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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夢》展示了以賈府為代表的四大家族的衰亡史,故事正式拉開序幕時,其實已經(jīng)進入了末世,這在王熙鳳和賈探春的判詞中都有所體現(xiàn):“凡鳥偏從末世來”,“生于末世運偏消”。還有,秦可卿對王熙鳳的提醒,也說明賈府已經(jīng)進入了末世。 但是,賈府“赫赫揚揚已將百載”,進入末世并沒有一個明顯的標志,大家是在溫水煮青蛙中慢慢走向末世的。不過,擁有上帝視角的讀者卻可以看到一個明顯的標志:賈府的末世,是從王熙鳳管家開始的。而王熙鳳的行事作風(fēng),則標志著世道正在變壞。 王熙鳳管家,打破了賈府的“詩禮”家風(fēng),代之以強權(quán)欺壓。 賈府雖然以武起家,但受社會崇詩尚禮的風(fēng)氣影響,一直以詩禮傳家,具體表現(xiàn)就是注重禮節(jié)、寬厚待人。尤其是寬厚待人,做到了對下人也極其寬厚。用賈政的話來說,“自祖宗以來,皆是寬柔以待下人”。在賈母和王夫人兩代當家主母的經(jīng)營下,榮國府后院一片祥和,下人們都把這里當成了安樂窩,“主仆上下,安富尊榮”。 這一切,在王熙鳳管家之后就變了。 劉姥姥一進榮國府時,原本是沖著王夫人來的,周瑞家的告訴她,“我們這里又比不得五年前了。如今太太竟不大管事了,都是璉二奶奶管家?!比缓笏淹跷貘P一頓夸,“年紀雖小,行事卻比世人都大”,最后卻來了個大轉(zhuǎn)彎,“就只一件,待下人未免太嚴些了?!?/p> 周瑞家的是王夫人的陪房,算是榮國府的老仆了。有對比才有鑒別,見慣了賈府“寬柔以待下人”,所以對王熙鳳的嚴苛印象深刻。 其實,周瑞家的說話還是有些委婉,王熙鳳對下人,不是“太嚴些”,而是特別嚴。而且,這個嚴,不是指紀律嚴明,而是欺壓盤剝。 可以說,王熙鳳對仆人的態(tài)度,才是我們在影視劇中看到的萬惡的封建主的樣子。金釧觸犯了家規(guī),性質(zhì)極為嚴重,王夫人氣急之下打了她一巴掌,作者說“王夫人固然是個寬仁慈厚的人,從來不曾打過丫頭們一下,今忽見金釧兒行此無恥之事,此乃平生最恨者,故氣忿不過,打了一下,罵了幾句”,說明她是第一次打下人。相比之下,王熙鳳打下人卻是因為觸犯了她,而且下手很重。 第四十四回,鳳姐過生日,賈璉在家偷腥,放風(fēng)的丫頭被鳳姐發(fā)現(xiàn)了。從情理上來說,丫頭放風(fēng),也是受了賈璉的命令,不是她的錯,這事怪不到她頭上,但是,鳳姐對她先是“揚手一掌打在臉上,打的那小丫頭子一栽;這邊臉上又一下,登時小丫頭子兩腮紫脹起來”,后又“回頭向頭上拔下一根簪子來,向那丫頭嘴上亂戳”,可見下手之狠毒。 就連從小一起長大的貼身丫頭平兒,也成為了她的出氣筒。賈璉與鮑二家的說要把平兒扶正,鳳姐不問青紅皂白,“回身把平兒先打了兩下”。朝夕相處的身邊人,連基本的信任都沒有,完全受情緒支配,只因為她是主子,平兒是無反抗之力的奴才,不得不屈服于她的淫威。 這些行為,都違背了賈府的“詩禮”家風(fēng)。所以,事后賈母說平兒“可憐見的白受他們的氣”,并叫琥珀給平兒傳話:“我知道她受了委曲,明兒我叫鳳丫頭替她賠不是?!?/p> 是的,錯了就賠禮道歉,這才是“詩禮”之風(fēng)。在賠禮道歉這件事上,并沒有長幼尊卑之分。第四十六回,賈母因邢夫人替賈赦強要鴛鴦而遷怒于王夫人,在探春的提醒后,知道自己錯怪了二兒媳,馬上當眾認錯,并要寶玉替她向王夫人賠禮。 王熙鳳對下人的欺壓,還表現(xiàn)在對工資的克扣上,而且克扣得理直氣壯。 第三十六回,王夫人責(zé)問王熙鳳,為什么給兩位姨娘丫頭的月錢少了一吊,王熙鳳雖然當面敷衍過去,但轉(zhuǎn)身就放狠話:“我從今以后倒要干幾樣刻毒事了。抱怨給太太聽,我也不怕。胡涂油蒙了心,爛了舌頭,不得好死的下作東西,別作娘的春夢!明兒一裹腦子扣的日子還有呢。如今才扣了丫頭的錢,就抱怨了咱們。也不想一想是奴幾,也配使兩三個丫頭!” 明明是她克扣了人家的錢,反倒是人家的錯,不該告狀,就因為人家是“奴幾”。 再看她說的這番話,句句惡毒,哪有“詩禮”之風(fēng)? 王熙鳳管家,開了以強凌弱、以大欺小之風(fēng),這正是世道變壞的特征之一。 王熙鳳充分利用王賈兩家之權(quán),損人利己,謀財害命。 賈府是國公府,現(xiàn)有兩位爵爺,一位在職官員,四位誥命,還是當朝貴妃的娘家。但是,賈府從不做仗勢欺人之事,賈府子弟也沒有過仗勢欺人的思維。所以,當鮑二媳婦的娘家鬧事(注意,鮑二媳婦是賈府的下人),賈璉都需要借助王子騰來壯膽;當賈雨村出面擺平石呆子,賈璉卻說:“為這點子小事,弄得人坑家敗業(yè),也不算什么能為!”;當尤三姐突然發(fā)威戲耍賈珍等人,賈珍嚇得再也不敢靠近她。 賈府多紈绔子弟,卻沒有仗勢欺人的惡霸。所以,即使賈府主仆都“安富尊榮”,奢靡成性,卻都是在啃祖上留下的老本,并沒有做損人利己之事。 今天再讀原著,又讀到一個細節(jié)。第十六回,為迎接元春省親,賈府籌建省親別墅。該別墅所占之地由寧榮兩分劃出來,“當日寧、榮二宅,雖有一小巷界斷不通,然這小巷亦系私地,并非官道,故可以連屬。” 注意這個細節(jié)。當初林黛玉進賈府時,作者通過黛玉的眼睛,向我們展示了兩府的地理位置。寧榮兩府一個在東,一個在西,中間有一條官道?,F(xiàn)在要將兩府連通,會不會占用官道?這個細節(jié)表明,兩府間本就有一條屬于賈府的小巷可以連通,所以不必占用官道。 國公府、貴妃的娘家建省親別墅,卻要考慮會不會占官道,這就充分說明,賈府從不損公肥私,更不會欺壓百姓。 這種風(fēng)氣也被王熙鳳終結(jié)。 王熙鳳第一次謀財害命發(fā)生在第十五回,作者用“弄權(quán)鐵檻寺”給她的這一行為定了性?!芭獧?quán)”就是倚仗權(quán)勢而發(fā)生的事;“鐵檻寺”則指王熙鳳就此踏上了不歸路,因為“縱使千年鐵門檻,終須一個土饅頭”。 在這次事件中,張李兩家人財兩空,“鳳姐卻坐享了三千兩”,而鳳姐借助的就是賈府的權(quán),“假托賈璉所囑,修書一封”,“那節(jié)度使名喚云光,久欠賈府之情”。 賈璉從不做仗勢欺人的事,卻被妻子借了他的勢,給他背上了罪名。 再看王熙鳳“毒設(shè)相思局”謀害賈瑞,同樣是仗勢欺人。她能調(diào)動賈蓉和賈薔當幫手,不是因為這兄弟倆服她,而是她能利用她轄制賈璉的管家之權(quán)給這二人帶來福利。同樣,她能把賈瑞騙到“西邊穿堂兒里”,也是因為她有管家之權(quán),可以“把上夜的小廝們都放了假,兩邊門一關(guān),再沒別人了”。 王熙鳳把仗勢欺人發(fā)揮到極致的典型事件是“計賺尤二姐”。在她的計謀里,賈母、賈珍、官府都是她的棋子,成為了她謀害尤二姐的幫手。 首先,為了把事情鬧大,既給自己出氣又借機謀財,她指使張華報官,并揚言:“便告我們家謀反,也沒事的?!彼疫@么做,因為“都察院素王子騰相好”。這就是仗王家的權(quán)勢。 然后,她大鬧寧國府,借已經(jīng)被她鬧大的官司嚇唬賈珍,從賈珍手里訛了五百兩銀子。 最后,她在賈母面前巧舌如簧,讓賈母對尤二姐從喜愛到憎惡,以達到她害死尤二姐卻不會讓賈母惋惜并追責(zé)的目的。 整個過程,她設(shè)計得環(huán)環(huán)相扣、無懈可擊,但是,如果沒有權(quán)勢做支撐,她會寸步難行。 這就是王熙鳳借助權(quán)勢損人利己,也是世道變壞的第二個顯著特征。 王熙鳳的所作所為,是世道變壞的一個縮影。 也許有人會說,王熙鳳一個人怎么可能代表整個世道?沒錯,王熙鳳所做的那些事,只是她的個人行為。但是,她能調(diào)動那么多資源,尤其是官府都可以成為她的工具,就足以代表世道正在變壞。 我們有必要看清楚,當時的社會,明面上還是一片清平。賈府的奢靡聲名遠播,賈府藏了很多值錢的東西也是府內(nèi)外的共識。但是,賈府并沒有養(yǎng)護院隊,賈府子弟也沒有功夫,賈府卻沒有遇到過外來的偷竊事件。這就說明當時是清平之世,整個社會是安全且安穩(wěn)的。 但是,清平的表象之下,是暗流涌動。王熙鳳做了那么多壞事,都是暗地里進行的,還沒到明目張膽的地步。這些事不是她一個人在做,她只是其中一個代表。連都察院都能被她調(diào)動,可見都察院不止干過這一件助紂為虐的事。都察院能賣王子騰人情,就能賣其他人人情。 因此,窺一斑可見全豹,從王熙鳳的所作所為,可以窺見到整個世道正在變壞。而且,世道的變壞,正以不可擋的勢頭,迅速由暗變明,從幕后走向前臺,從偷偷摸摸走向明目張膽。所以,到了第八十回,兩個明目張膽的惡人出現(xiàn)了。一個是虐妻致死的“中山狼”孫紹祖,一個是對婆婆大呼小叫與丈夫正面硬則的“河?xùn)|獅”夏金桂。王熙鳳雖然作惡,但她還維持著表面的詩禮,還是一個大家閨秀的樣子。到了孫紹祖和夏金桂,完全不需要面子了,這就標志著社會進入了混亂不堪弱肉強食的階段。 因此,四大家族的衰亡,代表著清平之世的衰亡。世道變壞,就是從王熙鳳這樣的人開始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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