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區(qū)正北附近日夜不退的“火?！睆乃脑孪卵鹈刻於荚跍p弱?！拔逡弧痹绯科饋碚驹谛^(qū)門口遠望，已經望不見紅了，我心里有些悵然。走近看，“火?！蓖耆?，每棵樹的枝頭上只留有一兩朵在微笑，像是在等我來做最后的告別。

前兩天這里還是霞光滿天，一夜間就變成了青青世界，轉化之快讓我有些回不過神來?？粗矍斑@煥然一新的綠，片刻后，想起了一位朋友寫給我生日詩中的兩句：“時間呵，光陰呵/你想要吞噬什么，索求什么”。

雖說花謝殘紅青杏小，天涯何處無芳草，附近就有不少矮株紫色杜鵑盛開著，還有海桐、香樟，月季、鳶尾等，但對我，沒有哪一種花比這種紅艷艷的映山紅更讓我深愛和獨念——它是我兒時最真的記憶，陪我度過了童年、少年的春天。

今年“五一”我哪兒也沒有去，蝸在屋子里什么事兒也沒有干，窗外面的陽光和風都很好，氣溫也很好，整個小區(qū)很安靜，可我的心卻無理由的浮躁和不安。晚上出去散步，仍然是往北走，一陣香風吹過來，我深吸一口氣，情不自禁地停住了腳步。——這是金銀花的清香，我太熟悉的味道。和映山紅一樣，是我喜歡的花兒，是我的鄉(xiāng)愁，它比映山紅還多一樣讓我喜歡——感恩。

我從三歲半到十七歲住在離群索居的山里，因為沒有鄰居，所以沒有玩伴，因為不通水電，照明是煤油燈，所以沒有電視看。父母感情不好，對我也不好，不是罵就是打，除了上學和幫他們買東西外，其它時間都不準許我走出山外，連上學都時常不準我去。父親是文盲，但認識幾個字，母親有很高的文化，心高氣傲，喜歡看書，但她的書從來不給我看，也從來不給我買書。在這種環(huán)境里成長，我等于是一個原始人，對山外面的世界一無所知，但他們還是給我讀了幾年小學，這樣，我有了思想，發(fā)現(xiàn)自己和其他同學很不一樣，因此，我很自卑。因為什么都不懂，上學又天天遲到，學費總是最后一個交，什么學習用具都沒有，所以，同學們都不和我玩，老師也不喜歡我，哪怕我的學習成績再好，表現(xiàn)再優(yōu)秀，班干部，三好學生也都沒有我的份，任何文體活動，連大合唱都不要我參加。我感到自己特別恥辱，知道大家都不喜歡我，我就把自己隔離起來獨來獨往，做什么事情也都小心翼翼的，但還是時常被同學們戲弄、嘲笑，被老師當眾羞辱。回家面對父母不高興或吵架，我嚇得常把大小便拉在褲子里，等來的一頓毒打就更是逃不掉。我母親打我最兇殘的一次是我六歲那年初夏，她把我的衣服褲子脫得一絲不掛，用繩子把雙腿綁起來，頭朝下倒掛在檁子上，用鞭子抽，抽到我完全哭不出來為止。

我是個有語言有思想的人，而且還很豐富，但沒有人跟我交流。我最不自卑和最不害怕被拒絕的是那些不會說話的雞、狗、豬、貓、牛、太陽、月亮、云朵、雨水、河流、風、石頭，植物，它們是我十七歲前最忠實的伙伴，現(xiàn)在也是，每當見到它們，我都會停下來，看著它們自言自語說上好一陣子的話，說出聲音來。

山上的植物很多，有很多是中草藥，外公每天都要上山放牛，我不忙時就去跟他放牛。外公認識很多中草藥，我跟著他也認識了一些：柴胡、桔梗、黃姜、細辛、海金沙、何首烏、夏枯草，金銀花等。外公帶著我挖擷它們，曬干后，幫我拿到縣城的藥材公司去賣，回來后把錢給我。我想拿著這錢去買點學習用具和零食，但父母要我交給他們，不交就打罵，錢交給他們后就不再屬于我的了，我想要個本子或是一支鉛筆都不行，這樣，我在學校里還是什么都沒有。母親給我買一支鉛筆是規(guī)定時間了的，必須要用多久，如果提前用完了是不會給我再買的，而一支鉛筆根本就不可能用到她說的那么長時間，況且她還用菜刀剁成三截，一次只給我一截。小學六年，我有五年在班里同學們的桌子底下去撿他們寫完了剩下扔掉的鉛筆頭，有時候，我實在沒辦法了，就到其他班級里去偷。

雖然我靠自己勞動換來的錢不能屬于我心里十分難受和悲哀，但我還是喜歡勞動，主要是我想找點事情做，這樣就不會空虛，還可以逃離父母，暫時忘掉害怕。小時候的我很斯文，女孩子性格，長相很清秀，特別愛干凈，這在九十年代初期的農村，屬于異類人，加上父親沒有文化，脾氣暴躁，又是外地人，說話腔調和我們不一樣，經常打母親和我，母親總在父親不在的時候，當著我的面用最惡毒的話罵父親，罵天底下的男人都不是好東西，說我跟我父親一模一樣。于是，我就更加討厭男人，也因為自己是男孩感到羞恥，從不和男同學們玩，也不玩男孩子們的游戲，父親喜歡吃的東西我盡管再喜歡吃，因為恨他，因為愛母親，所以，我都不吃。

女孩子們都喜歡花，我也喜歡。我住在山上，不缺花。每年春天，我那個地方就比較熱鬧，又因為映山紅只有我屋后面的山坡上才有，因此，那段時間我是最快樂的。但我最喜歡的是金銀花，除了比映山紅多了香氣外，因為它還是中草藥，可以賣錢，價格很貴。

記憶里，每年四月底五月初，映山紅剛開敗，金銀花就漫山遍野，黃白兩種顏色地開了，一叢叢，一簇簇，一蓬蓬，開得笑語盈盈的，又漂亮又好聞，連屋頂上，窗戶上，廁所墻面上都跟爬山虎一樣爬得滿滿的，睡在床上都是香氣沁鼻。每天放學回家一入山口就有許多，我一邊走一邊找茂盛的還未盛開的蓓蕾薅藤，因為還未開花的蓓蕾比開了花的和半開花的價格要貴好幾倍。

金銀花看起來很多，但跟茶葉一樣，體重很輕，一斤濕的曬干后最多只有二三兩。我要上學和做家務，沒有充足的時間去采。藤薅下來后，還要一根根的將花蕾或是花瓣從葉子里抽出來，蕾作蕾，花作花地分開，里面不能有葉子和其他雜物，用篩子或簸箕攤開放在太陽底下曬，還要注意天氣，預防下雨和吹大風。

我一個小孩子總是采不了多少，也沒有人幫忙，花期又短暫，價格雖然貴，幾十塊錢一斤，但每年我最多也只能賣幾十塊錢，而賣的錢我一分也得不到。

十二歲那年五月，金銀花開到尾聲時，父親跟母親同一天走了各的路，那一天下午天氣很好，我在放學的路上還薅了金銀花藤回到家坐在外面的坎子上摘。我不記得那年采的金銀花最后賣了沒有，賣了多少錢，賣的錢給了誰，只記得第二年五月，我離畢業(yè)還有一個月，為了湊齊進中學的學費，外婆每天很早起床，提著篾簍或是拿著幾只蛇皮袋上山去采金銀花。星期六星期天我跟她一起采。外婆沒有文化，一個字都不認識，外公性格古怪，倆人四十多歲就不住在一起，也不在一口鍋里吃飯。我跟父母一起生活時，除了上學每天中午去外婆家吃一頓飯，平時因為不準我出山，所以我很少見到外婆，外婆也從不進山里來。我跟外公生活后，中午飯外公都不允許我去外婆那兒吃，但我還是去了，外公嫌我不聽話，就很不喜歡我。

外婆不識字，但懂很多知識，會背《三字經》《論語》《乘法口訣》，并能用最通俗的話把意思給解釋出來。她賣菜，稱稱很麻利、算賬比我還快還準。人潔癖，特別愛干凈，接人待物很有禮貌，只是體質虛弱，經常感冒，但她的內心很強大，很有骨氣，一個人從四十多歲獨居到八十一歲，不管遇到了什么困難都不求人，也從來不串門，一個人活得特別艱難、特別孤獨，死時受盡了幾個女兒的折磨，但始終沒有吭一聲。

那年為給我湊學費，外婆上山采金銀花，她對我說：“金銀花又叫忍冬草。孫兒呀，人要活得像個人，很多時候就一定要忍，像金銀花一樣忍過冬天，再忍到春天，等所有的花都謝了它們才開，開得這么香，讓我們記住它們的香和好，記住一年里最后的春天，記住要珍惜生命，這就是它盛開的目的?！?/p>

外婆說這話時手沒有停下來，在一蓬荊棘上薅金銀花藤，那年她還不滿六十歲，但一雙瘦骨嶙峋的手特別滄桑，像八十歲老人的手，手背上被刺拉出一道道的血口，有些地方還被刺扎著，有些地方在滲血。我抬起頭來看她的臉，她的臉更瘦，更滄桑，也更慈祥。那時候我很想哭，可是我不敢哭。

一九九六年九月一日我去中學報道，其他同學的學費都是一百元一百元的交，最小的是五十，只有我的很雜，零零散散厚厚的一疊，五毛的都有。這些錢是外公跟外婆倆人賣菜、賣雞蛋、賣雞、賣藥材一張一張湊起來的。

之后的每年五月，外婆都會上山去采金銀花，我每年秋天交的學費也都是整整零零各種花色票子一厚疊。初中畢業(yè)的那年九月，我拿到的學費一共只有118元，是外婆給我的。第二年八月一日，她坐在我的床頭守著我一整夜沒有睡，第二天一早做完早飯我吃過后送我走了兩多公里的土路來到公路邊等車，看著我上班車后目送車子遠去直到不見蹤影。頭天晚上睡覺前，她對我說：“孫兒啊，出去后，一定要照顧好自己的身體，不管遇到了什么困難，不能去偷、不要去搶，不要去欺負比你弱的人。記住，要忍，要忍。”

那年是21世紀零年，外婆六十三歲，我十七歲。告別外婆后，我開始了一個人漫漫路上的漂泊。第二年五月，我知道山上的金銀花會如期盛開，但不知道外婆有沒有再上山去采，我不敢問。

今年是我漂泊的第二十一年，二十一年，我很少在春天里回老家。和忘記映山紅不一樣的是，二十一年來，我一直沒有忘記金銀花。2017年前，每年四五月金銀花開的時間到了，我就特別的想念外婆。只是，我在城市里從來沒有再見到過金銀花，直到去年六月出差去蘇州，在平江路的懸浮橋巷子里偶遇到，我偷偷地摘了兩朵帶回杭州插在花瓶里。立冬日早上發(fā)現(xiàn)映山紅后，同時還發(fā)現(xiàn)了金銀花藤，這兩種花草都是我童年的最愛，多年不見卻在今年都再見了，我特別的激動和興奮。

外婆生日是農歷四月初四，正是金銀花盛開的季節(jié)，今年的農歷四月初四是新歷五月十五，再等兩星期就是她八十四歲生日，可她在2018年的初冬永遠離開了我。

婆婆，我住的樓下今年有一片金銀花，現(xiàn)在正芳香滿溢地盛開著，看著她們，孫兒記起了您的生日和您那幾年采金銀花的樣子。婆婆啊，我很想念您。我很想您啊，婆婆。

　　2021.5.3  杭州下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