖然還沒有死,但是兩條腿都已經(jīng)被打斷了。他半睜開被鮮血糊住的眼睛,勉強認出從面前走過的閻甲子。突然抬起頭,朝著閻甲子喊了起來:“ 甲子叔,你就行行好,給我利索地來一下吧!

閻甲子默默地把手里的磚頭扔到閻福慶腳下,低頭走了過去。

閻福慶幾乎是乞求道:“ 好叔哩,你給我就來一下,我實在是受不了哇!” 他發(fā)現(xiàn)閻甲子依然沒有應聲,突然大張開嘴巴吼了起來:“ 閻甲子,我日你媽!日你先人,日你十八輩祖宗!”

幾個維持秩序的積極分子“ 哄”地笑了起來,紅眼老張罵道:“你個狗地主昏了頭了吧?甲子跟你是同一個祖宗,日他先人就是日你先人哩!”

已經(jīng)走過去的閻甲子聽到了這句話和一伙人的哄笑,他轉過身子,從地上揀起一根胳膊粗細的木杠,上門牙緊緊咬著下嘴唇,目光直直的盯著前邊,卻好像什么也看不見,一聲不吭地走了回來。

紅眼老張瞧見閻甲子這么個架勢,頓時有些慌亂,他張大了嘴,一邊往旁邊躲閃一邊結結巴巴說道:“ 甲子你可不要胡來,這可是在運動里呀!”

閻甲子沒有理會老張,他徑直走到閻福慶的身后,高高舉起木杠,朝他的后腦重重砸了下去。

閻福慶挨了這一擊,剛才還在掙扎的身子一下子就軟了下來。要不是一道一道的麻繩勒著,早就躺在地上了。

紅眼老張這才回過神來,他朝著眾人喝彩道:“還是咱甲子兄弟覺悟高、立場穩(wěn),不愧是咱們貧雇農(nóng)里的積極分子!你先別走,跟我們到工作組向趙組長匯報去。”

閻甲子依然沒有理睬老張。他看都沒有再看死去的閻福慶一眼,只是把手里的杠子“咣當”一聲丟在地上,然后倒好像他自己頭上挨了一棍似的,渾身軟塌塌地,耷拉著腦袋,一下一下地拖著雙腳,慢慢走出了會場。

這天晚上,除了幾家被砸死的地主家的兒女壓抑著哭聲收斂親人的尸體外,村中多數(shù)人家都是異常激動。他們交流著參會的見聞和體會,評價著死者的是是非非,議論這一場運動帶給每個人的禍福得失。讓不少人羨慕的是:閻有才吃喝嫖賭了一輩子,剛剛把個大戶光景敗了個精光,倒落了個貧農(nóng)的成份。而倒霉的閻福慶“細毛”了多半輩子,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到頭來掙了一頂“地主”的帽子,把命也弄丟了。從今以后,還真要跟著世事走了。

夜深了的時候,誰也沒有注意到,鄉(xiāng)里的通訊員突然進了閻家莊。只有去閻福慶家?guī)椭霘毜牡拈惣鬃釉诨厮聝合锏穆飞铣蛑恕Ks緊躲到暗地里,又一路尾隨直到看著他敲工作隊住房的門,才悄悄返回閻福慶家。他沒有驚動守靈的一家人,只是小聲把老二閻福祿叫出了門外。

閻甲子說:“老大今兒個這樣沒了,你不要記恨村里的人?!?/span>

閻福祿說:“這個我亮醒著里。你放心。你那一棍子是為讓我二哥少遭活罪,我明白的?!?/span>

“不光你明白,還要叫你幾個侄子也要明白,千萬不敢記恨報仇再弄出事情來?!?/span>

“我知道?!?/span>

閻甲子這才說:“早起會上工作隊說這才是頭一回磚頭會,還要接著鎮(zhèn)壓的。剛才我瞅見鄉(xiāng)里又來人叫工作隊的門了 ,說不定又要下手了。你雖然評了個富農(nóng),可他們?nèi)f一湊人數(shù)湊到你頭上誰也保不準。

閻福祿慌了神:“那可怎么辦???甲子你得趕緊給我想個辦法呀!”

閻甲子說:“只有一條路:跑!跑得越遠越保險?!?/span>

閻福祿說:“行!那我進屋跟我嫂子說一聲。”說著扭頭準備回屋。

閻甲子一把將他扯了回來:“你這不是想連累她么?你家也不要回了,趁這黑更半夜地立馬出村,天明前就必須得落下腳?!?/span>

天剛亮的時候,村巷里果然又響起了一陣陣急促的腳步聲和砸門聲,骨干分子和民兵們又把幾個成分“高”的人揪到大廟里捆了起來。頓時,一片恐慌的氣氛又籠罩了閻家莊。還不到飯時,區(qū)里鄉(xiāng)里的幾個干部也進了村。但是誰也沒有想到的是,這幾位領導突然一致改變了口氣,把工作組和積極分子們狠狠訓了一頓,批評他們行為過激,未經(jīng)請示批準就私自處死地主。同時命令立即放掉剛逮起來的幾個人,并嚴厲要求:以后絕不能允許再發(fā)生類似這樣的過火事情。

幾個在閻王殿門口走了一遭的人向區(qū)鄉(xiāng)領導千恩萬謝之后被放掉了。閻福祿得到信兒也在傍晚時分回到了家,但是卻沒能再見上他的老娘。老太太昨天白天剛沒了二兒子,小兒子半夜以后又沒了蹤影。半早上二媳婦去北屋喚她吃飯,卻發(fā)現(xiàn)婆婆已經(jīng)用褲腰帶吊死在了炕沿邊上。         

半個月以后,在工作組強有力的領導下,閻家莊的土改工作進展得很快,分地分房的任務也順利完成,閻福海的老婆孩子搬去他原來的牛院居住,鐵罩院住進了三家外來戶,他們中有兩家本來是給閻福慶扛活的,如今住進了東家的院子,分到了東家的地,真的是從地下到天上——翻身了。全村的土地并沒有打亂重分,而是在原來的基礎上調(diào)整為主,中農(nóng)戶的土地基本不動,地主、富農(nóng)的土地除了給他們留下一部分外,統(tǒng)統(tǒng)分給了貧農(nóng)和下中農(nóng)戶。后半個月的時間里,村里到處都在忙著丈量土地,重新下灰橛、立界石,新造的地畝冊子也發(fā)到了每戶人家的手中。雖然現(xiàn)在還是寒冬臘月,有些勤勞的莊稼戶已經(jīng)開始往自己的地里拉糞送肥了。畢竟世事已定,多打糧食過好光景才是真的。

新政權的成績和優(yōu)越性很快就顯現(xiàn)出來:原來到處出沒的土匪,現(xiàn)在一個也沒了蹤影,老百姓再也不用擔心平白無故地破家丟命了;城里村里也沒了抽料面的人,那些大煙鬼好像一夜之間都改邪歸了正;人民政府的權威一竿子插到底,哪一級的事都有人管,動不動就是開斗爭會。雖然有人編了句順口溜“國民黨的稅多,共產(chǎn)黨的會多”,但是大多數(shù)人都承認:共產(chǎn)黨比“二戰(zhàn)區(qū)”強多了!

“土改”結束,已經(jīng)是第二年的三月了。閻甲子被村里派了去“支前”的差使,龍門縣民工隊的任務是抬擔架,他們隨著解放軍的隊伍一路向北,不到一個月的時間,部隊就打到了太原城下。閻甲子沒有想到,他竟然在這里見到了秦庚申。


    轉藏 分享 獻花(0

    0條評論

    發(fā)表

    請遵守用戶 評論公約

    類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