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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首詩出自南朝隱士陶弘景的《詔問山中何所有》。陶弘景何等人也?他是道教的重要人物,其思想的基礎(chǔ)是老莊,接受了神仙道教影響,又吸取佛教思想。他煉丹煉成了化學(xué)家,留下很多化學(xué)方面的記載,采藥又采成了藥物學(xué)家,傳下了各種醫(yī)書,在天文地理諸多方面也有所涉獵,且擅長書法,能詩文。據(jù)《南史》記載,雖然陶弘景并不仕官,梁武帝卻常常以國家大事咨詢于他,當(dāng)時稱為“山中宰相”。《詔問山中何所有》是陶弘景隱居南京東郊的句容茅山后,回答齊高帝蕭道成詔書所問而寫的一首詩。詔問的帝王,有的典籍也作齊武帝蕭賾,或作梁武帝蕭衍,或作齊明帝蕭鸞,這里姑從《太平廣記》的說法,為齊高帝蕭道成。齊高帝之問,帶有勸其出山之意,而陶弘景很酷地回答:你問我山中有什么,山中能有什么呢?沒有華軒高馬,沒有鐘鳴鼎食,沒有榮華富貴,只有那山嶺之上,輕輕淡淡、飄飄渺渺的白云。我的志趣所在是白云青山,林泉高致,可惜我無法讓您理解個中情趣,就像山中白云悠悠,難以持贈一樣。 陶弘景真是個有意思的人,以如此委婉的方式表達了謝絕出仕之意。他拒絕得又禮貌又傲慢(言詞間還頗替齊高帝感到惋惜),要知道這可是貨真價實的對「詔問」進行的回答啊!五言四句,短短二十字,寫得極為飄逸,從詩里,到詩外,而且又極富個性,寫得自謙又自傲。云的本義是山川之氣,與風(fēng)、雪、雨、露等同為自然物象,而在文化傳統(tǒng)中逐漸染上擬人和象征的色彩。無根、無心的白云,來去自由,悠游無礙,成為山林隱逸、仙蹤無跡的意象。白云由此與道教聯(lián)系起來。世稱游方道士為云水道人,道士所居為云房,道士書箱為云笈。“嶺上多白云”其實也暗指山林修道,因為白云所附著的神仙道化色彩。一個人一輩子留下這四句詩,也就可以不朽了。據(jù)說汪曾祺特別喜歡這首詩,他常在作品上鈐一方閑章“嶺上多白云”,他說過:“我的畫,不過是一片白云而已。”有些詩句,之所以常人所不能道,主要指流露于字里行間的其所獨具的心靈感情的品質(zhì)和境界,以及高度的語言概括能力,庸手根本無法寫出。相距千年的汪曾祺對于陶弘景的心靈共鳴,應(yīng)該來自于“嶺上多白云”那樣非凡的品質(zhì)和境界,以及高度概括事物特征的語言能力?!?/span>我的畫,也只是白云一片而已”。汪曾祺認(rèn)為自己的書畫,所向往的藝術(shù)境界與陶弘景是相通的:心隨飛鳥去,意共山林長,白云卷舒自如,山花自開自合,一切自由自在。他們都用盡自己的一生去尋找自己的天涯,渴望著跳出塵累,與白云為伴,灑脫飄逸,超凡拔俗。他們都深愛著大自然中那一切難以言說的,超然、神秘而又永恒的,無窮的美。他們想在自然的無限中逍遙有限的人生,寄情于山水天地之間,遨游于長空飛云之側(cè),做天地間詩意的棲居者,獲得精神的長駐與永恒的解脫。 中國藝術(shù)的最高境界,似乎總在虛無縹緲中,如云起云收,如飛絮飄旋,如爛漫的落花隨水而流,縹緲無定,去留無痕。一切物質(zhì)的留戀、理性的粘滯、情感的嗔喜,都是“住”,人會在“住”中失去自由。無住,就是無所沾滯,如太虛片云。人的生命是偶然的,人是個脆弱而短暫的生命存在,如何在偶然的里程中追求必然的意義,在脆弱和短暫中追求永恒的價值,中國藝術(shù)哲學(xué)開出的妙方是“超越”?,F(xiàn)實中無法伸展,就在體驗中超越之,在體驗中,消解有限與無限的判隔,克服當(dāng)下和永恒的分離。忽然想起童年時代,和父親去登山的經(jīng)歷了。幽深高山森林,樹木夾道的山間小徑鋪滿厚厚松針。午后陽光蒸騰起松脂辛辣氣味,鳥聲偶爾清脆響起,如影相隨。不知道走了多久,父親停下來,把水壺遞給我,讓我在原地等候。他順沿沒有路跡的灌木叢往高處爬,靈巧地?fù)荛_折斷,那些雜亂而低垂的樹枝,并且清理茂密雜草,開出一條崎嶇小路來。終于,在好幾個小時后,我們來到了山頂。松林映襯下的南國天空,藍得好似用靛藍染的布襯衫。棉鈴般的朵朵白云靜靜地飄在空中。坐在山頂樹蔭下,陽光從松針縫隙里灑到眼皮上,點點金光閃爍。滿山蒼翠里,只聽見松濤在大風(fēng)中起伏,如同潮水此起彼伏。山頂風(fēng)大,格外湛藍的天色蔓延在群山之間,白云朵朵,聚了又散,散了又聚。那一刻時間和天地似乎是無始無終、無窮無盡的,卻又格外寂靜豁然。“山中何所有?嶺上多白云”。每個人的心中都有一片嶺上白云。它隱藏在我們心靈的某個角落,容易被世俗紛亂的塵埃掩埋;只有當(dāng)你摒棄了一切繁雜的念頭時,它才會從放睛后的天空悠然的鉆出來,如行云流水般的漂浮在心靈窗外。而那時,你已經(jīng)超越了欲念的各種牽絆,奔赴了自由的心靈。即使你走在熙熙攘攘的街頭,心靈的原野也一片空曠,包容,安靜。是的,那是一片悠悠的白云。沒有雜色的白最為清高,因為它同時也象征了最豐富的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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