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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類相同,故可信??鬃釉唬?quot;后生可畏,焉知來者之不如今。"此猶謂焉知來者之不有如丘其人者出也。揚雄亦言:"后世復有揚子云,必好之矣。"則中國人既信古人,亦信己,又信后人。守舊即以開新,開新亦即以守舊??鬃邮刂芄f,乃即所以開己之新。故孔子乃承周公之傳統(tǒng)而現(xiàn)代化。周公乃如一舊孔子,孔子則如一新周公,新舊之間,變中有化,化中有變。變屬地,化屬天。中國人觀念中之天,乃為一大化。西方人則知變不知化。故就雙方歷史言,可謂春秋戰(zhàn)國化而為秦漢。西方歷史,則希臘變而為羅馬,乃從頭新起,不得謂希臘之化而為羅馬。中國人言"人文化成",西方人實無此觀念。即如西方一部哲學史,亦僅可謂由柏拉圖變出亞里斯多德,由康德變出黑格爾,不得謂亞里斯多德與黑格爾乃由柏拉圖與康德化成。故一部西洋哲學史,可謂創(chuàng)新立異,有無窮之變。而一部中國思想史,則上下古今,一體化成。此乃其大相異所在。 西方人言變,則謂之進。然進之反面為退,西方人又知進不知退。農(nóng)業(yè)社會,百畝之地,不能再進。而三年耕有一年之蓄,九年耕有三年之蓄。春耕夏耘在進在取,秋收冬藏在守在退。而三年之蓄,則更在進中預求退。此乃中國人進退之合一。而西方商業(yè)社會進展至資本主義,富則求愈富,進則求愈進,乃不知所謂退。
孔子志在學周公,乃及其老,則曰:"道之不行我知之矣",又曰:"我久矣不復夢見周公",是孔子志在進而知退一大證。漢唐儒以周孔并尊,宋明儒乃以孔孟并尊,以孟子易周公,此亦求進而知退之一例。大體言之,儒家主進,道家主退。乃中國儒學自《中庸》《易傳》以下,無不兼融道家言,故知進必知退,乃中國人文大道之所在。顧亭林有言:"國家興亡,肉食者謀之。天下興亡,匹夫有責。"是中國人之退,亦即所以為進矣。此義尤值深求。故曰進曰退,一正一反,其合則在退,但亦可謂之在進,此乃中國之大道,非簡單申衍可明矣。
今人言進,則曰進取。中國古人言退,則曰退守退藏。取之與守與藏,亦正反相對,而其合則當在守與藏。但西方人則知取,不知守,不知藏。大英帝國數(shù)百年來,其所進取于全世界者,亦可謂既久且廣矣。但其所守所藏今又何在?中國人言開花結果,實則開花是在進,而結果則已在退在藏。由舊生命展演出新生命,其主要機括即在此所結之果。西方人生,則似惟主開花,而不知求有結果。希臘羅馬之與英法現(xiàn)代國家,都曾開花,但皆無結果,即由其不知有退藏一面。一切西方哲學,亦如正在開花,故一部西洋哲學史可謂繁花盛開。而一部中國思想史,則惟見其果實累累,不見有花色之絢爛。此亦一大異。
《易·系辭》言:"坤之靜為翕,動為辟。"翕即退藏于密也。其辟仍是所翕之辟,非向外有進取。君子闇然而日章,闇與章又一對立,乃其闇之日章,非棄其闇而進于章。故西方進取,必見為異體。而中國之退藏,則仍屬同體。中西之異即在此。
又如中國人言魂魄,亦一對立。魄屬體,魂則屬心,而體則統(tǒng)于心。體相異而易壞,心則同而常存。體壞則魄不存,心存則魂常存??鬃又w已壞于兩千五百年之前,故孔子生前之魄已散??鬃又膭t一成不壞,故孔子之魂則猶存于兩千五百年之后。中國人謂此為不朽。故死生對立,一正一反,亦可謂之以死合生。惟其死中有生,生能合于死,故得死后有不朽,而中華民族乃歷五千年而長存。中國之國土,則即成為中國之天堂。西方亦死生對立,其和合則又另為一事,即其宗教信仰之靈魂與天堂,故此世界乃必有末日之來臨。西方近代科學之核武器創(chuàng)造,則不啻為促成此末日來臨作準備。
西方哲學如黑格爾,其主正反合,乃于合一后仍有其新的對立,則此世界,無止無歇,永成一對立。中國觀念則正反本屬一體,天人內(nèi)外本屬和合,乃由和合中展演出對立,而終無害于其和合之一體。故在西方學術界,乃有科學哲學之對立,在中國則并無此對立。西方又有宗教與科學之對立,中國則仍無此對立。
西方科學宗教,一主物,一主神,然皆具體落實。惟主神則在可信,主物則在可證,其先皆屬一種大膽之假設。哲學則架虛乘空,不具體,不落實。如柏拉圖之理想國,即烏托邦,絕不從當時希臘實況或雅典實況建議設計,乃僅從其一己意見發(fā)言,故與中國古人之政治思想如周公如孔子者大異其趣。故西方哲學重客觀,不重主觀,于此哲學家本身之時代與地區(qū),乃絕不介意。即如康德,其人生平,記載備詳,但與其哲學無關。在中國,則讀其書貴能知其人,如《論語》《孟子》是矣。讀莊子書,雖不能詳見莊周之為人,但亦可從其書約略推想。讀老子書,則書中惟見老子之思想,不見老子之為人,乃始與西方哲學家有其類似處。讀中國文學亦然。如讀屈原《離騷》,可知屈原其人。讀司馬相如諸賦,則作者其人不在內(nèi),故揚雄譏之為雕蟲小技。讀李杜詩,則知李杜其人。讀韓柳文,則知韓柳其人。讀《水滸傳》與《三國演義》,并不能知施耐庵與羅貫中,故小說不為中國文學之正宗。即如讀《史記》,亦可備見司馬遷之為人。讀《漢書》,則班固為人較少見。而史漢兩書高下,亦于此判矣。此亦中國學術傳統(tǒng)精神之所在。今人乃一切以西方為衡量,乃謂不先讀康德哲學,無可明朱子之思想。是朱子在康德前,已預知其后世西方有康德而先與之同,斯亦出神入化,可謂極人類聰明之至矣。否則一切思想必以康德為宗主,同則是,異則非,盡可專讀康德書,專治康德哲學,何不憚煩必再及于朱子。
近代人嚴復,譯西方哲學書,有《群己權界論》。群與己亦相對立。然依中國人觀念,中外古今,群中只有己,群為其大共相,己為其小別相,大共中有小別,仍為一體,非對立,則何權界可言。中國人一切學術思想行為只一道。堯舜之禪讓,禹之治水,稷之教稼,契之司教,夔之司樂,皋陶之司法,盛德大業(yè),其道則同,皆本于天,此亦可謂乃中國之宗教。旁及于農(nóng)田水利音樂律法教育諸端,則科學藝術肯融納其中矣。此亦可謂中國傳統(tǒng)哲學思想之主要精神所在,而實亦無獨立之哲學。近代國人必崇西化,特據(jù)西方哲學,求為中國古人創(chuàng)立一套哲學,而又必據(jù)西方哲學作批評,使中國哲學乃一無是處,終亦不成為哲學。斯誠不具體不落實,亦西方哲學架空乘虛之一端矣。
茲再言抽象與具體,亦相對立。西方則認為先有具體,乃有抽象。中國人觀念則先有抽象,始有具體。如乾為象,坤為形。乾屬天,坤屬地。象必先于形,即天必先于地。故中國觀念,具體即在抽象中。雖對立,非對立。如人身屬形,必先有人,乃始有此身之形,但非此形之即為人。亦如天之生人,必先生群,始有己,非天之先生各別之己,乃始合之而為群。故西方有個人主義而中國無之。依中國觀念,亦可謂先有家,乃有己。先有國,乃有家。先有天下,乃始有國。先有一共通之大同,乃始有各別之小異。故各別之小異,必回歸于此共通之大同,乃始得成其為一異。西方人則認為先有異,始有同。先有己,始有群。群縱有同,而己之各別之異則更重。然則使無人類共通之群,何來而有此分別各自獨立之小己乎?故西方人乃認為可以無此天下,而仍有一大英帝國之存在。則大英帝國之不可長存,亦不煩言而知矣。
故言學術,中國必先言一共通之大道,而西方人則必先分為各項專門之學,如宗教科學哲學,各可分別獨立存在。以中國人觀念言,則茍無一人群共通之大道,此宗教科學哲學之各項,又何由成立而發(fā)展。故凡中國之學,必當先求學為一人,即一共通之人。而西方人則認人已先在,乃由人來為學,宜其必重一己之創(chuàng)造矣。但人各不同,如康德與盧騷同為一哲學家,而其人則大不同。亦如同為一夫婦,而其為夫婦者則大不同。同為一國,而其國則亦可大不同。今人則又喜稱漢帝國唐帝國,此亦泯此中西雙方之立國精神矣。
今人又盛言科技。莊子曰:"技而進于道。"孔子曰:"志于道,據(jù)于德,依于仁,游于藝。"是中國古人無論儒道兩家,莫不以道為本,以技與藝為末。志道明道行道,是其本。技與藝,皆包涵在道之中。游于一藝,可相分別,會通和合,則皆一道。此可謂是中國哲學,道與技亦相對立而和合為一。而西方人則知有技有藝而不知有道,亦可謂西方人乃認技與藝即是道。即如近代之核武器,乃為西方之尖端科技,大量殺人,亦即道。故西方哲學必異于宗教,異于科學,異于藝術,乃始得成其為哲學。又必各自相異,不相會合,乃始成為一專家。是哲學亦成一技,而非道。一切學術合成一無道,則多技亦合成為無技。即如當前美蘇核武競賽,又焉有其他一技可加以遏止??v使復有一新技出,能對近世之核武器加以遏止,則仍必有一新技與之相對立,其為一無止無歇之無道世界則依然耳。 錢穆:《現(xiàn)代中國學術論衡》 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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