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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間故事 | 張侗:屋檐下

 向度文化 2021-07-15

人間故事

小麻雀扎翅成長,翅膀硬了就飛走了,再也沒回到屋檐下的老窩里。

屋檐下

文 | 張侗

五爺跟五奶奶說話幾乎沒好腔調(diào),五奶奶說跟吃了槍藥似的“玍古”,說一句話就把人頂南墻上?!斑@院子里一天到晚晃來晃去就我們兩個,成天裝啞巴?院子里就少了人氣。你再玍也得跟你說,不跟你說跟誰說去!”五奶奶叨叨著,把茶杯往桌上猛一礅,又說:“伺候你吃喝,說句話噎死人。噎死人也得跟你說。”五奶奶越說話越稠,帶著霸道與嗔怒,五爺偷笑著呷一口濃茶,往躺椅上一靠,哼起了梆子調(diào)。

“我說了一火車,被攮顙了一肚子氣,你這可好,徐庶進曹營,又一言不發(fā)了。幸虧還有小蟲,在房檐上聽著叫著?!毙∠x是我們那地方對麻雀的稱呼。一群麻雀落在屋檐上,歪頭斜腦地觀眾般看著他倆老小孩。他們有兩個兒子,大兒子是教師,一家在北京,小兒子一家在深圳打工,一年到頭難得有團聚的機會,不是大兒子有事,就是小兒子疼乎來回路費,逢年過節(jié)打電話問候。

天近黃昏,麻雀像時間投出的小石子,一群群飛回村里,在院墻屋檐上嘰嘰喳喳地飛起,飛落;飛落,飛起。五爺哼唱著:“一千只小蟲,就有一千條回家的路?!蔽迥棠獭班汀币宦曊f:“這哼的哪門子調(diào)?”“咱家的調(diào),我愿怎么哼就怎么哼?!闭f完,五爺閉上眼長嘆一聲。五奶奶眼里起了蒙,嘆息落在地上發(fā)出一聲鈍響,五爺說又想哭是不?五奶奶憋睖憋睖眼,撩起衣襟把眼角的淚擦去。她清楚他心里藏著一個淚海,只是不想在人面前掉眼淚。

“都回來了?”五爺抬頭看著屋檐下的兩窩麻雀,自言自語著。五奶奶說你沒聽見它們跟你打招呼?“都回來了好。咱也進屋吧,省得它們害怕?!彼麄兂聊?,起身走進屋里。風的手指彈撥著樹葉,鳥鳴安靜祥和,天地間的合唱讓人心安。

五爺?shù)姆孔佑形迨嗄甑臍v史,土墻,二指厚的葦箔苫頂,葦箔上再攤平三指厚的混著麥秸的沙泥,被周圍鋼筋混凝土高大氣派的樓房遮掩,顯得矮小、孤獨和丑陋。兒子多次想翻蓋,都被五爺阻止。五爺說住在自己親手蓋的房子里安心,土房也養(yǎng)人哩。麻雀在東西兩邊窗子上方的屋檐下做窩。開始它們一點一點啄碎葦箔、沙土,“啪啪”響得五奶奶心煩意亂,她奓開兩臂揮動著,嘴里“啾啾”不停地驅(qū)趕著。它們膽戰(zhàn)心驚地飛上飛下,嘰嘰喳喳的叫聲被風吹亂。五爺說這是相中咱這地了,你看看村里哪還有咱家這樣的屋檐,就允給它們一個家。五奶奶說咱這老屋破家的,有什么好?再說你不怕它們啄透了漏雨,老胳膊老腿的怎么修?五爺說在這些小生靈眼里,咱家就是它們的風水寶地。為了讓麻雀放心做窩,五爺領(lǐng)著五奶奶到老運河堤上溜達。沒多少時日,窩做好了??伤鼈兩祛^縮腦地看著五爺五奶奶在院子里走動,膽顫頭憷地驚飛驚落。五爺拇量著大小截了兩塊長條木板,又找人花錢焊了兩個不銹鋼支架,架在鳥窩下面。五奶奶埋怨著說閑得,還舍得花錢。任憑五爺怎么哄勸,她堵著氣不幫忙。五爺笑著豎起梯子,爬高上低安裝好,他們在院子里走動,麻雀看不到了,少了驚嚇,麻雀叫得更歡實了。五爺說你就那么忍心看它們猶猶豫豫地不敢回家,在家外徘徊。五奶奶反唇相譏說不見它們急切地回家身影,你啥也不能干了?五爺說無論是人還是生靈,只要不驚慌就好。兩窩麻雀已經(jīng)在屋檐下生活了好幾年,每年生養(yǎng)幾只小麻雀。而小麻雀扎翅成長,翅膀硬了就飛走了,再也沒回到屋檐下的老窩里。

每天早晨鳥鳴像第一抹晨光,映照在窗戶上。五爺醒了,麻雀奓翅飛往村外。五爺起床,打掃庭院,澆花澆菜,然后出門去老運河堤上溜達一圈。秋天越來越深,麻雀在草叢中啄食著草籽昆蟲。有麻雀飛過頭頂,五爺認得嗉子最鼓的那只,就是自家的。五爺會在橋頭停下,坐進那群老人堆里。一時有話,他們談得興起,唾沫橫飛;一時無話,他們耐得住沉默,一個個戴起墨鏡。他們回憶起小時候摸麻雀,端了它們的老窩,把雛鳥攥在手里,老麻雀上下翻飛著,嘰嘰喳喳叫出一堆碎玻璃。他們不理會,繼續(xù)團玩著雛鳥,直到雛鳥死去。他們從不說出捏死過雛鳥的手,一輩子都會出汗。等他們做了父母,看見兒孫團玩麻雀的雛鳥,他們會大聲喝止,把雛鳥送回老窩里。麻雀一群群飛過老運河,再飛回來。他們聽慣了它們的嘰嘰喳喳,它們飛遠飛近,都牽扯著他們的目光。坐到傍晚,他們一個個收起馬扎,把墨鏡戴周正,跟在麻雀后面,緩慢地走進村里。麻雀用鳴叫和高飛低翔,鋪設(shè)了一條回家的路。即使有落單的一只,它也不會驚慌失措,它認得哪片屋檐是家。炊煙四起,高過了浮在半空中麻雀的窩,而麻雀的叫聲似乎打斷了炊煙變換為云的夢,喚醒炊煙,它的根在屋里。

走進小院,門口的樹墩挽留住了五爺?shù)牟铰?,在屋檐下再坐一會兒,聽著麻雀在窩里不再撲騰,天已黑得干凈透徹,時間像魔術(shù)師,把五爺兩人連同小院,一起藏進安靜的深井。一聲嘆息伴隨著一絲燈光亮起,噓——他們折身而起的身影也是悄無聲息的,就是一陣緊似一陣的咳嗽,也被緊緊捂在手心里。而屋檐下傳來麻雀躁動不安的些許動靜,噓——都會讓他們的夜成了篩子,擔心像火粒,在他們的睡眠里滾動。第二天在昏沉中醒來,五爺呆怔地坐著躺著,好像腦袋不是自己的了,仿佛靈魂被誰領(lǐng)走,直到麻雀的碎叫聲響起,五爺才回過神來。

手機響了,是二兒子。五爺被安排到鄰村去幫兒子隨禮。人不到,錢必須到。兒子指令一般。五爺苦笑著搖搖頭念叨著人到錢到,豈不更好!世上哪有這稱心如意的事兒。五爺立即否定著自己。

它們在咱家六年了。我記得清楚著哩。五爺一句沒頭沒腦的話,把五奶奶嚇一跳,“誰?誰在咱家!”五爺指指正奓翅飛出院子的麻雀,五奶奶有些懊惱地說沒你是不是它們早死了。不過話說回來,這小蟲活六年,也夠久的。五奶奶絲毫未察覺,五爺不知從什么時間起,與她說話不再那么“玍古”。人老其實就是藏起刀鋒的過程,再過幾年,五爺也許連刀背也不再露出來。

是我們的陪伴讓它們活得那么長。五爺望著麻雀飛過的天空,硬生生把這句話咽下。五奶奶正縫補著一件大兒子穿過的呢外套,天漸漸冷了,她打算縫好給五爺穿,嘴里埋怨著五爺說真是大早晨就癔癥了。生活似乎漏洞百出,親情是否能縫補齊整?五奶奶縫好了,前后里外看著,這件被時間浸透又被時間珍藏的呢外套,現(xiàn)在看著正正規(guī)規(guī)地像樣了。

“夜里下了濃霜,天冷得緊,穿上吧?!蔽迥棠逃蔡自谖鍫斏砩?,這里扯扯那里抻抻,五爺頗有些煩躁地說你掙歪啥。五奶奶說看看多合身。五爺說合身倒是合身,穿上兒子的衣服,就是心里不舒服。五爺說著走出去,腳底下沒有動靜,像踩著回憶。在走出門的剎那,五爺轉(zhuǎn)過身來,像被腳底下的霜粒冰了下,沒頭沒腦地說:“今天農(nóng)歷十月二十六,是二兒子的生日。這個孩子偏巧一早打來電話也沒說,咱也忘了。唉老嘍老嘍!”五爺搖晃著腦袋,悶著頭走出門去。五爺老成了屋檐,泊在兒子的天空中。

臨近春節(jié),天陰沉得越發(fā)厲害。一場大雪正在路上。一群老人在橋頭,每天都能看見提著大包小包趕著回家的人。透過墨鏡,五爺看著由遠而近的人,怎么看都像兒子,曾有幾次他想起身打招呼,可走到跟前發(fā)現(xiàn)不是。好像每一個回來的人都是兒子的鏡子。他自嘲般地笑笑,再笑笑。幾天過來,五爺就不再看了,像悲傷在通往悲傷的路上消失了一樣。五爺心里不再起波瀾。風中飛遠的麻雀似乎順便把五爺心中的百般滋味帶向遠方的草窠里。

不回來就不回來吧。反正我們也沒在他們身上拴繩子,想看了就拉到身邊,兒子們大了,又不是生靈。五爺在心里勸著自己。他和自己達成了和解?!敖裉炖罾衔鍥]來,他兒子昨天夜里到家了,兩年多沒回來,稀罕得緊,他還不得在家好好陪陪。”“看李老五一大家子有說有笑,咱也饞得慌?!庇欣先舜舐曊f笑著,說著笑著,一群老人忽然就沉默下來。五爺晃動下身子,坐舒服了假寐起來。

黃昏的橋頭像曝光的膠卷,模糊不清。羊群被人趕著從老運河堤深處走回村子。趕羊人乏不邋遢地抱著鞭子,有一腳無一腳跟在最后面,羊群橐橐地走過去,它們認得家門。一群群麻雀也趕回村里。幾位老人不約而同地比往?;丶腋?,他們陷在越來越濃的夜色里,不情愿般地掙扎著起身走回村里去。

一夜大雪。五爺剛把院子掃出一片白地,五奶奶迫不及待地撒下一大把麥粒。麻雀一個緊跟一個飛下來,它們找到幸福的入口般享用著,不用擔心有喝止和驅(qū)趕聲響起。五奶奶要掃下窗臺上的積雪,被五爺小聲阻止。那上面有麻雀的爪印,一個一個爪印清晰而亮堂,盛滿一汪晨光。五奶奶嗔怪地說多大的人了,還像個小孩似的稀罕這。別屈眼睛,把這些小爪印刻到心里去。五爺說我正往心里刻著哩。他把手指伸進爪印里,涼而溫暖,他索性捧起一個爪印,凝眸看著……忽然五爺把手掌里的雪合在一起,用力捏緊了,捏成一個雪球。他沒扔掉,緊緊攥在手里,攥出溫暖的水來。五爺聲音很低地自言自語著,話就說的疙疙瘩瘩囫圇半個。五奶奶面色沉郁,說知道你的心思,假如兒子們來了,你旮旮旯旯就稱心了。唉——他們也忙,忙得回不來家過年。不過話又說回來,誰不是把陌生的地方住成了家。五奶奶露出孩子般燦爛的微笑,把積攢的怨恨和滿院的孤獨消解掉了。

有風落下來,這是打著旋的風,是回家的風。幾陣風過后,那些爪印幾乎被填平,像一道傷口不見了。那幾只麻雀“轟”飛起,“轟”飛落。五爺斂著衣服坐下,年輕時他曾走南闖北,是見過大世面的人,而現(xiàn)在他像一只經(jīng)風沐雨的老得飛不動的麻雀,哪里都不想去了。有些麻雀敢在風雨中亮出翅膀,而有些麻雀一輩子也不敢在風雨中飛翔。想起兩個在外打拼的兒子,他笑了,又哼起的“咱家的”梆子調(diào)——一千只麻雀,就有一千條回家的路!

幾只麻雀今天似乎并不想飛出院墻飛到村外,五奶奶又撒下一把麥粒。懂事知心的麻雀嘰嘰喳喳的叫聲,像一粒一粒的陽光落下來,落在五爺五奶奶的身上。

插圖:網(wǎng)絡(luò)  / 編輯:閨門多瑕

張侗,農(nóng)村小學教師。有作品在《人民文學》《詩刊》《人民日報》《青年文學》《北京文學》《山花》《芙蓉》《作品》等發(fā)表,有作品入選多種年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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