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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沉吟先生 散曲是金元之際在北方興起的一種新體詩,既不同于以五、七言為主的近體詩,也不同于格律很嚴,句式長短兼有的詞。散曲包括小令和套數(shù)兩種主要形式。小令是獨立的只曲,又稱“葉兒”,是在金元時期“俗謠俚曲”基礎(chǔ)上發(fā)展起來的,傳唱地域很廣,是一種很接地氣的嶄新文學形式。套數(shù)又稱套曲,是由兩首以上同一宮調(diào)曲牌相連而組成的組曲,必須首尾一韻到底,結(jié)尾還有“尾聲”。 散曲是“市井所唱小曲”,被正統(tǒng)文人所歧視,“儒者每薄之”,一句話,小娘養(yǎng)的。因此,專攻者不多,作品也多不被珍惜,更少編成集子流傳。但散曲作為一個時代的新詩體,自有其不可忽視的認識意義和審美價值。 元代是散曲的極盛時期。根據(jù)隋樹森所編的《全元散曲》,元代有姓名可考的散曲作家有二百二十七人,小令三千八百五十三首,套數(shù)四百五十七篇。 元代散曲的發(fā)展大致分為前后兩個時期。 前期從金末到元成宗大德末(1307),散曲作家多在大都活動,如楊果、劉秉忠、王惲等,他們是達官顯貴,創(chuàng)作散曲不過是好奇消遣而已,就是寫著玩兒的,所以很難提“成就”二字。 稍后的盧摯、姚燧雖也是位高的朝官,風格偏于典麗雅正,但題材較廣泛,紀游、詠物、懷古、抒情及男女風情之作都有,在曲壇上很有影響,世稱“姚盧”。 掛絕壁松枯倒倚,落殘霞孤鶩齊飛。四周不盡山,一望無窮水,散西風滿天秋意。夜靜云帆月影低,載我在瀟湘畫里。(盧摯《雙調(diào)·沉醉東風·秋景》) 絕美的畫面,在這里,我們是不是看到了流動的時光呢? 欲寄君衣君不還,不寄君衣君又寒。寄與不寄間,妾身千萬難。(姚燧《越調(diào)·憑闌人·寄征衣》) 寄還是不寄?你倒是說啊,快遞小哥很忙。 然而,要談這段時期最有成就的散曲作家,“姚盧”還得靠邊站一站。因為接下來要提的這幾位,才是曲壇上真正的神級人物:關(guān)漢卿、白樸、馬致遠、王和卿、貫云石、張養(yǎng)浩,是不是個個如雷貫耳呢? 他們是與民間藝人聯(lián)系較多的“書會才人”,其散曲不論是小令還是套數(shù),都揮灑自如,音律和諧,描寫生動,比喻妥帖,曲盡其妙。就風格而言,也是豐富多樣,或質(zhì)樸淺近,或詼諧風趣,或清麗明快,或含蓄蘊藉,或典雅莊重,或豪邁壯闊,都有顯著的當行本色特征,這標志著散曲走向文壇已日益成熟。 先說馬致遠。 馬致遠,字千里,號東籬,大都(今北京)人。初為“元貞書會”中堅,即有“曲狀元”之譽,與關(guān)漢卿、白樸、鄭光祖并稱“元曲四大家”,甚至被推為元代曲壇“古今群英”之首,這個就牛了,諾貝爾獎啊,沉甸甸的。今存小令一百一十五首,套數(shù)二十三篇,風格豪放灑脫,兼典雅清麗。 可以這樣說,散曲經(jīng)馬致遠之手,體制始尊。 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越調(diào)·天凈沙·秋思》) “秋思之祖”,不多說,就問你服不服。 咸陽百二山河。兩字功名,幾陣干戈。項廢東吳,劉興西蜀,夢說南柯。韓信功兀的般證果,蒯通言那里是風魔?成也蕭何,敗也蕭何,醉了由他?。ā峨p調(diào)·蟾宮曲·嘆世》) 從別后,音信杳,夢兒里也曾來到。問人知行到一萬遭,不信你眼皮兒不跳。從別后,音信絕,薄情種害煞人也。逢一個見一個因話說,不信你耳輪兒不熱。(《雙調(diào)·壽陽曲》) 見一遍念一遍,念得你腦殼都箍成個葫蘆,不信你不服。 關(guān)漢卿(1219-1301年),號已齋叟,大都(今北京)人。散曲現(xiàn)存小令五十余首,套數(shù)十余篇,多描寫男女歡愛,相思別情,風格潑辣粗豪,屬本色一派。 云鬟霧鬢勝堆鴉,淺露金蓮簌絳紗。不比等閑墻外花。罵你個俏冤家,一半兒難當一半兒耍。碧紗窗外靜無人,跪在床前忙要親。罵了個負心回轉(zhuǎn)身。雖是我話兒嗔,一半兒推辭一半兒肯。(《仙呂·一半兒·題情》) 艾瑪,果然潑辣,我掩個面先…… 貫云石,維吾爾族人,祖籍北庭(今新疆吉木薩爾)人,祖父阿里海涯為元朝開國大將。本名小云石海涯,父名貫只哥,遂以貫為姓,號酸齋,又號“蘆花道人”。初襲父職為兩淮萬戶府達魯花赤,鎮(zhèn)永州,曾北上從姚燧學。仁宗時拜翰林侍讀學士,中奉大夫知制誥同修國史。不久稱疾辭官,隱于杭州一帶,與號“甜齋”的徐再思并稱于世,今人任訥輯二人散曲作品編為《酸甜樂府》。得其小令八十六首,套數(shù)九篇,內(nèi)容多寫風月詩酒,風格豪放清逸?!柏炈猃S之詞,如天馬脫羈”(《太和正音譜》)。 戰(zhàn)西風幾點賓鴻至,感起我南朝千古傷心事。展花箋欲寫幾句知心事,空教我停霜毫半晌無才思。往常得興時,一掃無瑕疵,今日個病厭厭剛寫下兩個相思字。(《正宮·塞鴻秋·代人作》) 挨著靠著云窗同坐,偎著抱著月枕雙歌,聽著數(shù)著愁著怕著早四更過。四更過情未足,情未足夜如梭。天哪,更閏一更兒妨甚么?。ā吨袇巍ぜt繡鞋》) 天哪,這首曲子是不是很面熟?。?/span> 想起來了吧?“馬滑霜濃,不如休去……”(周邦彥《少年游》)。 一個是羞答答欲語還休:“下雪路滑,天留人,不如別回去了罷……”,一個是潑辣辣直言無忌:“閏他一個時辰多爽……” 這就是宋詞與元曲的區(qū)別! 從武宗到元末,是元代散曲發(fā)展的后期,這一時期散曲的創(chuàng)作,有顯著的特點:一是講求格律,二是注意詞藻。因此散曲也逐步趨于典雅工麗,進入了一個新的發(fā)展時期。張可久、喬吉是這一時期的代表作家,被稱為“曲中雙璧”,清麗派的代表,“樂府之有喬張,猶詩家之有李杜”(李開先《喬夢符小令序》)。 張可久一生致力于散曲,不寫雜劇,也沒有散文流傳,散曲卻有八百多首,這在整個文學史上也是極為罕見的。喬吉除寫雜劇外,散曲也有二百多首。他們放浪江湖,以詩酒自遣,所以散曲多是悠游林泉,吟嘯風月,藝術(shù)上繼承婉約派詞人傳統(tǒng),雅正蘊藉,風格清麗。 松風十里云門路,破帽醉騎驢。小橋流水,殘梅剩雪,清似西湖。而今杖履,青霞洞府,白發(fā)樵夫。不如歸去,香爐峰下,吾愛吾廬。(張可久《黃鐘·人月圓·三衢道中有懷會稽》) 破帽醉騎驢,怎么看怎么像沉吟先生…… 秋江暮景,胭脂林障,翡翠山屏。幾年罷卻青云興,直泛滄溟。臥御榻彎的腿疼,坐羊皮慣得身輕。風初定,絲綸慢整,牽動一潭星。(喬吉《中呂·滿庭芳·漁父詞》) 此外,徐再思、任昱、周德清等人,風格與張喬也相近。當然,元代后期曲壇上也有嬉笑怒罵、辛辣嘲諷之作,如睢景臣的《高祖還鄉(xiāng)》、劉時中的《上高監(jiān)司》、鐘嗣成的《丑齋自序》等。這里舉個小例子。 奪泥燕口,削鐵針頭,刮金佛面細搜求,無中覓有。鵪鶉嗉里尋豌豆,鷺鷥腿上劈精肉,蚊子腹內(nèi)刳脂油,虧老先生下手?。ㄘ蹲硖健ぷI貪小利者》) 縱觀元代散曲創(chuàng)作,憤世嫉俗、樂閑歸隱的作品比比皆是。其次是寄情山水,再次是男女戀情、閨怨,這方面描寫的大膽和直率遠超唐詩宋詞。另外還有一些借詠史以諷今之作。 元代曲壇出現(xiàn)這種情況,是有其特殊的社會歷史原因的。那就是嚴酷的民族壓迫,正如劉永濟先生所說,因元蒙高壓政策,“于是才人志士,既懾其威力,復(fù)沉抑下僚,乃入于放浪縱逸之途,而悲歌慷慨之情,遂一發(fā)之酒邊花外征歌選色之中”,“其情似曠達,實亦至可哀痛矣!”(劉永濟《元人散曲選·序論》) 明清散曲,繼承元曲發(fā)展。但總體已漸趨衰頹,正是“一代有一代之文學”。明初較有影響的是朱元璋之孫朱有燉。明代中葉后,王九思、康海、王磐、馮惟敏、陳鐸、李開先均有一些優(yōu)秀之作。昆曲興起后,南曲漸盛而北曲衰。先后有梁辰魚為代表的“白苧派”、寫香情艷事,被稱為“青門體”的沈仕。明代散曲發(fā)展至此,風氣已變,尋求聲色感官刺激,表明散曲已至格卑調(diào)弱之境。 清代散曲據(jù)凌景埏、謝伯陽所編《全清散曲》,收作者三百四十二家,小令三千二百一十四首,套數(shù)一千一百六十六篇,與元代相較,作者稍多,作品數(shù)量不相上下。但與有清一代流傳下來的詩、詞相比,數(shù)量少得多。除以沈謙、吳綺、蔣士銓等人為代表的“南曲派”,朱彝尊、厲鶚、許光治等人為代表的“騷雅派”,雍正、乾隆時期鄭板橋、徐大椿的“道情派”,以及道光時期的趙慶熺,晚清潘曾瑩、王景文、劉熙載等人外,余人皆不足道了。 “千年調(diào),一場談笑”至此談完,但詩歌的話題卻沒有談完,也談不完。這是一個永遠也談不完,常談常新的無盡話題。就像滾滾長江,日夜流逝,永無盡頭。今天的我們,對有些事情已經(jīng)淡忘,那些古老的節(jié)奏和意象已經(jīng)令我們感到陌生。大千世界無不畢現(xiàn)于文章詩歌,古來不乏妙于聲韻者,情動于中而形于言,發(fā)為詩歌文章,往往驚天地,泣鬼神,山川激蕩,然有幾人會透過歲月長河,握住另一邊那一雙雙優(yōu)雅的手?有感于此,有了此文。 愿我們漂泊在外時,會想起“獨在異鄉(xiāng)為異客”,中秋佳節(jié)時,會吟誦“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頹唐失意時,會記得“長風破浪會有時”…… 另外,在這樣一個有人狂言新詩創(chuàng)作已超過盛唐的時代,在這樣一個“老干體”充斥各種媒體的時代,在這樣一個詩歌數(shù)量在短短幾十年內(nèi)超越千年,空前繁榮的時代,我們不妨回過頭去,站直了,然后擦亮眼,看看數(shù)千年的歷代詩歌前輩,給我們一個拇指,還是中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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