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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五大流派及其對后世的影響(下) 韓天衡 蘇宣,字爾宣,一字嘯民,號泗水,又號朗公,大鄣(今安徽歙縣)人。生于1553年,1626年尚健在。蘇宣好任俠,弱冠遭不平,仗義殺人,逃遁于淮、海間,事平后悉心于篆刻,曾得文彭的親授。 蘇宣治印,在當時就享有盛名。姚士慎稱他:“素精六書,殘碑斷碣無所不窺,所至問奇字者履相錯,其印章流遍海內(nèi),與文壽承、何長卿鼎足稱雄,其書篆隸錯出,不名一家,鐫法亦變幻多端,不主故常,要以歸于渾樸典雅。”吳鈞則贊嘆他的“雄健”。的確,蘇宣在汲古方面的努力是不下于何震的,嘗寓顧汝修、項元汴家,遍覽兩家“所藏秦漢以下八代印”,領(lǐng)悟到“世不相沿,人自為政”,作品當隨時代,作品當具個性的至理。在晚年,他這樣回顧自己的藝術(shù)道路:“余于此道,古討今論,師研友習,點畫之偏正,形聲之清濁,必極其意法,逮四十余年,其苦心何如!”藝者,心之跡,蘇宣豪放剛毅的性格,決定了他印作的風格,在有明一代,論印作的“渾樸”“雄健”,的確是首屈一指,無出其右的。 具體而言,蘇宣的篆法歷落壯偉屬于開張型,不入小巧纖柔一路;在用刀方面,他除卻沖、切刀的運用,已經(jīng)在印面上出現(xiàn)了橫披淺削的兆頭。他的用刀角度顯然較文、何偏袒,用刀的速度顯然較文、何緩慢。蘇宣在流派印章處于初創(chuàng)期的石章王國里,以自己的探渺索微,開闊了篆刻藝術(shù)探索面和表現(xiàn)力,是一位有功之臣。嚴格地說,蘇宣的藝術(shù)風格于何震得不似之似,但他那恢宏的氣度,渾樸的氣質(zhì),雄健的氣概,則是卓然自立而使后世受益的。此外,蘇宣的刻款,以單刀、切刀鐫刻奔放的草書,也為創(chuàng)格。 朱簡,字修能,號畸臣,后改名聞,安徽休寧人。估計他生于1570年左右,卒年不詳。他工文而善詩,受業(yè)于陳繼儒,與李流芳、趙宧光相友善。學問的寬博給予他藝術(shù)創(chuàng)作和見解上莫大的益處。朱簡是明季追秦摹漢而塑造出奇特面目的第一人。秦爨公稱:“修能以趙凡夫草篆為宗,別立門戶,自成一家,一種豪邁過人之氣不可磨滅,奇而不離乎正,印章之一變也?!敝旌喴詣e致的草篆來滋補篆刻,作篆如作草,刻字如寫字,增強了點畫之間、字與字之間筆勢的牽連、呼應(yīng)和顧盼,產(chǎn)生一種濃郁的富有提按使轉(zhuǎn)、跌宕起伏的筆意。朱簡遠追秦璽漢印,近取趙宧光草篆,既印內(nèi)求印,又印外求印,從而使他的印作奇中寓正,險中見平,具有強烈的藝術(shù)感染力。周亮工認為:“繼主臣起者不乏其人,予獨醉心于朱修能?!痹囅耄罹谟W的周亮工“醉心”,可見朱簡釀造的淳美烈酒的度數(shù)了。 朱簡的用刀技法亦是別出心裁的。他首創(chuàng)一種短刀碎切的技法,即對一根筆道,往往由往復(fù)幾次的短切動作延續(xù)合成,這是在往昔金玉印材上無法表現(xiàn)的刀法,也是文、何、蘇三人未能觸及的專題。這種用刀的好處在于線條有粗細、光毛、輕重、參差的節(jié)奏變化,刀短而意長,刀碎而意完,于刀、石的鐫刻感之外別饒筆情墨趣的書寫感,制造的是犀利、蒼莽、老辣、險峭的“奇而不離乎正”的寫意風格。 朱簡在篆刻創(chuàng)作上的建樹是多方面的。他敢于和善于開拓新境地,明代借鑒周秦古璽,并非始于朱簡,而形神兼?zhèn)?,深得古奧情趣的唯朱簡一人。 朱簡不僅在篆刻上是一位開派的大家,在印學理論上也是淹古通今的強者,所著有《印書》《印圖》《印品》《印章要論》《印經(jīng)》《印學叢說》,以及《集漢摹印字》等書,非但在明代,即使在上下五百年的整個明清印苑里,也是佼佼者。在這些印學論著里,他有許多發(fā)前人所未發(fā),發(fā)前人雖發(fā)而錯發(fā)的精辟見解;對于歷代衍傳的“繆篆”定義,他做了大別于古昔的新解;對于彼時誰也鬧不清,往往附于印譜末尾的周秦古璽,他第一個擬斷為“先秦印”,字里行間閃爍著真知灼見的輝光。 汪關(guān),初名東陽,字杲叔,安徽歙縣人,久居婁東。于萬歷甲寅年(1614)在蘇州得“汪關(guān)”漢銅印,欣喜無量,遂更名,并改其居為“寶印齋”。問字于李流芳,李氏為其取字“尹子”。汪關(guān)估計生于1575年,1631年尚在世。倘以明季五大印人的輩份論,文彭為第一代,何震為第二代,蘇宣又稍次,而朱簡與汪關(guān)則是同輩。然而,這是一對饒有對比意義的印人,朱簡印作險峭而寫意,汪關(guān)則雅妍而精嚴,正因為同輩而能避同立異,各造其極,在明代的篆刻史冊上各自占據(jù)了重要的一頁。 由于文彭、何震、蘇宣的相繼追摹秦、漢和三者的名聲日隆,印作傳播,當時的許多印人崇尚和摹擬秦、漢,其實是追求著一種明人化的秦、漢印。換言之,其借鑒文、何、蘇的風氣實不亞于秦、漢真印。而汪關(guān)與朱簡正是力圖擺脫文、何的束縛,不雜時習,直追秦、漢,演為新面。汪關(guān)對漢印的觀察是深入細膩的,他的白文印和繆篆朱文印,純師漢鑄,篆法精嚴,章法沉穩(wěn),俊麗和平;小篆朱文印則專攻圓朱,配篆堂皇婉暢,秀穎而去妖冶,細巧而見樸茂。此外,他還嘗試鐫刻了不少殳篆和鳥蟲的白文小印,也具別致的裝飾意趣。值得注意的是,汪關(guān)的沖刀是空前的遒勁而穩(wěn)健,他在鐫刻朱文印時,于線條的交錯處總留有明顯的“焊接點”,這些圓融的“焊接點”,在流動的線條間起著凝練、厚實的調(diào)節(jié)作用,這是汪關(guān)的創(chuàng)造。我們透過“焊接點”來剖析,似可斷定汪關(guān)的刻印技法有著一個較為繁復(fù)的修飾過程:白文的線條,是由細而逐漸刻粗,以達到預(yù)定的粗細而止;朱文印則是由粗線條逐漸修葺至細,從而能留出這些“焊接點”。汪關(guān)修飾線條的功夫是十分高明的,修葺易失自然而產(chǎn)生板滯的呆氣,他卻能于方寸之間益現(xiàn)出生氣。正因為汪關(guān)的印作有雍容華貴的富坦氣和溫文恬靜的書卷氣,是雅俗共賞的能品,所以他為時所重,也多為后人宗法。 綜上所述,明代五大家所創(chuàng)立的五大流派,文彭以純正勝,何震以精能勝,蘇宣以雄強勝,朱簡以險峭勝,汪關(guān)以雅妍勝。由他們領(lǐng)銜的無數(shù)文壇印人,在這崛起的篆刻天地里,做出了可歌可頌、不可泯滅的卓越成績,它既炫赫于明季,也給清代以巨大影響。 以清代初、中期一些篆刻大家而論,在他們清新的藝術(shù)風貌里,如果除卻主要創(chuàng)新的一面,純粹去考察他們繼承的一面,則均能離析出明代流派印章藝術(shù)的“遺傳基因”。程邃是清初一大家,而其用刀即受蘇宣的熏陶,而邊款的鐫刻則得力于汪關(guān)。名聲大隆于康熙時代的林皋,其印作則是宗師汪關(guān)的。丁敬是世人皆知的浙派創(chuàng)始人,他的白文仿璽印多有何震、梁袠的遺風,用刀技法多師法蘇宣、朱簡,論其比重,則十之六七源出朱簡,他的邊款,無論是采用的書體還是鐫刻的技法,均是繼承了何震的衣缽。稍晚于丁敬的鄧石如,是皖派的創(chuàng)始人。他早、中期的朱、白文印作,都有濃厚的何震、梁袠的神情,他甚至摹刻過梁袠的一些印作,然而這些摹刻之作其水準是冰寒青勝,遠在梁袠之上的。在用刀上,他那雄渾醇厚的滋味正是由程邃而接步蘇宣的。他自立標格的行草邊款也可以使人聯(lián)想起蘇宣的邊款,只是他化切刀為沖刀,自有其移步換影之妙。我們不宜作機械式按圖索驥地引征,但這種“下環(huán)”扣于“上環(huán)”的繼承關(guān)系是客觀存在的,不可抹殺的。這是從以印鑒印的狹義上論其影響。 從廣義上講,可以認為,明代石章時代的開啟和篆刻流派藝術(shù)的崛起,其流風余緒也滲透到兄弟學科和姐妹藝術(shù)之中。篆刻的風行,促進了對篆體書法書寫技能的提高,它對于有清一代篆書大家的迭出,自有潛移默化的作用。篆刻藝術(shù)的深入發(fā)展,別篆、識篆,考證古印,在一定程度上推動了印章考古、文字訓詁、碑版等學科的建立和發(fā)展,也帶動了印泥、刻鈕工藝的日趨精良。篆刻作為一門篆書、鐫刻相綜合的藝術(shù),學者精于篆書的揮運和配篆的疏密章法,加之對深穆古樸金石氣的理解和把握,一旦畫筆在手,就大有利于豐富和擴充國畫藝術(shù)的表現(xiàn)力。因此,綜觀近代藝壇印人、書家暨畫家的吳熙載、趙之謙、吳昌碩、齊白石的習藝生涯,他們無一不是由篆刻起家,繼而以畫跡顯赫于時的。足見,先攻篆刻,繼攻六法,金石書畫的融會貫通,是近代繪畫史上令人矚目的一條路途。 總之,篆刻流派再發(fā)展,藝術(shù)風格再創(chuàng)新,對于開拓石章時代的明代流派印章,其成就、其后勁都是不能低估、不容忽視的。由于種種原因,正如先前所說,它對于我們似乎比秦璽、漢印更遙遠,也更陌生,但是這種遙遠、陌生感,并不能掩飾這個時代固有的光芒。古諺曰:數(shù)典不忘其宗。這個時代是值得我們印人所紀念的,也是值得我們?nèi)プ魃钊氲摹⒈举|(zhì)性的研討的。本文只是引玉之磚,尚乞印社的老輩和同志指正。 1983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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