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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光潛(1897—1986),字孟實,安徽桐城人。 大家熟知:朱光潛先生是美學大家。朱光潛先生在學術界的地位已有定論:著名美學家、文藝理論家、教育家、翻譯家,中國現(xiàn)代美學的開拓者,中國美學史上一座橫跨古今、溝通中外的“橋梁”。 作為先生家鄉(xiāng)的一名教育人,工作之余,無論所讀,還是所思,關注點還是在教育。近期在閱讀齊邦媛先生《巨流河》時,發(fā)現(xiàn)文中多處提及朱光潛先生在武漢大學任教時,給作者留下深刻印象、甚至是改變作者人生軌跡的文字。這些長短不一、飽含深情的敘說,引發(fā)了我的興趣,遂不揣淺陋,撰寫小文,意在弘揚有著小學、中學、大學任教經(jīng)歷的朱光潛先生的師者風范。 奠定古文基礎的少年求學 朱光潛先生自述“出生于安徽桐城鄉(xiāng)下一個破落的地主家庭”。 祖父朱道海(名文濤、字維楨、號海門),晚清廩貢生(秀才),“做得很好的八股文”,與吳汝綸有一定交誼,雖在科舉之途上未有更大發(fā)展,但憑借自己的文章和學問,被聘為桐城孔城境內桐鄉(xiāng)書院的教習。桐鄉(xiāng)書院由諸生文聚奎、戴均衡、程恩綬于1840年倡議興建,頗負盛名。書院內的朝陽樓至今保存完好。 父親朱延香(名若蘭、字子香、號黼卿)是位鄉(xiāng)村私塾先生,因家學淵源,有較深的古文修養(yǎng),但思想開明、胸襟曠達,曾手書一幅對聯(lián)張掛在廳堂:“綠水青山任老夫逍遙歲月,歐風亞雨聽諸兒擴展胸襟”,對朱門子弟寄予厚望。對聯(lián)中的“歐風亞雨”句,與吳汝綸先生為桐城中學撰寫的楹聯(lián)中“合東西國學問精粹陶冶而成”的期許異曲同工,中西兼容的旨趣也成為朱光潛先生后來治學的趣向。 幼時的朱光潛一直跟隨父親接受古典文化教育。后新式教育逐漸興起,朱延香應桐城公立第三高等小學堂創(chuàng)辦人李若楠邀請,到小學堂教授國文,十三歲的朱光潛也來到這里就讀。第三高小的前身是桐鄉(xiāng)書院。朱光潛在此讀了半年高小,1911年春便跳級升入?yún)侨昃]創(chuàng)辦的桐城中學。此時的校長是孫聞園(1881一1970,桐城人)。 桐城中學的國文課教材主要采用《古文辭類纂》(姚鼐編選)和《經(jīng)史百家雜鈔》(曾國藩編選)。朱光潛熟讀體悟,浸淫其中,對中國古典詩歌發(fā)生了濃厚的興趣。當時的國文教師中,有一位名叫潘季野(1876-1950)的桐城人,酷愛古代詩歌,尤其對宋詩有很深的修養(yǎng)。他在教學中發(fā)現(xiàn)朱光潛勤奮好學,對語言文字的奧妙異常敏感,便注意加以悉心培養(yǎng)。朱光潛在后期的執(zhí)教生涯中,善于發(fā)現(xiàn)齊邦媛的性格特點并加以引導,或許在某種程度上傳承了潘季野的師者風范。 親其師,信其道。潘季野對朱光潛影響很大,先生在八十三高齡寫自傳時,還特別提及:“我得益最多的國文教師是潘季野,他是一個宋詩派的詩人,在他的熏陶下,我對中國舊詩養(yǎng)成了濃厚的興趣?!?/span> 在《巨流河》中,齊邦媛先生回憶道:“十五歲以前,他在安徽桐城家中已背誦了十年的經(jīng)書與古文才進入桐城中學”。1916年初,朱光潛從桐城中學畢業(yè),結束了少年時代的求學生涯。 “在家鄉(xiāng)當了半年小學教員。本想考北京大學,慕的是它的'國故’,但家貧拿不起路費和學費,只好就近考進了不收費的武昌高等師范學校中文系。”1917年,朱光潛來到武昌高師后,發(fā)現(xiàn)“國文系教師還不如桐城中學的。”但在武昌高師,他結識了兩位老鄉(xiāng),一位是章伯鈞(1895-1969,桐城人),一位是徐中舒(1898-1991,懷寧人),后者是他終生不渝的朋友。 創(chuàng)辦于1913年的武昌高師,作為當時全國僅有的六所國立高等師范之一,師資水平尚不及桐城中學,由此可見當時桐中師資力量之強。查閱桐城中學的相關史料,發(fā)現(xiàn)當時的桐城中學師資,不僅有國學功底深厚的恂恂老儒,還有留學歸來的中年教師,也有剛從大中院校畢業(yè)的青年才俊。傳承薪火,優(yōu)質師資之于學校的良性發(fā)展,尤為重要,于此可見一斑。 塞翁失馬,焉知非福。雖然朱光潛對武昌高師的師資水平不滿意,但得到了一次寶貴的留港學習機會。1918年,朱光潛參加香港大學在北京、南京、武昌、成都四地高師選拔學生的考試,進入香港大學就讀文學院教育系,1922年畢業(yè)。1925年,已有吳淞中國公學、浙江春暉中學和上海立達學園任教經(jīng)歷的朱光潛,又考取安徽官費留英名額,進入愛丁堡大學文學院就讀,同時選修心理學課程。1928年獲得文學碩士學位,隨后相繼到倫敦大學、巴黎大學、斯特拉斯堡大學學習。1933年,《悲劇心理學》通過博士論文答辯后,7月踏上歸國旅程。至此,朱光潛在歐洲留學八年有余,加上在香港大學學習五年,他接受歐式教育長達十三年,已經(jīng)具有深厚的學術根底。 半年的小學任教經(jīng)歷。早在1917年,朱光潛自桐城中學畢業(yè)后,來到位于桐城北鄉(xiāng)大關境內的私立崇治小學堂任教。這所小學是由當?shù)孛澟藙Ωτ?904年創(chuàng)辦的。潘劍甫自撰校聯(lián):“崇哲學以東西,一片鐵腸,直抵定歐風美雨;治文明于桑梓,滿腔熱血,廣栽培苦李寒桃?!边@所小學現(xiàn)更名為大關中心小學。 三年的中學任教經(jīng)歷。朱光潛在崇治小學堂任教半年后,便考入武昌高師、后考入香港大學。1922年自香港大學畢業(yè),經(jīng)同班好友高覺敷介紹,結識了吳淞中國公學校長張東蓀,并于當年夏季應邀到中國公學中學部教授英文,同時兼任上海大學講師。1924年9月,江浙戰(zhàn)爭爆發(fā),中國公學中學部被迫解散。 朱光潛聽此消息后,與在浙江春暉中學任教的舊時相識夏丏尊聯(lián)系。白馬湖畔的春暉中學,創(chuàng)辦于1921年,朱自清、豐子愷、劉熏宇、匡互生等都在此任教,朱光潛還見到了景仰已久、具有傳奇色彩的弘一法師。雖然朱光潛在春暉中學執(zhí)教時間不長,但對他影響很大,其間確立了“以出世的精神,做入世的事業(yè)”的人格理想,并寫下了第一篇美學論文《無言之美》。 后因不滿校長的專制作風,朱光潛等人離開春暉中學,來到上海,創(chuàng)辦學校。據(jù)《上海市松江縣志》記載:1925年2月25日,朱光潛與匡互生、陶載良、劉熏宇、豐子愷等5人創(chuàng)辦了上海市私立立達中學。同年夏季遷址江灣新校舍,改為立達學園,并應匡互生之請,朱光潛寫下題為《旨趣》的立達學園宣言,闡述創(chuàng)辦學園的宗旨,“這是一篇具有歷史意義的教育文獻”,尤為重視人格教育。朱光潛身體力行,不是停留在課堂教學,而是和學生深入交往。夏丏尊稱贊道:“那篤熱的情感,溫文的態(tài)度,豐富的學殖,無一不使和他接近的青年感服?!?/span> 1933年10月,自歐洲留學歸來的朱光潛應胡適之聘,到北京大學西洋文學系執(zhí)教,同時在中文系授課。在香港和英法大學留學13年的豐富經(jīng)歷、對于西方文化及文學修養(yǎng)深厚廣博的學識水平,讓朱光潛承擔了學校最重要的一些英文課程。 據(jù)楊周翰回憶: “朱先生這時剛到北大來授課,他從史詩、悲劇一直講到歌德的《浮士德》。他不是空講,而是讀作品,用的都是英譯本,他也用英語講授。朱先生最善于在紛紜的現(xiàn)象中提煉出本質的東西?!?/span> 據(jù)蔣炳賢回憶: “1933年我在北京大學西洋語言文學系念書時,朱先生教授西洋名著,上起荷馬史詩、柏拉圖的對話集及圣經(jīng)文學,下迄20世紀現(xiàn)代派作家作品,他都作了透辟的講述?!煜壬诘臍W洲文藝批評課影響深遠,對青年學生教育作用頗大。當時前來聽課的很踴躍,不限于西洋語言文學系的學生,哲學系的何其芳也每課必到?!?/span> 1937年7月,日軍侵入華北。北大、清華決定遷至長沙。朱光潛考慮到妻子奚今吾是四川人,岳父奚致和是四川著名紳士,遂決定輾轉巴蜀,就任四川大學文學院院長兼英文系主任。 1938年底,四川大學發(fā)生易長風潮,懷著沮喪心情的朱光潛離開成都,前往樂山武漢大學。 1943年,《巨流河》作者齊邦媛考入樂山武漢大學哲學系。 在一年級即將結束時的一天下午,齊邦媛接到一份毛筆寫的教務處通知,命她去見教務處處長朱光潛?!爸煜壬敃r已是名滿天下的學者。”當齊邦媛懷著“驚駭多于榮幸”的心情,走進文廟大成殿內那間森然深長的辦公室,第一次見到“坐在巨大木椅里并不壯碩的穿灰長袍的'老頭’也沒有什么慈祥的笑容。” 原來,朱光潛發(fā)現(xiàn)齊邦媛英文根基很好,大一結束時英文考了全校第一,但沒有轉入外文系,便找她前來談話。齊邦媛告訴朱光潛,高中畢業(yè)時,父親和老師都希望她上中文系,而自己的第一志愿是哲學系。 也正是這次談話,改變了齊邦媛的人生軌跡。朱光潛對初次見面的齊邦媛說: “我已由國文老師處看到你的作文,你太多愁善感,似乎沒有鉆研哲學的慧根。中文系的課你可以旁聽,也可以一生自修。但是外文系的課程必須有老師帶領,加上好的英文基礎才可以認路入門。暑假回去你可以多想想再決定。你如果轉入外文系,我可以做你的導師,有問題可以隨時問我?!?/span> 六十多年后,齊邦媛深情地說:“這最后一句話,至今縈繞我心頭?!?/span> 暑假期間,齊邦媛向中央大學外文系的教授、《時與潮文藝》主編孫晉三請教轉系的事。孫晉三說:“在武大上朱先生的課,該是很幸運的事,何況他親自勸你轉系,還自愿擔任你的導師,更是求之不得的事了?!?/span> 秋季開學,齊邦媛轉入外文系,發(fā)現(xiàn)有朱光潛的“英詩”全年課。由于課本緊張,只有輪流按照課程進度先抄詩再上課,齊邦媛“立刻開始用功,買來三大本最好的嘉樂紙筆記本,在昏暗燈光下抄得滿滿的詩句和老師的指引。一年欣喜學習的筆跡仍在一觸即碎的紙上,隨我至今。” 當齊邦媛進入耄耋之年,仍然保留著當年那些“欣喜學習的筆跡”、但如今“一觸即碎”的紙張,回想著當年聆聽朱先生課程的深刻印象,無論是為人師者,還是為人弟子,何其幸甚至哉! 留在齊邦媛記憶深處的,還有“看到文學名師至情的眼淚”。 朱光潛教授英詩課程,雖以《英詩金庫》作為課本,但并不按照編者的編年史次序授課,第一部分以教育文學品位為主,讓學生明白什么是好詩,主要是華茲華斯的詩歌。第二部分以知性為主,如:莎士比亞的幾首十四行詩、雪萊的《奧茲曼迪斯》等。 有一天課堂上,朱光潛教授華茲華斯的長詩《瑪格麗特的悲苦》時,講到最后,“老師取下了眼鏡,眼淚流下雙頰,突然把書合上,快步走出教室,留下滿室愕然,卻無人開口說話?!边@首詩觸動了朱光潛內心深處的某種情懷,并且在學生面前流下了至情至性的眼淚。 對于這突如其來的場景,齊邦媛在《巨流河》中寫道: “也許,在那樣一個艱困的年代,坦率表現(xiàn)感情是一件奢侈的事,對于仍然崇拜偶像的大學二年級學生來說,這是一件難于評論的意外,甚至是感到榮幸的事,能看到文學名師至情的眼淚?!?/span> 還有朱光潛在講授雪萊的《西風頌》時,在那間小小的斗室里,平時授課嚴肅、很少手勢的朱光潛,此時用手大力地揮拂、橫掃……口中念著詩句,引導學生想象著西風怒吼的意象。“這是我第一次真正地看到了西方詩中的意象。一生受用不盡?!?/span> 過完寒假,回到學校,“最期盼的是重回英詩課”。 大三時深秋的一天,朱光潛邀請齊邦媛等幾位學生到家中喝茶,看到院子里積著厚厚的落葉,走在上面颯颯地響,有位男同學自告奮勇要去掃落葉??芍旃鉂摿⒖套柚拐f,“等了好久才存了這么多層落葉,晚上在書房看書,可以聽見雨落下來,風卷起的聲音?!睂τ趯W生來說,這個記憶,比讀許多秋天境界的詩更為生動、深刻。齊邦媛“一生都把那一院子落葉和雪萊的《西風頌》中的意象聯(lián)想在一起。深深感念他們對我生命品位的啟發(fā)。” 抗戰(zhàn)勝利后,1945年10月,武漢大學遷回珞珈山。此時的朱光潛已到北大文學院籌劃新局,但在臨走前,聘請吳宓到武漢大學,接續(xù)他的英詩課程,同時指導原來學生包括齊邦媛的畢業(yè)論文,“朱老師去北大臨行前曾告訴他我很想進一步研究雪萊或者濟慈作論文題目。”當齊邦媛從吳宓口中得知朱光潛臨走前的這番交代,感念之情不言而喻,所以在《巨流河》中反復提及朱光潛先生。正如哈佛大學教授王德威評論《巨流河》時所說:“在《巨流河》所述及的眾多人物里,有四位最足以決定邦媛先生的態(tài)度?!逼渲兄痪褪侵旃鉂?。 “曲終人不見,江上數(shù)峰青”。朱光潛先生雖已逝去,但學界對先生的研究,一直綿延不絕,甚至波瀾起伏。2020年10月14日,安徽師范大學成立了“朱光潛暨皖籍現(xiàn)代美學家研究中心”,并舉辦學術研討會。我認為:在朱光潛先生身上體現(xiàn)出來的教育思想,同樣值得認真研究,并且對當代教育仍有啟迪意義! 讀書之余,難免今昔對照,心中滋生無限感慨:先生之風,山高水長!師者風范,熠熠生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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