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罔之情：王維《華子岡》中的惆悵

泰榮林黑皮 2022-0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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象罔之情：王維《華子岡》中的惆悵

柯小剛（無竟寓）

飛鳥去不窮，連山復(fù)秋色。

上下華子岡，惆悵情何極。

“飛鳥去不窮”聽起來是多么熟悉的結(jié)尾，似乎很多詩都有這樣的結(jié)尾，而在這里卻成為一首詩的開頭。

所以，這是一首返回的詩，一首從某處返回，然后才能寫出的詩。就像宗炳圖壁，是在畢生漫游之后；黃公望畫山居，是在富春江返回之后。

從哪里返回呢？從華子岡返回，甚至是從華子岡上面的天空返回，從飛鳥不斷遠(yuǎn)去的地方返回。

《華子岡》劈面凌空的一句“飛鳥去不窮”，就像《中庸》開頭的“天命之謂性”，“上下華子岡”就像“率性之謂道”，而這首詩的寫作就像“修道之謂教”。

《中庸》的寫作也必然是一種返回的結(jié)果。一定是有某種“誠之者，人之道”的在先工夫，然后才有“誠者，天之道”般的陳述，如“火之始然、泉之始達(dá)”般的坦然陳述，仿佛語言自己言說，詩歌自己歌唱。一切偉大的作品都是如此自然，如此誠實，如《中庸》云：“誠者，自成也。而道，自道也?！?/section>

而人之往返，其道遠(yuǎn)矣，何其難哉！屈子歌云：“路曼曼其修遠(yuǎn)兮，吾將上下而求索！”人之行道，無能于鳥之飛，不能如魚之游，故《詩》詠鳶飛魚躍，《中庸》引之，以為學(xué)達(dá)性天之化境；《莊子》鯤化為鵬，然后圖南，一片生物氣息，不知怒者其誰，乃謂逍遙之游也已。

“連山復(fù)秋色”猶鵬之視下，“野馬也，塵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連山復(fù)秋色”仿佛是“飛鳥去不窮”一路播撒的風(fēng)景。

每一座山峰都是相似的，今年的秋色又仿佛去年。只有飛鳥去不窮，帶走我的時間，停下我登山的腳步，悵然自失于這每日上下的山路，熟悉而陌生。

“上下華子岡，惆悵情何極”正好是“飛鳥去不窮，連山復(fù)秋色”的折疊對稱?！吧舷氯A子岡”對應(yīng)“連山復(fù)秋色”的連綿往還，“惆悵情何極”對應(yīng)“飛鳥去不窮”的無邊無際。從“飛鳥去不窮”開始，到“惆悵情何極”結(jié)句，《華子岡》像是一首不知從何而來，亦不知往何而去的信天游，只是唱到華子岡這個地方的時候回旋了一下，流連了一下，流連于這連山的秋色，回旋于這人間的上下。

陳子昂《登幽州臺歌》四句“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悵然而涕下”，都在《華子岡》首尾兩句中。中間兩句的回旋往返，上下其間，使《華子岡》更是一首返回的詩，而《登幽州臺歌》則更是去遠(yuǎn)的歌。

而其悵然惘極卻是類似的。

但究竟悵惘什么？因何悵惘？因時空之無盡？命途之多舛？是，但又不只是。難道不是，所有的向道之情都含著一種憂傷？如《詩》所詠，“如有隱憂”？難道不是，真實的愛與歡樂都有一種飽滿的惆悵？是的，惆悵這個詞聽起來就是飽滿的，周充而生長的。只有飽滿充實的生命才會惆悵，心周曰惆，心長曰悵。惆悵不是壓抑郁悶，而是一種沉吟的自持。惆悵是持物的詩心，在天人物我古今之間感到的情緒，一種海德格爾所說的“基本情緒”（Grundstimmung）。

躊躇亦如之。莊子筆下的庖丁也曾躊躇，但不在犯怵的時候，反而恰恰在解牛完成之時，“提刀而立，為之而四顧，為之躊躇滿志，善刀而藏之”。躊躇滿志不是志得意滿，而是大成若缺的惆悵，正如完成解牛的刀不是拿去揮舞炫耀的工具，而是“善刀而藏之”的工夫道具，修道之具，養(yǎng)性之具。庖丁并不揮刀，只是游刃。刃是刀之為刀的本質(zhì)（無刃不成刀），但卻是刀中最接近非刀的部分，因為，正如“刃”字一點所示，它已經(jīng)離開刀，凌虛指示一線“無厚”之物，猶如“飛鳥去不窮”“惆悵情何極”留下的無窮虛空。

雀躍炫耀者并不躊躇，也不惆悵，如《逍遙游》里嘲笑大鵬的斥鴳、蜩與學(xué)鳩。而大鵬始終無言，“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云?！迸皇墙袢怂^憤怒，而是一種飽滿充實的惆悵躊躇，噴薄而出，憤悱而發(fā)。

濠梁觀魚，惠施之所以質(zhì)疑莊子知魚之樂，或許就是因為他缺乏一種觀物的躊躇。躊躇，所以能沉吟物理，默會物化，“隨風(fēng)潛入夜，潤物細(xì)無聲”（杜甫），“知遠(yuǎn)之近，知風(fēng)之自，知微之顯，可與入德矣。《詩》云：潛雖伏矣，亦孔之昭！”（《中庸》）

躊躇悵惘是一種物情，一種與物同情的向道之情。唯悵能樂，唯惘能知?！包S帝游乎赤水之北，登乎昆侖之丘而南望。還歸，遺其玄珠。使知索之而不得，使離朱索之而不得，使喫詬索之而不得也。乃使象罔，象罔得之。黃帝曰：異哉，象罔乃可以得之乎？”（《莊子·天地》）玄珠非他，物情也，道情也，唯象罔者得之。

陶淵明詩云：“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亦惆悵之情、躊躇之意、象罔之得也?！度A子岡》之飛鳥不窮、惆悵無極，亦莊生、陶潛之遺緒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