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再接下來的那一晚，仿佛無可記憶，因為沒有人說話，也沒有人做飯，吃飯，所有人都蜷縮在自己認為最安全舒服的一角。

但他知道，這無聲中的洶涌波濤，或者至少知道他自己心潮起伏之后的決心。

不過，當滿懷復仇決心的他第二天準備出門的時候，被他爸爸攔住了。

“你干什么？”

“上學?！?/span>

“上學？上學還是報仇??？”

“上學?！?/span>

“哎呀，崔強你現(xiàn)在說瞎話都不眨眼了？”他爸又低聲怒吼道：“我跟你說，你少給我裝相，你不能去上學，你給我在家繼續(xù)呆著。”

“不。”

“不什么？”一貫懦弱的他爸再次怒吼起來：“不讓你去就是不讓你去！”

“我不！我就要去！”

“你敢！你敢出這個門我就打折你的腿！”

“你打折我也要去！”

“你，你個小兔崽子，”

“——哎呀，強啊，”一直還在床上躺著的他媽，看著開始和他爸扭做一團的他，終于有氣無力地開口了：“你不要掙了，你爸就是有名的門里虎，雖然在外頭是屁毛不是，可人在家厲害呀”

“——你閉嘴！”他爸又嚎叫著轉(zhuǎn)向他媽：“你少給我再戳哄！你戳哄個啥？你是嫌兒子活的長，還是嫌他手腳全吶？你個敗家娘們兒，我不說你，你還沒完了？天天都是你逞英雄，跟自己多能似的，我也懶得理你，隨你，可我告訴你，你，我不管，可要把我兒子給折進去了，不用別人，我先打殘你！”

“哎呦，”一夜無語的他媽也終于一拍床板，呼啦一下坐了起來：“看把你厲害的，姓崔的，你可嚇住我了，來、來、來，過來，過來試試，看看你怎么打殘我，也讓你兒子學學，將來也可能打殘別人，省得跟他爹似的，一輩子窩囊地讓人看著都惡心，呸！屎一樣的玩意兒！瞎了眼了才會嫁給你??！”

“你閉嘴！你瞎了眼，我還瞎了眼呢，娶你個敗家娘們兒，人家當娘的都是護犢子的，你倒戳哄起兒子了？你個敗家娘們兒，你有志氣，你有志氣現(xiàn)在就去報仇啊，你自己去呀！你當你的英雄呀！你戳兒子干什么？我告訴你，崔強姓崔，是我們老崔家的種兒，你沒資格禍害！”

“哎呦？我禍害？姓崔的你要不要臉吶？！——孩子是你帶大的還是我?guī)Т蟮模窟€你們崔家的種兒？光你們崔家呀？沒有我一半呀？我告訴你，不光有我的，他還是我肚子里掉下來的肉呢！他一大半都是我的！”

“都是你的？都是你的那昨天人家說出那話了，你還跟人家嗆嗆？你不知道那母的護起犢子來是真能殺人的？那孩子就在那兒站著，就他這身板兒，能打過誰呀？萬一誰使個壞，偷偷一腳跺下去，真可能就殘廢了你知不知道？”

“知道啥呀？我知道啥呀？姓崔的，你又裝什么事后諸葛亮？你那會兒是那么想嗎？你他娘的就是慫！慫包?。∷锏母C囊廢?。。　?/span>

“窩囊廢？對，我就是窩囊廢！但我再窩囊，我也不允許我兒子還沒長成人就被人搞殘廢了，誰都不行，他娘也不行！”

“哎呀”

“——夠了！別吵了！”

讓人頭都炸了般的爭吵聲終于斷了。

他又定了定神，然后，看著他爸的臉，又冷冷說道：

“爸，你不要再說我媽了，我現(xiàn)在不是為別人，是為我自己，是我心里過不去，所以，你就別管了?！?/span>

但他爸又一把拉住轉(zhuǎn)身想走的他。

“我怎么能不管呢？你是我兒子呀！唉——！我知道你心里想什么，強，我也知道你怨我什么，昨天吵架，你媽上陣，我不幫忙不說倒打了她一耳光，是不是？——我知道，你肯定怨，哪有當兒子的看見媽挨打不急的，親爹打也不行啊，是不是？——我知道，我心里清楚的很。可你爹我還是想再說一句，現(xiàn)在強你憑心說，你爸是打老婆的人嗎？我以前動過你媽一指頭嗎？家里是天天她罵我沒出息沒本事，還是我罵她什么？”

 他低下了頭。

“是，”他不得不承認道：“我知道你不是想打，爸，因為家里都是你挨罵的，罵成什么你都沒動過手，所以，我知道，你是為我忍的，你害怕情勢急，又好言好語地勸不住我媽”

“——對呀！她那屬鴨子的肉爛嘴都不爛的脾氣，是聽勸的人嗎？那從來都是越勸火越大主兒！所以真是有一點兒法子我都不會動手?！疑笛剑磕惆衷俑C囊也沒傻到這份上，自己家跟人打架，不打別人打自己，是不是？”

“是，我知道，所以”

“——你聽我說，兒子，我現(xiàn)在再問你一句，你說你爹我為什么昨天人家還沒動手，就先打了你媽一耳光呢？”

他抬起了眼睛。

“我告訴你，兒子，”他爸又直接說道，板著一張讓他有些陌生的嚴肅面孔：“因為你媽跟那個娘們兒吵架的時候，那個警察就跟沒聽到一樣，但剛一伸手，那倆老幾就隔開攔了，對不對？”

他又點了點頭。

“那你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嗎？意味著就是來拉偏架的，甚至來當幫手呢。所以，就是我跟著一塊兒上去，或者再加上你，也頂多撓人家?guī)紫?，對不對？——但反過來，人家會不會借此動手呢？要知道人家不算那兔崽子，現(xiàn)把現(xiàn)都四個人呢，而且還隨時能再找來幫手，對不對？”

他又低下了頭。

“所以，與其

“——與其啥呀？我真是聽不下去你這窩囊廢說話！聽著都來火，還人家能隨時找來幫手？——你還有臉說？人家為什么能找來？你為什么找不來？嗯？天天混朋友混朋友，你混的朋友呢？——啊呸！沒用的老貨還有臉分析呢？——分析啥呀？再分析個跟你一樣的窩囊廢？”

“閉嘴！你這個烏鴉娘們兒，不戳事兒你過不去是不是？”

“我戳事兒？你個窩囊廢真是不要臉到家了？——打老婆還打出理了？還分析呢？——你還有臉沒呀？你到底長過臉沒呀？——你個不要臉的慫包孫子？屎一樣的玩意兒，你還分析？還說我戳事？——對！老娘就是戳事了！怎么了？因為我過不去！因為我有臉！我想不通我辛辛苦苦這么多年，為什么越活越倒縮，越來越?jīng)]人樣兒了？！——我覺得活不下去！我覺得這么憋著不如不活?。∷晕也辉诤鯖_上去，我覺得能撓他們一下哪怕死了也甘心?。。　?/span>

“你甘心？好，那你去撓吧，你別攛掇兒子就行！”

“我攛掇啥兒子呀？我說的是你！你這個一輩子都沒種的老窩囊廢為什么能這么沒臉沒皮的活著！”

“夠了！”他再次大吼一聲：“都別吵了！”

“噯，兒子”

“——夠了，爸，你別勸了。我說了，這跟我媽沒關系。我是為我自己，我心里也過不去！”

說完，他一甩手，再次準備出門，但也再次被他爸拉住了。

“你說的是真的，兒子？”

“真的。”

“那好，我不攔你了，你就等一下?！?/span>

 說完，他爸丟開他轉(zhuǎn)身進了廚房，然后很快，舉著他家的大菜刀走了出來。

他愣住了。

他媽，也在一楞之后又驚叫了起來。

“噯？你這個老不要臉的你干什么？你個老窩囊廢，你給兒子刀干什么？你有本事你自己去殺人，你別戳哄我兒子！”

“我不戳哄他！”他爸又沒好氣地低吼了一聲，然后，瞪著有些發(fā)愣的他，恢復了那少見的鄭重嚴肅：“聽著，兒子，你要心里真過不去，你就不要想著攔著打一頓或者怎么著，直接砍死，并且必須要砍死”

“——你個老不要臉，你還說不戳哄”

“——閉嘴！”

“我”

“——媽，你讓我爸說完?！?/span>

“哼！他說完？你以為他那狗嘴里能吐出象牙？”

“爸，你覺得這個行嗎？”他不再理他媽，改而又問他爸，看著那把菜刀，腦海里卻浮現(xiàn)出打群架人愛用的長砍刀。

如果要拿刀，似乎也必須那種才更可能吧？

這個念頭讓他突然又升起一股興奮。

但他爸，卻又搖了搖頭。

“不是這個行，我想說的是，要決定動手，就必須是一下到死的程度?！?/span>

“一下到死？”

“對，兒子，我知道你心里雖然恨，但也覺得不至于到非殺這同學的程度，畢竟他也就是個傻貨，他也不知道他爸媽會來對吧？”

他又默默點了點頭。

“是吧？爸很清楚你怎么想的，可是，兒子呀，你要想報仇，也得清楚人家是什么人？這家人我們昨天也見識了，對吧？你沒發(fā)現(xiàn)他們跟一般的人家不同嗎？一般人家都是不太管孩子，直到出了事，才號號起來，而且號號也就是找學校、找派出所或者對方家，沒啥硬能耐，可這家人不一樣，不僅護犢子，還不怕親自下手的”

——是呀！

他再次慢慢點點頭，回憶著昨天，消化著他爸的分析。

“……所以呢，有的人你可以打一頓出氣，或者打殘廢他，讓他一輩子活受罪，但是有些人你就必須一步到位，要么忍，要么一下干死，否則你的后患是無窮的，一定會付出你想象不到的代價，比你曾得到的多的多的代價”

是呀——確實如此！

他確實不可以以常規(guī)來看這件事。

“……所以呢，兒子，爸攔你，沒別的，就是希望你能先冷靜一下，然后想明白到底自己能不能忍下這口氣。如果能呢？也別覺得丟人，人活著就沒容易的，而且呀，等你長大了你就會明白，比這窩囊倒霉的事還多著呢，我可以說，等你經(jīng)的事兒多了，再回想昨天，可能都覺得不是事了”

——什么？

那為什么還要繼續(xù)活著呢？

“……要不有句老話叫'忍字心頭一把刀’？就是這個意思，就是說忍可不是一件簡單事，是難受的都跟刀子在你身上扎一樣的疼，懂嗎？”

“不懂！”他又仰起頭來，帶著絕望的決絕：“我也不想懂，我現(xiàn)在就知道我不想憋這口氣！我寧愿死也不想憋??！”

正滔滔解勸的他爸，愣住了，不過接下來，看著他那更加憤恨的臉，不知道是信了他的決心，還是被他的不屈觸動了，突然消失了一貫的懦弱。

“好，你要這么說，兒子，那行了，因為死簡單”

“——簡單你個頭呀！你個老窩囊廢，憑什么我兒子死??？”

“沒說你兒子死！我說的是豁出去，是怎么讓他們一家子死！”

“哼！”

“聽著，兒子，雖然豁出去簡單，但也沒有簡單到跟你老娘似的，前面是人沖，前面是刀也沖，前面是槍還沖？那不是找死嗎？——所以我們不能這樣，我們得賠的值，得不說一個拼十個，至少一個拼一個，對不對？”

“對！我們不能再虧了！”他又咬牙說道：“所以，要滅，就滅他全家！”

“好，滅他全家！”他爸又豪情地一點頭，似乎也被這個念頭鼓舞了。

“那爸你覺得我怎么做好呢？”

“肯定要設計一下，否則不可能團滅一窩?！?/span>

對，肯定不能分頭干。

他又沉思了一會兒。

“所以，爸，你是不是說我必須先了解下這家人的情況，住哪兒呀，生活活動軌跡之類的？”

“對，兒子，聰明！”

“好”

“——別急，搞準了你也不能自己就去下手，你得告訴你爹。”

“為什么？”

“因為你打聽來的事，不一定是對的，我得再去踩踩點，核實一下。”

“嗯——好吧?！?/span>

“噯，兒子，你這聲不行，不像真的，你得向爸保證，了解完了必須說?！?/span>

他又抬起眼，看了看那嚴肅地不容他撒謊的神情，片刻，又答非所問地反問：“那爸你能不能保證，確定沒問題之后，我就可以下手了？”

“你下什么手呀？肯定你爹我動手呀?！?/span>

“什么？爸，不行，我怎么能讓你去呢？”

“什么？不能讓我去？哎呀，我的兒呀，不讓你爹去，還能讓你干吶？呵，你可真是，強呀，爸知道你懂事，可這事兒，說下大天我也不能讓你去?！?/span>

“為什么？我是未成年，我干不會死?！?/span>

“不會死能不攤官司？這么大的事，不關你一輩子，也得關你大半輩子懂不懂？那跟死有什么區(qū)別？不，是比死還難受！所以，這事兒你只能去調(diào)查，但不能干，只能你爸干”

“——不，爸”

“——別爭了，兒子，你聽我說，爸無論如何也不會讓你去干的，你才多大呀？還沒嘗過做人的滋味呢就去死，或者攤官司？不可能”

“——爸”

“你不要爭，兒子，你聽我說，你爸我現(xiàn)在就是為你活呢！實在話，要是沒有你？你覺得我還會這么活？——哈，就這日子？老鼠都比我自在，對不對？——所以我早都活夠了，正經(jīng)不是你沒成人，我不說死也出家當和尚了。”

“當和尚？哼！當和尚還得有廟要你呢！你就是個哪兒也沒人要的老窩囊廢！”

“對、對，我是老窩囊廢，你能不能閉嘴呀！”

“我能！只要你不窩囊！——你個老窩囊廢還嫌我說話多了？——你怎么不看看你自己呀？你要有本事掙錢掙體面，你看我會說話嗎？你個老窩囊廢”

“——媽，你能不能別再說了！”

“哎呀，強你也嫌你媽話多呀？你知不知道”

“——媽，我不是嫌你，是因為正和我爸說正話，你老打斷嘛！”

“什么，什么正話？你真聽這老窩囊廢的話去殺人吶？——哎呀，你個老不要臉的，我就說你干不了一點好事吧——，你就真一點好事都干不了呀——

，你個該死的老窩囊廢呀——你讓我兒子心里種了毒啦——啊——”

……

吵吵嚷嚷的哭罵聲再次響徹那個窩一般的家。

而他，也在這熟悉的對嚷聲中再次窩回了他的角落。

不過這一次，他沒有如往常那樣只覺得頭腦嗡嗡地的仿佛傻子，而是滿腦子想要理清楚的思緒，所以，他沒有怨，也沒覺得煩，而是靜靜地興奮地思考著，直到第二天，才又平靜而興奮地定下了一個完整的計劃。

他要以和對方說清楚“到底怪誰”為名找這個同學，這樣可以一邊爭取在對話里了解這一家人的情況；一邊也可以先看看對方有沒警惕，和穩(wěn)住這個同學，讓他以為自己就是想要個說法而已。

當然，實際這肯定不是真的，就好像他不可能讓他爸替他殺人那樣。

他會親手解決，一定會。

因為他崔強從來都是自己解決問題，幫別人解決問題的人，更何況這件奇恥大辱，如果不能親手解決，他相信就是那些人死了他也無法解脫，所以，他一定會親手干，哪怕賠了自己一輩子，也一定會親自動手，親自滅了這一家人！

對，一家人，一個都不能少！

這樣才值，他崔強的人生，才可能有一點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