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唐宋是中國文學的第二個高峰。 詩詞實際上只是一個方面而已,真正在文學這個學術(shù)領(lǐng)域里有核心建樹的,還應該是韓愈和柳宗元。這二人是所謂古文運動的領(lǐng)袖人物,也是毫無疑問的八大家之翹首。到唐代,文體和文學本身發(fā)展至臻成熟,韓柳提倡復歸先秦古文——恢復文以載道的傳統(tǒng),把錘文煉字技巧和體裁律法都放在了思想之后,倡導文章首先應當能夠說明白道理,沒有內(nèi)容可說,不如不寫。 從韓愈的文章來看,他重視思想理論,把文章作為工具和載體的傾向十分顯著,因此他更像是個思想家而非作家。柳宗元則相比要折中一些,他重視文體和技法,當然也重思想,所以柳宗元的文章體裁多樣,風格別致,而且也頗有情趣——“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 不管怎樣,他們推動的古文運動,造成了一種非常好的趨勢——文學下沉到了草根階層,汲取到了更多的養(yǎng)分。 另一個文學日漸成熟的表象,就是小說的發(fā)展。文人已經(jīng)開始有意識地創(chuàng)作小說,雖然說很多依然以南北朝時期的神仙志怪為主,但已經(jīng)開始描寫當代的社會生活與人物。愛情小說也有發(fā)展——白行簡的《李娃傳》、元稹的《鶯鶯傳》都屬于已經(jīng)呈現(xiàn)出嚴謹布局和敘事技巧的愛情小說。甚至于還出現(xiàn)了以沈既濟的《枕中記》、《任氏記》和李公佐的《南柯太守傳》為代表的諷刺小說——即運用虛幻象征來諷喻現(xiàn)實問題,類似我們當代的魔幻現(xiàn)實主義手法。還有一類就是俠義傳奇類小說,這類傳奇小說對于戲曲的發(fā)展有至關(guān)重要的影響。 在談及唐代變文——即以說唱志怪奇異故事為目的的文本形式時,劉大杰提及了一個重要的觀點——截至唐代,中國的文學作品整體上缺乏想象力,即便是楚辭系列那種對于我們而言比較豐富的想象,也難以企及同時代西方文學的想象力。這一點個人深為認同。 今年上半年敝號推介了中國作協(xié)主席張煒的《陶淵明的遺產(chǎn)》,張煒在把陶淵明與同樣提倡“詩意地棲居”的荷爾德林相比較,發(fā)現(xiàn),二者在形式上的差異性顯得更為有趣——典型的游牧民族與農(nóng)耕民族在視角上的差異。 西方游牧民族天然就具有一種更遼闊廣大的悠思,能夠把當下眼前的感悟,推廣到渺遠之極的宇宙星空——荷爾德林是在黑夜里游走的靈魂,與低沉蒼茫的宇宙銜接得更為緊密。游牧民族,逐水草而居,游走不定,對于土地沒有我們農(nóng)耕民族天然的依賴和情感,他們更需要仰賴星空的指引,眼光永遠是向著天空與遠方的,天然就擁有流浪跋涉的野性與豪邁。因此,荷爾德林的詩意棲居,就是對自然萬物和浩瀚宇宙的遼闊視野與聯(lián)想。他們的棲居,總是在遠方和游走中。 陶淵明是農(nóng)耕民族后代,他的詩意棲居,總是立足于一塊特定的田園,基于固定的地理位置,而做出的細微觀察和幽深聯(lián)想。他沒有那種周游跋涉的心猿意馬,身心均是安頓在田間聲色中。陶淵明甚至都沒有屈原的那種俯仰天地的視角,他就一直在田園、籬笆和茅屋里。 與此相應的,農(nóng)耕民族的文化對于生死大事的考慮就相對欠缺了。自孔老夫子開始,中國人對生死之事的思考就一直處于一個相對膚淺的狀態(tài)中。相比而言,西方的蘇格拉底早在兩千年前就已經(jīng)用邏輯考慮清楚了死亡之后的事情——他之對生死的看淡,是基于運用邏輯分析得出靈魂不滅的結(jié)果。 與陶淵明同時期的圣奧古斯丁,則從宗教哲學的角度,把生死之事分析到了極致??鬃又皇窃谌ナ乐俺艘磺呱街?,朽木之壞,圣人之沒,算是終于談及了死亡這件事,不過就此而止。與陶淵明一樣,絕大多數(shù)中國文人對于死亡基本是避而不談。這對于中國人乃至中國文化而言,都是一個在思考上缺位了的維度,并由此生發(fā)出了很多習俗、文化和文學上的特點。 回到正題——唐代變文,實際上就是在佛教傳入中國后,大量西方宗教富于想象力的故事輸入,并與漢語結(jié)合的結(jié)果。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中也指出,正是印度思想輸入,導致鬼神奇異之談雜出。 而且,由于自魏晉開始的大量譯經(jīng)行為,也導致西方拼音語言的一些技巧方式,融入到了漢語中,發(fā)生了語言上的融合創(chuàng)新。典型的就是在散文之后用韻文重復,就像佛經(jīng)講述完畢之后,總會有偈語用于總結(jié),便于記憶。后來中國的變文,章回體小說,都采用了這種西方文體。 我在云岡石窟觀看那些一千五百年前的洞窟佛教故事石雕時,就深深體會到西方那種宗教信仰、瑰麗想象與中國上古傳統(tǒng)的差異之大,以及之后對于中國文化影響之深。 有名的變文就是此時的《維摩詰經(jīng)變文》,敝號在前年推介過《維摩詰經(jīng)》。維摩詰經(jīng)算是知名的佛教十三經(jīng)中最具文學趣味的小說式的經(jīng)典,很好玩。維摩詰經(jīng)變文就是把經(jīng)文演義為故事,加以想象和鋪陳。維摩詰經(jīng)本身不長,但變文卻長出幾十倍,成了一個有二十卷之多的巨著——想想,為啥西方動不動就是十幾萬字、十幾卷的史詩,想象力實在是太豐富了,一點點小事,可以上天入地無窮不盡。 佛教故事變文之后,開始出現(xiàn)中國歷史故事的變文,如《伍子胥變文》、《孟姜女變文》等等,這些就是小說、話本、戲曲的濫觴。 初唐時期的詩歌,仍然崇尚南北朝時期的宮體詩——就是上面提到過的那些香艷詩,而且以李世民為首,崇尚那些溫香柔軟風格的宮體,而且是一堆宮體詩人,包括魏征在內(nèi),實在是品味有限。 太宗一朝能稱得上初顯唐代詩歌風格的人,就是王績。王績在貞觀初年當了個中層官員,從詩歌來看,智商超高,也算是看透了世風,所以沉迷于酒壇。那時候官員每天都能由宮廷發(fā)放三升酒的待遇,他還嫌少了,后來上級給他加到了每天一斗,由此號稱斗酒學士,后來還叫五斗先生。去年敝號曾專門為他的《五斗先生傳》寫了一篇隨筆。這個神人喝酒還能喝出這樣的成績——研究之前歷代的釀酒技術(shù),編了一本《酒經(jīng)》!喝了酒還彈琴,又寫了本《山水操》琴曲! 他的名篇是野望:“東皋薄暮望,徙倚欲何依。樹樹皆秋色,山山唯落暉。牧人驅(qū)犢返,獵馬帶禽歸。相顧無相識,長歌懷采薇?!?/span> 他對自己沉迷酒香的解釋是:“此日長昏飲,非關(guān)養(yǎng)性靈。眼看人盡醉,何忍獨為醒?!?/span> 王績的境界和風格是第一流的。他有篇《自撰墓志》,寫自己的際遇和性格,寫得非常好,可以一觀。 王績之后的初唐四杰,命運都不怎么樣,死得很早。王勃是28歲溺水驚悸而死,他還是前面王績的侄孫,盧照鄰是50歲因病投水自殺,駱賓王搞造反40來歲不知所蹤,楊炯40歲就病死了。不過這四杰的確起到了開創(chuàng)唐代詩歌盛世的先鋒作用,律詩在他們手中趨向成熟。王勃的山中:“長江悲已滯,萬里念將歸。況屬高風晚,山山黃葉飛”是我幼年讀唐詩三百首時的第一首,即便年幼,也能感到那種不可企及的高古,與王績的野望幾乎是如出一轍。 武則天時期的律詩高手是沈佺期和宋之問,此兩人把律詩發(fā)展到了成熟階段,不論是技巧,還是情感,也都精確得當。只不過此兩人都是“正能量”官員,為朝廷應景做了大量宮廷歌頌詩。 武則天時期還出了一位富貴公子式的牛人——陳子昂。陳子昂是把初唐詩歌推進到盛唐詩歌的關(guān)鍵性人物。陳子昂出身豪富之家,條件非常之好,所以,他年少時先學縱橫之術(shù),然后是尋仙訪道,到二十歲開始閉門讀書,精研墳典古籍,博覽百家。二十四歲就中了進士!兩度出塞參加戰(zhàn)爭。這樣的經(jīng)歷和眼界,造就了他不凡的胸襟。 陳子昂推崇復古,追求漢魏之風骨,反對六朝的柔弱靡麗風格,詩歌的風格和格調(diào)都與宮廷詩截然不同——融入自然的音調(diào),自由的文體,雄渾的字句,這才是盛唐氣象。 劉大杰指出,即便是盛唐這樣的氣象,也沒有改變文學的一個基本定律——能流傳的文學作品,一定是游離于當時政治及官僚體制以外的作品,沒有哪個時代的政治應景之作能夠真正得以流傳。盛唐時期的詩歌基本就分為兩個陣營——以王維、孟浩然為代表的山水田園退隱詩派,和以高適、岑參為代表的邊塞詩派。這兩個陣營,都是游離于核心政治圈以外的。即便是集大成的李白,也以在進入權(quán)力中樞之前和離開之后的作品為最。 王維是個不世出的奇才,十五歲作《過秦王墓詩》,十六歲作《洛陽女兒行》,十七歲作《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十九歲作《桃源行》。也就是說,傳唱到今天的“每逢佳節(jié)倍思親”,是一千四百年前一個17歲少年寫下的。十九歲時,他不僅以詩文聞名,而且還因精通音律而聞名長安,同時也是個畫家。到長安參加府試時,被岐王邀請到家中演奏琵琶,他演奏了自己譜的曲子,并寫了歌詞,這又是音樂又是詩歌的,讓岐王目瞪口呆,趕緊把府試的試官召到府邸,給介紹了王維,由是王維被點為府試頭名解元。 這當然也讓很多人對他嫉恨不已——過于出頭。他二十一歲就中進士,成了大樂丞——官位非常之高,也可見他作為音樂家勝于他的詩文。由于他管理的伶人(演員)犯禁,據(jù)說是私自舞了黃獅子,由此被貶官。后來又由于他的大靠山張九齡倒臺,王維的政治前途徹底完蛋。安史之亂,他無奈被任職于安祿山政權(quán),又給他蒙上了認賊作父的陰影,到安史之亂平定之后,他也徹底地脫離了政治,晚年修佛寫詩而已,六十一歲去世。 青年時的“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中年時的“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guān)無故人”,離亂中的“獨坐幽篁里,彈琴復長嘯”,到晚年的“晚年惟好靜,萬事不關(guān)心”,到修佛之后的“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真是每個人生階段均留下至臻化境的詩文。 相比之下,湖北襄陽人孟浩然就普通多了,四十歲才能應試進士,而且還沒考上,其后就無緣官場,完全走向故鄉(xiāng)田園。他的名作特別能說明他的際遇——“氣吞云夢澤,波撼岳陽城”,但又“欲濟無舟楫,端居恥圣明”,所以只好“坐觀垂釣者,徒有羨魚情”。孟浩然的田園詩之最,本人認為是過故人莊——“故人具雞黍,邀我至田家;綠樹村邊合,青山郭外斜。開軒面場圃,把酒話桑麻。待到重陽日,還來就菊花”。 有五言長城之稱的河間人劉長卿,是進士,其詩風格頗似王維,意境高遠,表現(xiàn)細膩,“日暮蒼山遠,天寒白屋貧。柴門聞犬吠,風雪夜歸人”,“蒼蒼竹林寺,杳杳鐘聲晚。荷笠?guī)﹃枺嗌姜殮w遠”。王維是追求靜,劉長卿則是閑淡。 走閑淡風的還有韋應物,其詩文意境之美,到了不可追的境界:“春潮帶雨晚來急,野渡無人舟自橫”。 邊塞詩派則開創(chuàng)了另一番境界。 岑參也是進士,后來到了邊疆西域當節(jié)度判官,有了機會接觸荒漠草原,由是發(fā)展出了酷熱嚴寒、火山黃云、狂風大雪、飛沙走石、金甲紅旗、胡琴羌笛等西方游牧民族曠達任性、粗狂果敢的意境。很有意思的,由于岑參接觸的是西域文化,所以他的詩文也以七言長歌見長,與中原內(nèi)陸的風格迥然不同,而且詩文富于幻想和夸張,喜歡用類似樂府詩詞式的日常語言——這些毫無疑問,都是西方語系下的文學特性?!?strong>瀚海闌干百丈冰,愁云慘淡萬里凝”、“彎彎月出掛城頭,城頭月出照涼州”、“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 同樣風格的高適,因為出身貧苦,一直到四十歲以后才得志——有了機會當哥舒翰的書記員,所以,高適的邊塞詩更多的是蒼涼慷慨,刻畫了一些邊塞軍隊的現(xiàn)實情況。 岑參的朋友王昌齡,是太原人,所以把這種邊塞風格融入了中原的音律,又造就了一種不同——“秦時明月漢時關(guān),萬里長征人未還”、“黃沙百戰(zhàn)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同時還有王之渙和王翰,王翰的名句是“葡萄美酒夜光杯,路飲琵琶馬上催”。 李白杜甫兩人可略過不提。李白的詩篇,劉大杰引用了很多,然而個人認為,他一首最為簡單質(zhì)樸的小詩,卻最能體現(xiàn)他自己,以及盛唐之氣象——明月出天山,蒼茫云海間。長風幾萬里,吹度玉門關(guān)。——那種慷慨激昂、一瀉汪洋的氣勢,以及他筆下描寫的最多的對象——月亮,都包含于其中。杜甫的苦與難,以及他的才情,則可用三句來說明——“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 從李杜到白居易過渡階段的大詩人是張籍,張籍相當于小杜甫,也是現(xiàn)實主義的寫手。他的詩歌不僅多用口語,而且關(guān)注了中唐社會的方方面面,描寫的對象有破產(chǎn)的農(nóng)民、辛勞的船工、苦難的丁役、瀕死的征夫、哀怨的主婦等等,把詩寫得有點巴爾扎克的感覺。古代能把詩寫成紀錄片的,也就他了。 白居易的詩歌也不多說了,他可能是唐代大詩人中官做到最高的——刑部尚書,而且活到了七十五歲。這里主要提一下他的另一個建樹——文學理論。他以非常鮮明的論調(diào),闡述了對文學復古運動的看法:其一,文學的根本是反思,是對時政的反思,是對人情的抒發(fā),要文質(zhì)并重。其二,過去五百年來的文學路子走偏了,從內(nèi)容走向了形式,形式主義。其三,復歸傳統(tǒng)的關(guān)鍵,在于要學習詩經(jīng)的傳統(tǒng),一切材料內(nèi)容均從生活中來,既有情感抒發(fā),又有對時政的諷喻,還使用大量的技法。 因此,白居易算是把李杜結(jié)合得比較好的一個詩人,既密切關(guān)注時事和生活,又有高超的技巧和想象力。 晚唐詩人李賀、杜牧和李商隱,才情實際上不在白居易之下,但所處的時代環(huán)境,已經(jīng)限制了他們的思想境界高度和思維視野的寬度,越來越向內(nèi)卷,向情感和心思的細膩深處進發(fā),在取得情致深透、清幽冷艷的同時,失卻了勃勃的生機。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