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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禹治水三過家門而不入一度被后世傳為美談,成為儒家稱頌的“一心為公,竭盡全力治水”的上古圣王。 但如果我們細究大禹“三過家門而不入”的具體細節(jié),就會發(fā)現(xiàn)事情遠非“公心”那么簡單。 首先,大禹是家天下的開創(chuàng)者,夏朝的實際奠基人。雖然古史中流傳有大禹禪位伯益之說,但這恐怕是后世一廂情愿的美好設想罷了?!豆疟局駮o年》《孟子》《韓非子》等文獻中皆有“禹篡舜位”之事。 事實上,夏啟之所以能一改上古時期共主在不同部落首領之間互傳的傳統(tǒng),轉(zhuǎn)而建立世襲制的家天下,離不開大禹的政治構(gòu)建。從治水時逐步建立了居于全社會之上的領導中樞,再到涂山會盟、殺防風氏、征三苗等一系列軍事行動,可以說,大禹生前的舉動實際就是在為自己的兒子奠定廣域王權(quán)的基礎。顯然,這很難全部用“公心”來詮釋。 其次,《夏本紀》對大禹三過家門而不入的事有如下記載:“居外十三年,過家門不敢入”?!安桓摇眱蓚€字充分表明,大禹不回家似乎跟“公心”并無太大關系,而是有著某種畏懼和顧慮。 大禹在畏懼什么呢?我們很容易聯(lián)想到另一位治水人物:鯀(又稱崇伯)。在大禹之前,鯀是首位被四岳推舉出來的治水領袖,但因治水不力,被舜帝殛于羽山。照此看來,大禹所畏懼的,似乎是怕重走鯀治水失敗被殺的覆轍,因而全身心治水,不敢徇私回家探望。 不過,關于鯀被殺,歷來都有兩種說法,一種如上所說是治水不力,而另一種說法,則是如《韓非子》和《呂氏春秋》所言“堯以天下讓舜。鯀為諸侯,怒於堯曰:'得天之道者為帝,得帝之道者為三公。今我得地之道,而不以我為三公。’以堯為失論,欲得三公。怒甚猛獸,欲以為亂……舜於是殛之於羽山……禹不敢怨,而反事之。” 即:鯀其實是死于和舜部落(有虞氏)的政治權(quán)力斗爭。事實上,大禹治水時過家門本身就充滿了疑點。大禹所治理的是泛濫九州(上古的九州實指中原一帶)的大水患,并非是家門口的溝渠河道,怎會屢屢途經(jīng)自家門口?即使偶爾路過,“不敢入”又該作何解釋,難道回趟家也要遭受懲處? 真相究竟如何?這還得從近幾年山西的一系列新考古發(fā)現(xiàn)說起。 從考古學文化來看,以豫西為分布中心的二里頭文化屬夏文化無疑,但二里頭只是少康中興之后的晚期夏文化,更早的夏文化甚至先夏文化,則由王灣三期文化以及更早的廟底溝二期發(fā)展而來。 而古史記載中的“夏墟”所在地正在晉南(《康誥》云“封唐叔于夏墟”),這也得到了考古的佐證。考古發(fā)現(xiàn),廟底溝二期類型的中心分布地域,是晉南的臨汾盆地、運城盆地和黃河沿岸地區(qū)。 此后,考古工作者分別在山西的臨汾盆地和運城盆地發(fā)現(xiàn)了仰韶文化向龍山文化過渡時期的眾多大中型聚落,年代為公元前2900年至公元前2500年。 然而,到公元前2400年前后,原本文化面貌相同的兩地,卻出現(xiàn)了差異和分化。臨汾盆地的器物種類增多,紋飾由籃紋變?yōu)槔K紋為主(說明有外來部族),此后,這里發(fā)現(xiàn)了大型史前城址—陶寺遺址(絕對年代為公元前2300前后),清華大學教授李學勤為首的專家學者根據(jù)史書記載和考古發(fā)現(xiàn)最終認定:陶寺為陶唐氏(堯帝)的文化遺存。 而運城盆地的器類特征卻一成不變,直到陶寺文化崛起后,運城盆地開始出現(xiàn)陶寺文化特征。運城絳縣周家莊遺址的H33、H159灰坑分別為陶寺文化中期和晚期,但陶質(zhì)方面又與運城本地的垣曲盆地文化類型相似。這表明,臨汾盆地的陶寺文化南下“侵入”了運城盆地。 事實上,傳世史書記載的陶唐氏最初封地并不在晉南,《帝王世紀》記載:“堯初封唐,在中山唐縣”,《漢書·高紀注》:“堯初居于唐,后居陶(山東定陶)”,陶寺文化早中期流行豬骨隨葬,在貴族墓葬中往往會出土豬下頜甚至整豬骨架。但整個晉南地區(qū)在陶寺文化興起之前的2000多年時間里都沒有該墓葬習俗。反倒是千里之外的山東大汶口文化有著相同的豬骨隨葬習俗。 文獻和考古都充分表明,陶唐氏是個外來戶,西遷來到臨汾盆地,形成了陶寺文化,并一度進入到了西南的運城一帶。 那么被陶唐氏驅(qū)逐的又是誰呢?上文提到,二里頭文化(夏文化)的前身是早期中原地區(qū)龍山文化的廟底溝二期類型(先夏文化),這也就意味著,被陶唐氏征服和驅(qū)趕的正是原本生活在河汾一帶(夏墟)的夏后氏部落。 這一考古發(fā)現(xiàn),與史書記載的“唐伐西夏”事件形成了吻合。據(jù)《逸周書》和《博物志》記載:“昔者西夏性仁非兵,城郭不脩,武士無位,……唐氏伐之……西夏以亡”。 和陶寺遺址發(fā)現(xiàn)的早中期大型夯土城墻相比,運城盆地的廟底溝二期類型沒有發(fā)現(xiàn)城址,正是“城郭不脩”的直接體現(xiàn),缺乏軍事防護能力的夏部落被陶唐氏討伐,也就不難理解了。 大禹先祖所在部落之所以被稱為“西夏”,正是因為夏墟位于陶寺西南之故,直到春秋時,這里依然被叫做西土。戰(zhàn)敗之后的夏部落被迫開啟了遷徙之路,而接納他們的正是有崇氏部落。 這就不得不提到另外一個關鍵人物:鯀。 鯀是有崇氏的首領,居住地在豫西崇山一帶?!妒酚洝吩怎吺谴笥碇?,但有崇和夏后分屬兩個不同的氏族,后來組成夏朝核心的12個氏族中,也沒有有崇氏,所以,鯀禹并非是帶有血緣的父子。 事實上,在更早的文獻如《山海經(jīng)》和《天問》中,提到鯀和禹的關系時,用了“鯀復生禹”“伯禹愎鯀”這樣的描述,當然,男人自然是不會生孩子的,背后所指其實是鯀對禹部落有再造之恩。 在鯀卷入和舜帝的爭斗被殺后,有崇氏部落衰亡,同樣作為昔日被征服者的夏部落不得不按照共主的指令,耗費巨大的人力物力,游走于九州之間去治理洪水。 所謂的“大禹三過家門而不入”,所指代的也并非是大禹個人的家門,而是整個夏部落的始居地:晉南(夏墟)。以大禹為首的夏后氏族群在治水過程中多次途經(jīng)故地晉南,卻又不敢回去,正是“居外十三年,過家門不敢入”的真實寫照。 ![]() 直到大禹治水成功,夏后氏在有崇氏故地建立根據(jù)地,“禹都陽城,避商均(舜之子)”,“天下諸侯皆去商均而朝禹”,禹才得以踐天子位,并發(fā)起了對夏墟的收復之戰(zhàn)。 考古發(fā)現(xiàn),陶寺中期的貴族墓葬在晚期多次被盜擾,宮殿和具有“觀象授時功能”的大型建筑也被毀壞,M26號墓和H35號灰坑在考古發(fā)掘均發(fā)現(xiàn)了至少2次人為搗毀,這些墓葬經(jīng)歷了兩次盜擾后仍出土不少隨葬品,表明毀墓的目的并非盜取隨葬品,而是有組織的報復行為。 ![]() 種種考古發(fā)現(xiàn),恰好印證了《韓非子》所說:“舜逼堯,禹逼舜,湯放桀,武王伐紂,此四王者,人臣弒其君者也”的說法。 上古真實的歷史,比儒家描繪的禪讓愿景要殘酷得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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