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小硯|遠(yuǎn)山出孤月

CITSLINC66 2021-06-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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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父坐太陽地里補襪子，老花鏡斷了腿，用皮筋纏繞在耳朵上。我從旁邊過，很想彈一下皮筋，這樣想著就已經(jīng)伸手扯了一記，祖父大叫：哎呀！

我也很討厭自己，家里唯一不討厭我的人大概只有祖父，他幾乎不打我。但我又時常懷疑他，要惡作劇試探，反復(fù)確認(rèn)。

長得丑又丑，性格又古怪，還蒙祖父如此寵愛，我與祖父之間，一定是夙世的緣分。上輩子，或上上輩子，是祖父養(yǎng)過的一只猴子。

年節(jié)時有河南佬來村莊耍猴，總是猴子占上風(fēng)，耍猴人被猴子耍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引發(fā)陣陣笑聲。祖父最愛此種把戲，帶我跟隨耍猴人跑好幾座村莊。成年人里如此癡迷猴戲，除他沒別人了。祖父上輩子，或上上輩子，大概是個耍猴人吧。

冬天夜晚，圍坐堂屋剝棉桃時，祖父跟我們擺談如何捉猴子。

捕猴人在石上鑿一些洞，口小內(nèi)徑大，投入瓜子花生做誘餌，旋即躲起來。猴子伸爪去抓食物，爪子攥成拳頭就扯不出來。雖然急得大喊大叫，雙腳亂跳，但舍不得這一口吃食，無論如何就是不撒手。聽著真替它們著急。

這時捕猴人就拿出蛇皮袋，從容不迫地取下那些綴在石頭上的猴子們，跟在地里摘瓜一樣。

祖父很想擁有一只猴子，成為一個耍猴人，這行當(dāng)又好耍，又能賺錢，還能萬水千山走遍。我也心向往之，鄭重跟祖父約定，等我長大了，我們一起去耍猴，離開這村莊。祖父說好。

忽然想起，周師傅說要送我一只猴子，說了十年都沒兌現(xiàn)，終于沒有捱到猴子那天，我們絕交了。唉，承諾別人的事要早點做啊，不然，下輩子重逢的時候，我還要提起這事。

祖父還喜歡鷯哥。他幼年時村莊人家養(yǎng)了只鷯哥，那家伙會說話，中午時去田里喊家人回來吃飯，蹲麥桔桿上，大喊：吃飯咯，吃飯咯。真是令人羨慕。祖父都六十多歲了，還念念不忘鄰家那只鷯哥：那是一只多好的鳥?。?/span>

受祖父影響，我決定長大了還要養(yǎng)只鷯哥，一邊耍猴，一邊跟鷯哥聊天，漫漫長路上一點兒也不寂寞。在還很小的時候，這一生我已安排妥當(dāng)。

可是，后來卻成為一名山中釀酒師，是違背了初心的懲罰啊。

祖父是無用之人，故而深諳無用之意趣。祖母評之：一生盡做無屁法之事。

祖父說立春那一刻，地氣萌動，陽氣升發(fā)，萬物始生。這很抽象。

祖父決定帶我們見識一下。沒有手表，背著笨重的座鐘，拿上鐵鍬，帶我們?nèi)ハ蜿柕纳狡拢o每人挖一坑，每人發(fā)一根鵝毛。

一群小孩排排坐在春草葳蕤的山中，像一群小斑鳩，只只都盯牢自己那一坑，座鐘滴答，滴答……靜等立春那一刻。

像有一聲深深的嘆息，從地底深處的胸腔發(fā)出來，鵝毛輕輕一顫，隨即旋轉(zhuǎn)上升，螺旋漂浮，浮向上空，在風(fēng)中越來越遠(yuǎn)，越來越遠(yuǎn)。

我們目瞪口呆，我們張大著嘴，我們鴉雀無聲。

大地，是有氣息的！深深被震撼，原來，我們并不是生活在無知無覺的土地上啊，被一種神秘的力量給震霹了！天哪，天天踩著它呢，頓覺腿軟得像面條。

祖父深諳無用之美，天性中有不切實際的浪漫和趣味，對我一生產(chǎn)生至關(guān)重要影響。人們評價一事總說不能吃不能穿，固然吃穿很重要，但倘若生活全部為此，也是很無聊了。

夜明佐藤康夫 - 尺八·一聲一世

有次祖父攢了些雞蛋去集鎮(zhèn)售賣。擠上客車的時候，門在他身后關(guān)上，夾碎的雞蛋順著門流淌而下。客車沒有停下，將祖父帶往遠(yuǎn)方的集鎮(zhèn)，他在那里將一無所獲。

那客車揚起大片灰蒙蒙的塵土，在我心里久久不能落下。

祖父做事真是讓人不放心啊，時常為祖父感到焦慮。很小的時候，我就能深切感知他人的情緒，為之所苦。

祖父只要一嘆氣，你大奶奶還在江北。我的思緒就會立即鉆入泥土，像土行孫一樣潛地深行，一路跑到江北去，望望她。她還在等我祖父賺到錢，將她的墳遷到江南來呢。不能讓她等待太久，太久了，她就跟泥土融為一體了。

埋在江北地底下的大奶奶，我從未見過，但跟我有深深維系，因她是我祖父深愛之人。

可我祖父做事，簡直了，都不考慮時間線問題，拖得漫長又無效。

有次，我祖父又意圖開展畜牧業(yè)，養(yǎng)長毛兔賺錢。

一個河南人挑了兩筐兔子來我們村售賣，穿著藍(lán)布夾克衫，灰褲子的男人，透出長途跋涉的疲憊氣息?，F(xiàn)在想來，覺得那也許不是現(xiàn)實中的人。

他伸手打開了竹篾蓋子：許多小兔仰面攢動，紅紅的眼睛瞪著我們。

——那是一場噩夢的開始。

那河南佬說兔毛很值錢，二年他會上門收兔毛。并鼓勵：你們南方養(yǎng)兔子最便利，到處都是草，不費個啥勁，兔子繁殖又快，很快你們就擁有一大群兔子。

只要將兔子養(yǎng)好了，從此一本萬利，年年可以等他上門收毛付錢。

多好的生意啊，不用走鄉(xiāng)串戶，向各種人等兜售的買賣。祖父思忖片刻，立即笑瞇瞇望向我。

一對兔子十元，剛從上一筆買賣里失敗的祖父，資金有缺口。我有兩元錢存他那，是好幾年的壓歲錢里幸存下來的，可不是一般的錢哪，代表著我在人世間的修行，戰(zhàn)勝許多許多誘惑，是意志的勝利。委實舍不得。

祖父做買賣的能力，實在令人堪憂，每次都蝕本。但我跟祖父交情又很不一般，不禁陷入兩難之地。

幼年被寄養(yǎng)在長江中間的島上，只有祖父每年去探望我。

每一次，祖父從棉花地中間的小徑走向我，那青褐色的棉田，像海洋一樣遼闊，每次看到祖父從那青褐色的海洋中走向我，我的眼淚立即涌現(xiàn)出來。一頭扎進(jìn)祖父懷里大哭，你怎么才來！

舅媽非常不高興，啊喲喲，阿丑在我們這受好大委屈啊。

而每次祖父從那青褐色的海洋中離開，我的心是梗住的，一滴眼淚也沒有。

他摸著我腦袋，在人家家里你要乖，要聽話，下次我再來看你。望著祖父步入深褐色的棉田，如海洋一樣深的棉田，淹沒了祖父的背影。他們都預(yù)備著我會大哭一場，然而，我不。

哭泣，會讓祖父難過。他并沒有能力帶我一起離開。

只為相逢熱淚盈眶，不為離別而哭泣。多年以后，祖父離開人世的彌留之際，我也沒有哭泣，只是緊緊握住祖父的手。

祖父也不催逼，容我自己慢慢想，他跟那個河南佬閑談，討教養(yǎng)兔子的經(jīng)驗。

啊，祖父真是太討厭了，他就知道我會心軟！

問那河南佬：你真的會回來收兔毛嗎？

他望著我，認(rèn)真點頭：放心，我國是兔毛出口大國，兔毛形勢看好，每年出口量很大。

這語氣，這腔調(diào)，都像國家領(lǐng)導(dǎo)人說的，我還能不信嗎？

入股兩元，我全部資產(chǎn)，為了祖父，孤注一擲了都。所以那一對兔子祖先，我是有股份的。

祖父還請他的好友，村里的鐵匠木狗先生，打造了一只鐵籠給它們住，設(shè)有食槽，和飲水裝置，頗為精致，還有裝飾性花紋。

但很快就關(guān)不下了，再后來就粗制濫造了，籠子摞籠子，密密麻麻就像香港的籠屋，生存狀況堪憂，只能放一部分在院子里養(yǎng)。

兔子啊！擁有魔法般的生殖能力，3、4個月大就可以繁殖，每窩生6-10只，每年生產(chǎn)4到6次，真正是哺乳動物里的生育機器，全年無休，月月都是發(fā)情期。兔子一生，除此似乎別無追求。

兔子平均壽命5～12年，直系生個兩三百只不在話下，相互交配繼續(xù)生養(yǎng)，子子孫孫無窮匱可以移山填海了都，就像一棵巨樹，那些密密匝匝的樹葉都是不斷萌生的小兔子，要想獲得真確答案，只能請言基義教授來算一算。已經(jīng)超出我的計數(shù)范疇。

真是泛濫成災(zāi)啊，每天拼命地割草，割草，我還以為只要出錢做股東就可安然分錢呢，然而祖父說這買賣我倆都有份，必須一起干。真是跌入一個大坑，我發(fā)誓以后都不要跟人合伙做買賣了。

打掃房間，挪開柜子，發(fā)現(xiàn)下面又一窩，覷面相照，四處亂竄。

發(fā)現(xiàn)床底又一窩，小兔們仰面攢動著，紅紅的眼睛瞪著我，噩夢一般。

繁殖之快不亞于老鼠，到處打洞，四處侵占地盤。

祖父填坑，兔子刨坑，并且日益繁殖更多，完全地失控。

兔子正齊心協(xié)力地把我們的房屋變成危房，這引起了大家的恐慌，祖母勒令我們必須將兔子處理掉。

那么多兔子啊，有身懷六甲的，有還在哺乳期的，都是拖家?guī)Э诘?，把它們安頓到哪去才符合人道主義呢，可把祖父難壞了。親手養(yǎng)大的兔子，決舍不得送去屠宰賣肉。

想了一夜，決定把兔子們都放山上去。祖父送走它們的時候，眼睛紅紅的跟兔子一樣。

后來我們那邊山上兔子泛濫成災(zāi)，都是那兩只兔子祖先的后代。據(jù)其族譜記載，某年某月先祖被一河南佬售賣張家為奴，后承蒙張祖柏琴公慈厚仁愛，予以釋放，在此山定居繁衍已達(dá)第X百世孫……

家里積攢了許多兔毛，蛇皮袋摞起堆到天花板，受潮結(jié)塊，發(fā)出非常難聞的氣味，扔掉又舍不得。祖父極愛干凈，幾乎陷入絕望。

而那個收兔毛的家伙，高價賣給我祖父一對兔子之后，再也沒有出現(xiàn)。

多年以后，我祖父還疑惑那個人究竟去哪里了。祖母說，那就是個騙子！

祖父還為之辯護(hù)，這年頭生意難做，也許是兔毛不好賣。

直到現(xiàn)在，寫這篇文章的時候，不禁停下來又想了一下，那家伙，究竟去哪了呢？難為我們惦記他那么多年。雖然也許是個騙子，但在他身上寄托了許多希望和情感，簡直就是忘不了了，仿佛一位不曾赴約的故人。

掐爪一算，他也已經(jīng)到了我祖父的年紀(jì)，大概也已經(jīng)不在人世了吧。

堂屋掛著一幅山水，林泉松壑，一位書生孤身趕路，向山深處行。

祖父孤身一人走入大風(fēng)呼嘯的山中了，遠(yuǎn)遠(yuǎn)山崗上一輪不甚明了的月亮，發(fā)著霉。

祖父在山中遇見賣兔子的人，一定會嗟嘆，唉，等你那么多年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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