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道德經(jīng)》）一言萬端，自古以來注疏者眾，紕漏者多。而對(duì)傳本二十七章“善行者無轍跡”的所謂解讀更是見仁見智，歧義百出，分歧極大，各種觀點(diǎn)魚龍混雜，多以儒家倫理觀念或以禪宗思想，將老子思想說教化、玄學(xué)化。

一、原文

善行者無轍跡，善言者無瑕謫，善數(shù)者不以籌策。善閉者無關(guān)龠而不可啟也，善結(jié)者無繩約而不可解也。是以圣人恒善救人，而無棄人，物無棄財(cái)，是謂襲明。故善人，善人之師；不善人，善人之赍也。不貴其師，不愛其赍，雖智乎大迷。是謂妙要。

二、主要問題

這一章在解讀方面存在的問題最突出的有以下6處：

1、“善行無轍跡”到底是比喻還是寫實(shí)？是私下做善事不留名聲的高明做法嗎？

2、文中的“五善”有什么共同特點(diǎn)？是積德行善的“仁善”之意嗎？

3、何謂“襲明”？為何“恒善救人，而無棄人，物無棄財(cái)”就叫“襲明”？

4、善人一定可以作為惡人們的老師，不善人可以作為善人的借鑒嗎？

5、文中“大迷”到底是啥意思？“貴其師，愛其赍”就是大糊涂嗎？

6、最后的“眇要”又是指什么？

下面逐條簡(jiǎn)單討論。

“善行無轍跡”到底是比喻還是寫實(shí)？是積陰德的高明做法嗎？

鑒于上述六大問題，各處問題只作簡(jiǎn)要陳述，

首先可以肯定的是“善行無轍跡”絕不是寫實(shí)，而是比喻，因?yàn)闊o論怎么善行只要坐車，都會(huì)留下車轍印，有人提出車子走硬地、走水路，那都不是本文所要表達(dá)的本意。理解這句話可以參照類似句式、傳本55章“陵行不辟兕虎，入軍不被甲兵。夫何故也？以其無死地焉?！边@是什么原因呢？因?yàn)樗粫?huì)將生命置于危險(xiǎn)的境地。

善行的人為何“無轍跡”，因?yàn)樗麩o需駕車遠(yuǎn)行，哪里會(huì)留下車轍印呢？為什么不遠(yuǎn)行？因?yàn)椤安怀鲇趹簦灾煜?；不窺于牖，以知天道；其出也彌遠(yuǎn)，其知彌少。是以圣人不行而知，不見而名，弗為而成。”

“善行無轍跡”是“五善”中的第一“善”，他引申出來的意思是：善于做事的人沒有人為的痕跡（這一點(diǎn)還要等把“五善”解釋完，再做小結(jié)）。

文中的“五善”有什么共同特點(diǎn)？是積德行善的“仁善”之意嗎？

《老子》中的“善”，除了個(gè)別地方有“善待”之意外，其余多是“善于”的意思，或者“能力強(qiáng)”的意思，沒有一處是“善良品行”方面的表達(dá)。

從字面上看，似乎具備“善行”、“善言”、“善數(shù)”、“善閉”、“善結(jié)”這“五善”，都是“修行”到了絕頂?shù)木辰绲娜?，?shí)則不然，就像“善行者無轍跡”一樣，它們都只是比擬的例子，用來加深對(duì)“襲明”的理解，都是為解釋“無為”服務(wù)服務(wù)的。所謂“無轍跡”，“無瑕謫”、“不以籌策”、“無關(guān)龠”、“無繩約”，都是對(duì)之教“行不言，居無為之事”的舉例說明。

所以這“五善”句式要表達(dá)的意思是：善于行動(dòng)的人，沒有留下車轍?。簧朴谡f話的人，沒有言語上的瑕疵過失；善于計(jì)數(shù)的人，不用籌策算具；善于關(guān)閉的人，不用關(guān)鍵而使人打不開；善于捆綁的人，不用繩索而使人解不開。因此，圣人不因襲舊法始終善待人們，所以沒有被遺棄者；始終善待萬物，所以沒有廢棄之物，這叫做承襲光明大道。

何謂“襲明”？為何“恒善救人，而無棄人，物無棄財(cái)”就叫“承襲大道”？

“襲明”，剛才上文中已經(jīng)出現(xiàn)，就是承襲光明大道。為什么要這么理解？因?yàn)椤独献印分嘘P(guān)于“明”的解釋很多，比如“知常曰明”、“見小曰明”，都是對(duì)于“明”的詮釋”，可見“明”就是“明道”。因此，“襲明”就是承襲大道。

那么，為什么說“恒善救人，而無棄人，物無棄財(cái)”就叫“襲明”？因?yàn)椤笆ト撕闵凭热?，而無棄人，物無棄財(cái)”。圣人能始終善待人們，使天下人沒有被遺棄的；始終善待萬物，使萬物沒有被廢棄的。這體現(xiàn)了“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沒有遠(yuǎn)親厚薄的一視同仁思想。

為何一定要尊師愛生？“唯知乎大迷”是說雖然聰明也是大糊涂嗎？

原文是：“故善人，善人之師；不善人，善人之赍也”。這里的“善人”，指的是上述“五善”之人，對(duì)于這句話解釋，似乎分歧不大，通常解釋為：所以善人是善人的老師，不善人是善人的借鏡（學(xué)生）。

但是對(duì)于接下來的“不貴其師，不愛其資，唯知乎大迷，是謂眇要”的解釋就五花八門了。從河上公、王弼，唐玄宗，到高亨、林語堂，直至當(dāng)代諸大家，幾乎一路下來，全做如下的類似解釋：

如果不善人不尊敬他的老師，善人不喜愛他的學(xué)生，雖然很聰明，卻是大糊涂。這個(gè)道理就叫做幽深精妙。

這就令人迷惑了：為什么不尊師，不愛生，就是大糊涂了呢？還說這是“妙要”，其妙要在哪？推崇尊師重古道，正是儒家植入的教化思想。

在《老子》里，沒有任何一句話強(qiáng)調(diào)“師生”之別，“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什么時(shí)候分得那么分明，要尊師，要愛資？在人與人，人與自然之間，老子只說過“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而整部《老子》都在圍繞著“君”與“民”的關(guān)系展開論述，在“君民”這層關(guān)系上，君也不是民的老師，民也不是君的老師，他們是一個(gè)此消彼長(zhǎng)、相互制約的平衡體，君“無為、好靜、無事、欲不欲”，不好為人師，民才能自化、自正、自富、自樸。其中并不存在師生關(guān)系問題。

相反，只有“不愛其資”，才能放下“仁愛”，回歸大道。

文中“大迷”這個(gè)“大糊涂”是指“貴其師，愛其赍”嗎？

上述諸大家的注本全部源于傳世本王弼本《道德經(jīng)》，而《道德經(jīng)》這一章的最后一句是“雖知乎大迷，是謂妙要”，于是傳統(tǒng)解讀就做了“雖然表現(xiàn)得很聰明，其實(shí)是個(gè)大糊涂”。然后接著說“此之謂妙要”——奧妙之精義也。

世人真的很糊涂，“貴其師、愛其資”怎么就成了老子、筆下的“妙要”了呢？

原來，帛書《老子》該處文本是“唯智乎大迷， 是謂妙要”——”只有“智乎大迷，才是大智若愚。

回到傳本《道德經(jīng)》，即便他的原文“雖知乎大迷”抄寫是正確的，也應(yīng)該是“雖然明白四達(dá)，但也要“被褐懷玉”“光而不耀”，這才是真正的“妙要”之所在。

小結(jié)：本章“五善”只是比喻，形容“為道”者“自然而然、不設(shè)不施”的無為境界，“雖知乎大迷，是謂妙要”，不是“雖然很聰明，其實(shí)是個(gè)大糊涂”。而應(yīng)該是雖然明白四達(dá)，卻能以“愚者之心”，和光同塵于民眾之中，這才是妙要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