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兆騫，字漢槎，號季子，蘇州人。順治十四年（1657），剛剛27歲的吳兆騫卷入了震驚朝野的“丁酉科場案”。

這一年的科考案，源于順天考場，由于考官們營私舞弊，發(fā)榜以后，考生們不服，集體到文廟哭廟。順治大怒，斬了七個考官。

之后，有人舉報江南也有舞弊，順治對江南采取了比順天更為嚴(yán)格的調(diào)查，并派兵把所有當(dāng)年中舉的人押解到京，再次考試。吳兆騫就在這批舉人當(dāng)中。

第二年初，復(fù)試在中南海瀛臺舉行。武士持刀林立。一說吳兆騫負(fù)氣交了白卷，一說他“戰(zhàn)栗未能終卷”——總之，他如此作死，后果嚴(yán)重。

1657年11月28日，順治帝欽定江南舞弊案，兩個主考官方猷、錢開宗被正法，妻子、家產(chǎn)籍沒入官，同考官十八人，除已死之盧鑄鼎外，全部處絞刑。吳兆騫免死但家產(chǎn)籍沒入官，父母兄弟妻子一并流放。家人后雖被赦免，但父親很快就憂懼而死，母親出家為尼。

流放中，吳兆騫受盡磨難。他在家信中說：“人說黃泉路，若到寧古塔，便有十個黃泉也不怕了?！?/p>

幾年后，吳妻葛采真和妹吳文柔從蘇州來到關(guān)外與他相依為命。 吳兆騫把回家的希望寄托在了朋友們身上，他寫道：“弟今在苦海中，一無所恃，… …此時佛亦不能救我，能救我者，亦惟此二三故人耳。”

顧貞觀是這二三故人中的一個。

顧貞觀，號梁汾，無錫人。結(jié)識吳兆騫時，顧貞觀年方十八，年紀(jì)雖比吳兆騫小六七歲，但“飛觴賦詩，才氣橫溢”，很受矚目。二人都是晚明遺民之后，都才氣過人，都年少成名，十分投契。

顧貞觀雖然也中過舉，但職務(wù)多是編修類工作，康熙十年 ，因受同僚排擠，落職歸里，自稱“第一飄零詞客”。因此，除了給吳兆騫一些物質(zhì)幫助（他甚至想通過與吳兆騫結(jié)成兒女親家來幫助他，因為吳之女已被過繼出去而作罷），他實在是沒有什么機(jī)會和能力營救吳兆騫。

后來，顧貞觀被內(nèi)閣大學(xué)士明珠聘為塾師，教授納蘭性德，為搭救吳兆騫迎來了一線曙光。

這一年冬天，顧貞觀寓居京師千佛寺，外面一片白雪茫茫銀裝素裹，想到在極北苦寒之地的吳兆騫，他以詞代信，寫給納蘭性德兩闕《金縷曲》：

季子平安否？

便歸來，平生萬事，那堪回首？

行路悠悠誰慰藉？

母老家貧子幼。

記不起、從前杯酒。

魑魅搏人應(yīng)見慣，總輸他、覆雨翻云手！

冰與雪，周旋久。

淚痕莫滴牛衣透。

數(shù)天涯、依然骨肉，幾家能夠？

比似紅顏多命薄，更不如今還有。

只絕塞、苦寒難受。

廿載包胥承一諾，盼烏頭、馬角終相救。

置此札，君懷袖。

我亦飄零久，

十年來，深恩負(fù)盡，死生師友。

宿昔齊名非忝竊，試看杜陵消瘦。

曾不減，夜郎僝僽。

薄命長辭知己別，

問人生，到此凄涼否？

千萬恨，為君剖。兄生辛未我丁丑，

共些時，冰霜摧折，早衰蒲柳。

詞賦從今須少作，留取心魂相守。

但愿得，河清人壽。

歸日急翻行戍稿，

把空名料理傳身后。

言不盡，觀頓首。

這兩闕詞被稱為“贖命詞”，沉郁抑塞，慷慨悲涼，字字血淚，有對自己身世的感懷，有對世事涼薄的無奈，更有為朋友求助的真情。

后來，整理自己的《彈指詞》里，顧貞觀在這兩首詞后加了一段話：

二詞容若見之，為泣下數(shù)行，曰：“河梁生別之詩，山陽死友之傳，得此而三。此事三千六百日中，弟當(dāng)以身任之，不俟兄再囑也?！?/em>

余曰：“人壽幾何？請以五載為期?！睉┲担嗝梢娫S，而漢槎果以辛酉入關(guān)矣。附書志感，兼志痛云。

“河梁生別之詩”，指的是西漢李陵送別蘇武時寫的詩；“山陽死友之傳”，指的是西晉向秀為悼念嵇康和呂安而寫的《思舊賦》，都是表達(dá)朋友之誼的傳世之作。納蘭性德（容若）把顧貞觀的詞與他們并列，并且承諾十年內(nèi)一定把吳兆騫救回來。

顧貞觀深知好友已經(jīng)經(jīng)不起風(fēng)霜摧折了，所以請求“請以五載為期”。

納蘭性德寫了一闕《金縷曲·贈梁汾》回贈顧貞觀，給予了鄭重的承諾：

德也狂生耳！

偶然間，緇塵京國，烏衣門第。

有酒惟澆趙州土，誰會成生此意？

不信道，遂成知己。

青眼高歌俱未老，向尊前，拭盡英雄淚。

君不見，月如水。

共君此夜須沉醉，

且由他，蛾眉謠諑，古今同忌。

身世悠悠何足問？冷笑置之而已！

尋思起，從頭翻悔。

一日心期千劫在，

后生緣，恐結(jié)在他生里。

然諾重，君須記。

納蘭還把顧貞觀帶到自己父親明珠面前，請求父親設(shè)法幫助。袁枚在《隨園詩話》中述顧貞觀求明珠時的情景云：

“太傅（明珠）方宴客，手巨觥謂曰：'若飲滿，為救漢槎?！A峰（貞觀）素不飲，至是一吸而盡。太傅笑曰：'余直戲耳！即不飲，余豈不救漢槎耶？雖然，何其壯也！’嗚呼！公子能文，良朋愛友，太傅憐才，真一時佳話?！?/em>

酒席上，面對“巨杯”之酒，從不喝酒的顧貞觀一飲而盡。當(dāng)時在場的高士奇，寫下了“顧梁汾為吳漢槎屈膝處”幾個大字，懸掛在明珠宴客的“群芳閣”壁上作為紀(jì)念。據(jù)說，吳兆騫從關(guān)外歸來后，曾因小事與顧貞觀有嫌隙，明珠將他延入書房，吳見“顧梁汾為吳漢槎屈膝處”幾字，不由大慟，聲淚俱下。

話說康熙十七年正月，康熙派遣侍臣祭長白山，吳兆騫通過納蘭友人的關(guān)系獻(xiàn)上了《長白山賦》。這篇賦“詞極瑰麗”，康熙讀完十分欣賞，有赦免他的意向，但由于朝臣作梗，最終未施行。

后來，納蘭又聯(lián)絡(luò)徐乾學(xué)、徐元文以及文華殿大學(xué)士宋德宜等人，以支付兩千金認(rèn)修內(nèi)務(wù)府工程的名義為吳兆騫贖罪，終于成功。

康熙二十年（1681）十一月底，吳兆騫抵達(dá)北京。此時，他已經(jīng)流放23年。曾經(jīng)意氣風(fēng)發(fā)的青年才俊，已經(jīng)變成了頭發(fā)花白、干枯瘦弱的老人。在京的親友紛紛趕來相聚，徐乾學(xué)在宴席上寫下了《喜吳漢槎南還》，近百人唱和。其中，納蘭的和詩是這樣寫的：

才人今喜入榆關(guān)，

回首秋茄冰雪間。

玄菟漫聞多白雁，

黃塵空自老朱顏。

星沉渤海無人見，

楓落吳江有夢還。

不信歸來真半百，

虎頭每語淚潺湲。

最后一句中的“虎頭”，是納蘭對顧貞觀的昵稱。因東晉畫家顧愷之小字虎頭，而顧貞觀也姓顧。

可惜那時，顧貞觀由于母親去世，回?zé)o錫丁憂，未能與吳兆騫相見。在寄給吳兆騫的信里，他把功勞都推到了納蘭父子身上：

“此舉相公喬梓，（明珠父子）實費苦心……吾兄歸當(dāng)備悉之。容兄急欲晤對，一到祈即入城，前世宿緣，定知頃蓋如舊也?！?/em>

吳兆騫去世后，納蘭性德在《祭兆騫》文中寫道：

自我昔年，邂逅梁溪，

子有死友，非此而誰。

金縷一章，聲與泣隨，

我誓返子，實由此詞。

再次把他幫助吳兆騫的起因，歸于顧貞觀的那兩首《金縷曲》。

300年后，合肥。

陳夢麟是黃永厚的一位好朋友，數(shù)年坎坷之后的1981年，他想從外地調(diào)合肥，問永厚先生能否援手。

我很早就在《讀書》雜志上看到過黃永厚的畫，但從沒想到黃永玉是他的哥哥，黃永玉的自傳性作品——《無愁河上的浪蕩漢子》——在《收獲》上連載了幾年了，洋洋灑灑，到現(xiàn)在還沒寫到1949年，這作品中似乎也沒提到過這個弟弟。

那時，永厚先生只是合肥工業(yè)大學(xué)的一名普通教師。他為人耿介，不會走門子，自己沒有什么路子，盡管到處托人，終無結(jié)果。他覺得愧對友人，畫了一張畫送給陳夢麟，畫題是“捉蒲團(tuán)”。

蒲團(tuán)，又稱“跪草”，是跪拜的用具。畫上題道：“無地置跪草，放膽笑貞觀”，套用的就是顧貞觀的典故。為了救好友吳兆騫，向來不求權(quán)貴的顧貞觀，還是走了門子，求助于納蘭性德。永厚先生畫題的意思是說，自己連磕頭的地方都沒有，所以可以放膽嘲笑顧貞觀向權(quán)貴低首了，以此向友人表達(dá)歉意。

接到這幅畫，能詩的陳夢麟心情難以平靜，寄詩一首回贈：

“痛哉梁汾屈膝處，

生亦難，死亦難，菜根澀，布衣寒，

平生意氣猶軒軒。

傲骨何曾向人屈，寧不痛哉，

而今為我捉蒲團(tuán)。

有人金龜寶馬能換酒，

有人狂歌直上天子船。

我公赤條條地一身之外無長物，

更況是筋老皮黑不忍看。

拼此軀，因我折，

痛甚至哉、登樓狂哭枉搥欄。

我讀永厚畫，氣尚溫，腸已斷，

烏頭馬角總是幻。

銅山鐵劵不值故人一片丹。

山陽慘笛豈忍聞，

風(fēng)霜不擊雪漫漫。

休休，公毋渡河、毋渡河，

君勿捉蒲團(tuán)，令我摧心肝。

丈夫膝下有黃金，

文章得失豈由天！

三更拍枕頻驚起，

似聞鬼哭心倒懸。

寧古塔前倒身拜，

雨霰如淚迸江南?！?/p>

此時用典也多，在感激朋友情誼的同時，也有對自己十幾年受到不公正對待的激憤。

后來，黃永厚將陳夢麟的詩、此事的前因后果都寫到了這幅畫上。

兩段佳話，至今流傳，

思之念之，感慨萬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