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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查德·福特的寫作風格與題材,是多樣化、難以被定義的。他說正因如此,在骯臟現(xiàn)實主義被發(fā)明的四十年后,人們想起他時會想到他是一個寫書的人,而不是一個試圖追隨某種模版,或特定題材的人。而他的工作,是帶著同情心去寫那些他覺得重要的事。
去理查德·福特家的旅程稍為輾轉(zhuǎn)。從紐約坐飛機到緬因州首府波特蘭市僅需一小時,但從波特蘭機場打車到福特家附近的小鎮(zhèn)卻有一個半小時的車程。好在新英格蘭風光秀美,車窗外是綿延無盡的松林,有水鳥的小湖,隔一段時間便會出現(xiàn)的一線白色海灣。緬因州向來是美國東部的夏季避暑勝地,我們到來時正是這里的旅游旺季,到處有攜家?guī)Э凇竦贸燃t的美國游客。 理查德·福特是 20 年前搬到緬因的。不過,吸引福特來到緬因的卻不是這里涼爽的夏季,而是它漫長寒冷的冬天。作為出生在密西西比州的南方土著,福特說他喜歡在寒冷的地方生活,并且想要住在海邊。不過,福特并沒有一開始就說服妻子克里斯蒂娜,那時她在新奧爾良市政規(guī)劃委員會擔任負責人。福特和克里斯蒂娜是密歇根州立大學(xué)的同學(xué),20 歲結(jié)婚,如今已經(jīng)在一起 55 年。兩人沒有孩子,這被福特看作他人生中最正確的決定之一。福特的每一本書都是題獻給克里斯蒂娜的,他說他的一生只做了兩件事,一件是寫書,另一件就是一直和妻子在一起。 婚姻是福特小說中的重要主題之一。我從小就在觀察婚姻。福特說。他的父母親是 1940 年代美國南方少數(shù)晚婚的夫婦,而他又是他們唯一的孩子。和福特本人的婚姻一樣,他父母的婚姻也非常幸福,直到福特 16 歲時父親突發(fā)心臟病死在了他的懷里,這幸福戛然而止。這件事對福特產(chǎn)生了巨大影響,讓他對不幸和失去有了更深的體悟。他的第一本短篇小說集《石泉城》里就充斥著孤獨、失敗、迷茫的飄零人,被一種深刻的喪失感所籠罩。在評價這本小說集時,雷蒙德·卡佛說,這個國家仍在寫作的作家中,理查德是最棒的。 福特比卡佛小七歲,在 80 年代,他們同被定義為「骯臟現(xiàn)實主義」作家。福特說他們這些被定義為「骯臟現(xiàn)實主義」的作家常在一起開玩笑,因為他們并不覺得自己的小說特別「骯臟」—除了人物偶然會說一些臟話。如同卡佛后期的小說越來越精致、形而上一樣,福特的寫作也沒有被「骯臟現(xiàn)實主義」所定義。他的「弗蘭克·巴斯科姆」系列小說寫的是一個由體育記者轉(zhuǎn)型的房地產(chǎn)經(jīng)紀人,幽默、犀利、憤怒,對美國的社會文化生活做出了獨特深刻的觀察。在 2002 年出版的小說集《千百種罪》中,福特探討了在婚姻與道德夾縫中的中產(chǎn)階級男女的生活,故事始終在微妙幽暗的灰色地帶開展。 福特喜歡自己的寫作風格與題材呈多樣化、難以被定義這一點。他說正因如此,在「骯臟現(xiàn)實主義」被發(fā)明的四十年后,人們想起他時會想到他是一個寫書的人,而不是一個試圖追隨某種模版或特定題材的人。而他的工作,是帶著同情心去寫那些他「覺得重要的事」。 2019年7月 美國 緬因州
小說的第一句話就是一切 Esquire(以下簡稱「ESQ」):福特先生,你是什么時候搬到緬因州的呢? Richard Ford(以下簡稱「RF」):我是 1999 年搬到緬因的,也就是 20 年前。 ESQ:是什么吸引了你?和寫作有關(guān)嗎? RF:哦,你知道,我一生中只做了兩件事:一直和我妻子在一起、寫書。不可避免地,我的所有決定都與這兩件事有關(guān)。那時候我想搬到海邊生活,而且我喜歡寒冷的地方。緬因州這里經(jīng)常很冷。我想讓妻子搬過來和我一起生活,但是她當時不想離開新奧爾良,她在那里有一份很棒的工作。所以我自己來了這里,買下了這棟房子。我覺得這樣她就會辭掉工作,搬到這里了。但她是五年后才搬過來的。 ESQ:在那五年間你大部分時間都是一個人住在這里的? RF:是的。但我一有機會就會去新奧爾良,我妻子也一有機會就來看我。我們并沒有分開,只是不住在一個城市。但我認為如果你想要維持一份 55 年的婚姻,你就必須這么做。我的意思是,你不能變成對方的獄卒。她不是我的獄卒,我也不是她的獄卒。所以我們現(xiàn)在還在一起。這是我對年輕的夫婦的建議:不要成為對方的獄卒。 ESQ:你的小說里也經(jīng)常寫到婚姻,這是你一直都感興趣的主題嗎? RF:也許是的。成功的婚姻,失敗的婚姻,成敗參半的婚姻,我確實經(jīng)常寫。我對婚姻有很多觀察,因為我父母比 1940 年代的典型父母年長很多,他們彼此非常相愛,我又是唯一的孩子。我用父母的婚姻作為自己的范例。而且我認為婚姻是一切道德生活的實驗室,婚姻中的一切困難、榮耀、缺陷、失敗、成功都是每個人日常生活中的缺陷、失敗、榮耀和成功。它們不該被忽視,因為婚姻就是,兩個人非常努力地在做一件非常困難的事:共同生活。 ESQ:你本人的和你父母的婚姻是非常成功的,但在你最早的小說集《石泉城》里,你寫了許多不快樂的婚姻。 RF:這一點你只需要看看你的四周。小說家或者短篇小說家是什么樣的人呢?他們是帶著同情心注意到事情的人。我本人還有我父母的婚姻碰巧是幸福的,但我的岳父母的婚姻是非常不幸福的。你不需要太多的想象力就可以想象你本人的生活之外的世界。這是我的工作。我的工作,就是帶著同情心去寫那些我覺得重要的事。 ESQ:《石泉城》是你的第一本短篇小說集,它也奠定了你作為短篇小說大師的地位。就主題而言,你在書中寫了很多孤獨、失意的漂泊之人,他們常常處于失敗的感情關(guān)系當中。你當時為什么會對這樣的主題感興趣? RF:雖然有自我重復(fù)的危險,但我還是會說,看看你的四周。那些就是美國故事。人們經(jīng)常流動,人們感到居無定所,人們經(jīng)常換工作,賺不到足夠的錢。這就是為什么我們會有一個這么糟糕的人來當總統(tǒng),因為這個國家的許多人都覺得他們不被代表,淪為邊緣,對未來失去了希望。 你的觀察是對的。我尋找的是具有重要性的主題。這些人可能不是文學(xué)的常見主題,但我想要通過一些方式讓他們成為文學(xué)主題——工人階級的生活,那些你所描述的人的生活。我的目標是寫出對美國讀者來說足夠好的文學(xué)。如果我實現(xiàn)了這一點,那么它對于中國讀者、對于拉脫維亞讀者、對于贊比亞讀者都是足夠好的。因為我們都是一樣的。 ESQ:在寫這本書的時候,你住在蒙大拿州,那些故事和這一點有關(guān)系嗎?我知道你在美國各地住過,寫過許多不同的地方和人物。 RF:這個問題非常復(fù)雜,我會盡量不要答得太過愚蠢的復(fù)雜。當時我和妻子克里斯蒂娜住在蒙大拿西部,不是說我注定要去寫關(guān)于蒙大拿的故事,只是我當時剛好在那里。對我來說,地點并不是故事的起點。它是人物活動的背景,作用是讓前景中的人物顯得可信。但它并不創(chuàng)造人物,也不創(chuàng)造戲劇。 ESQ:那么,通常你是先去構(gòu)思人物和故事嗎? RF:我覺得我最開始去想的不如說是一個句子。「我母親曾經(jīng)有一個男朋友叫格倫·巴克斯特」,這是《石泉城》里一篇叫《共產(chǎn)黨人》的小說的開頭。如果我寫下了這句話,就需要有人去說這句話,它需要在某個地方發(fā)生,需要有一個母親、一個作為敘事者的小孩還有一個男友。對我來說,與其說是先有人物、或是先有背景、或是先有故事,不如說先有一句話。 ESQ:但是這句話必須有某種特質(zhì),它必須要激發(fā)你的想象力。 RF:它必須要讓我能夠?qū)懗鱿乱痪湓?。那么下一句話就是:誰是這個母親?這個男朋友是從哪里來的?發(fā)生了什么,這個小男孩為什么要講這個故事?當我需要去回答這些問題的時候,它們就變成了小說的血肉。 ESQ:這句話需要是小說的第一句話嗎,還是可以是小說里的任意一句話? RF:這是一個好問題。冒著聽起來很愚蠢的風險……我想小說必須有第一句話。有了第一句話,我就可以想象整個故事,故事的整個走向。第一句話對我來說就是一切,所以我會想盡辦法拖延去寫第一句話,直到我完全沉浸在了整個故事的材料中后才會去寫。然后我就可以去寫第二句話、第三句話、第四句話了。我寫的不是段落。我選擇詞語,用它們來寫句子。
在卡佛的影子底下 ESQ:我想談?wù)劇阁a臟現(xiàn)實主義」,在 80 年代,這是人們常常用在你身上的一個標簽。 RF:那時我還是個「小孩」。 ESQ:你喜歡這個標簽嗎?你覺得它是個合適的標簽嗎? RF:我是開心的。只要它讓人去讀了我的小說,我就很開心。我的朋友雷蒙德·卡佛、托拜厄斯·沃爾夫和我,都是這件叫 作「骯臟現(xiàn)實主義」的愚蠢事情的一部分。但我們不在乎。我們很開心因為它讓人們?nèi)プx我們的小說了。我們過去常常開玩笑,因為我們都不覺得我們的小說有什么特別「骯臟」的地方。沒人做了什么「骯臟」的事情。有時候人物會說一些臟話,但也就是這樣了。 不過,「骯臟現(xiàn)實主義」的神奇之處就在于,在四十年之后,還會有從中國來的人和我談起它。它其實不過是《格蘭塔》雜志當時的主編比爾·布福德(Bill Buford)突發(fā)其想的構(gòu)思,用來將一些本來很難組合在一起的作家組合在一起。但它從此就留下來了,并且一直存活至今。但是你知道嗎,誰在乎呢? ESQ:除了不在乎,而且你似乎也沒有被它所定義。 RF:我不會被它定義,因為它完全是一個從外部加到我身上的東西。有時候你會想,那些印象派畫家知道他們是印象派嗎?或者「垮掉的一代」知道他們是「垮掉的一代」嗎?我不知道。 也許他們不知道。杰克·凱魯亞克和他的朋友們也許在嘲笑這個詞吧。 ESQ:不過有時候,批評家也好,文學(xué)雜志編輯也好,是會對作家產(chǎn)生影響的。有時候作家會受到這些人的意見的左右。 RF:有時候他們確實會,雖然是非常盲目地。在「骯臟現(xiàn)實主義」被發(fā)明的四十年后,人們想起我時會想到我是一個寫書的人,而不是一個試圖追隨某種模版或特定題材的人。這一點是很幸運的。我總是在從不同的地方尋找題材。我不認為我能很好地沿著一條事先劃定的道路走下去。 ESQ:在雷蒙德·卡佛生前,你和他是好朋友。你們在一起的時候會談?wù)搶懽鲉幔?/p> RF:他是我最好的朋友,卡佛在出版第二本書《當我們談?wù)搻矍闀r我們在談?wù)撌裁础返臅r候給我看了手稿,他讓我給他提意見,我提了。我當時寫的短篇小說也會給他看,他也會給這些小說提意見。但我們不是像在大學(xué)里上課一樣談文學(xué),而是說,你讀了這個嗎?我們會說,我喜歡這個,或是我喜歡那一點。但大多數(shù)時候,我們就是在一起笑。大多數(shù)時候我們是一起釣魚,開玩笑,做男孩做的事,雖然我們已經(jīng)不再是男孩子了。我們會去獵鵝、釣鱒魚,享受很棒的晚餐時光,一起歡笑。他那時候住在離西雅圖不遠的地方。他在紐約州的雪城也住了一段時間。 ESQ:這兩個地方離得很遠,你們會想辦法見面? RF:是的。后來,在他生命中的最后一段時間,他住在華盛頓州的海邊的時候,我住在蒙大拿州的密蘇拉,離他 800 多公里。但對于美國的司機來說,800 多公里算什么?我想對中國人也一樣。這是一件非常美妙的事。那是我生命中一段美妙的時光。我現(xiàn)在還會每天想念他。 ESQ:這是一段對你意義重大的友誼。 RF:是的,對我來說意義重大,因為他對我那么好,那么慷慨。雖然我們的友誼只持續(xù)了 11 年,因為雷在 50 歲的時候就去世了。他后來變得很有名,非常有名,而他將他的這種名人的生活、將他巨大的運氣與我分享了。他幫我找到了更好的編輯。他帶我出席不同的活動。我那時候只出了兩三本書,還不認識什么人。他在獲得了世界性聲譽的時候向我伸出了慷慨的援助之手。在那個時候我很安心于待在他的影子底下。 ESQ:你比他要年輕一些,開始寫作也要晚一些。 RF:我比他小七歲。不過在你 30 多歲的時候,假如另外一個人是 40 多歲,這不是很大的差別。而且我們之間有一些共同點: 我不會把一個總體來說自由的人生變成一個被奴役的人生。 我決定我的工作時間。 因為我必須要從我本人這里獲取最好的東西。我是我本人的主宰。 父母都是阿肯色州西部的人——對任何人來說這都是一個非常偏僻的地方。他們都離開了阿肯色西部去別處謀生、成家了。雷的父母去了俄勒岡,我的家人去了密西西比。所以我們差不多是了解同一種人生的。你之前在問我為什么喜歡寫我寫的那類角色,是因為這些人就是我的父母后來成為的那種人。對于雷來說也是。 ESQ:這一點在雷蒙德的作品中可能更明顯? RF:可能是的,但這是因為他沒有我有過的那些優(yōu)勢條件。在我父親去世后,我去跟外祖父母生活了一段時間。他們生活得很好,在小石城有一家很大的酒店。作為外孫,我接觸到了和父母生活時接觸不到的另一種生活。我見識了一些東西。我不是說我是比雷更好的作家,因為我不是。但我知道生活中的一些事情,這些事是他從來沒有接觸過的。而且他的生命過早地結(jié)束了,不然的話他會改變的。他會變得更好。他會學(xué)到其他事情。你知道,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去世 31 年了。我的生命繼續(xù)演進,但他卻沒有這種機會。 ESQ:想起這些是不是有些令人傷感? RF:哦,非常讓人傷感。我不是故作謙虛才這么說的,但是我知道,如果他還活著,那些我獲得的東西就應(yīng)該是他的,就不會給我。因為他在美國的文學(xué)與思想生活中占據(jù)了那么大的位置,當這個位置空缺的時候,因為我是他的好友,很多東西就來到了我這里。他死得太早了,這不公平。我得到了這些東西也不公平。但我接受它們并沒有覺得不舒服。我知道人生是怎么回事。這就是那種關(guān)于明星的故事,有一天明星生病了,他的替身跑過來取代了他的位置,成了明星。
我是我本人的主宰 ESQ:在你第一本成功的長篇小說里,你寫了一名體育記者。你自己也當過體育記者。不過我感覺你并不是經(jīng)常寫和你自己相像的人物。在這本書里你放進了自己的經(jīng)歷嗎? RF:我放進去的更多的是我的態(tài)度,而不是經(jīng)歷。當時的情況是,克里斯蒂娜和我住在普林斯頓,我那時基本想要放棄當小說家了,因為我寫的兩本書都不怎么成功。我就想,好吧,夠了。我需要去工作。我問了一本體育雜志能不能去當記者,他們同意了。于是我寫起了關(guān)于足球和拳擊的體育新聞,這是兩項我喜歡的運動。 但是雜志社很快倒閉了。我失業(yè)了,回到了普林斯頓。當時我在想,我人生中做的哪件事是沒有完全失敗的?寫書啊,我想。或許我應(yīng)該最后再寫一本書。但我應(yīng)該去寫什么呢?我需要知道我的人物的職業(yè),他或者她是怎么掙錢的。作為一個工薪階層出身的小孩,這一點對我很重要。于是我想,我可以寫一個體育作家啊。我沒有讓他去做我當時做的那些事情,但是我對當體育記者有一些態(tài)度,比如這份工作有多容易、多有趣,我把這些寫進了書里。我不想寫一本關(guān)于我的書。如果我的小說是關(guān)于我的,那么我就不夠努力。我不夠有趣,但我虛構(gòu)的人物一定要是有趣的。 ESQ:在剛開始的時候,你知道去寫關(guān)于弗蘭克·巴斯科姆的這些書會成為一個持續(xù)終生的項目嗎? RF:我以為只會寫一本書。然后我準備寫一本關(guān)于一個父親為了重啟父子關(guān)系而帶兒子去旅行的書。但后來我發(fā)現(xiàn),所有我為這本書做的筆記,聽起來都很像之前的那本書。這個人物聽起來就是弗蘭克·巴斯科姆。但是我想,哦,你不能這么做,你不是一個有這么大野心的作家,你不會寫好的。但在說服自己放棄了一段時間之后,我又想,你知道嗎,你已經(jīng)被給予了這個聲音了,你已經(jīng)被給予了這樣一個讀者群了。在某種意義上,放棄和命運做斗爭,去寫一本相關(guān)聯(lián)的書吧。所以我去寫了。 ESQ:在第二本書里,弗蘭克·巴斯科姆的變化很大,他不再當體育記者了,而是成了一名房地產(chǎn)經(jīng)紀人。這是一個不同尋常的選擇,因為這是一個很少有人注意到的職業(yè)。 RF:正是因為沒有人注意到它,對我來說它就更有吸引力了。因為當我注意到它的時候,我就有一些新東西可以給讀者了。這里是一個你以為是隱形的、僅僅是功能性的人,但他其實是一個活生生的、熱心的、憤怒的人。 在我開始去寫《獨立日》、并且知道它也是一本弗蘭克·巴斯科姆的書的時候,我又開始問自己這個問題:他是做什么的?我不想又回去寫體育記者了,已經(jīng)寫盡了。于是我想,我了解什么呢?我想到,我對房地產(chǎn)了解很多,和房地產(chǎn)經(jīng)紀人打交道的時候,我一直有一個感覺,就是他們其實挺有趣的。他們知道很多事情,他們?nèi)チ藙e人家的房子里,進入了別人的生活。這是很妙的。而且,當時我沒有預(yù)料到的是,這個題材還給了我一個機會,去探討美國的文化、特別是經(jīng)濟文化。這是一個巨大的禮物,是我完全沒料到的。 ESQ:我注意到,在這些關(guān)于巴斯科姆的長篇里,故事都是圍繞著一個節(jié)日展開的。這是有意設(shè)計的嗎? RF:完全是的。當你思考那些長篇小說巨著的形式特征時,你會發(fā)現(xiàn)故事需要發(fā)生在特定的時間和空間。我想到,如果我能將小說設(shè)定在一個讀者已經(jīng)有情感聯(lián)系的時間,比如某個美國節(jié)日——獨立日、感恩節(jié)、復(fù)活節(jié)——那么,組織小說的一個元素 就已經(jīng)被解決了。當我在小說的第一段時說「這是 1998 年的感恩節(jié)」時,讀者立刻就會對于感恩節(jié)是什么樣的、1998 年是什么樣的有一個智性的、情感上的共鳴。我認為這是一種巨大的優(yōu)勢。我最新的一本小說里,我把故事設(shè)定在情人節(jié)。這次故事在是明尼蘇達州,不是新澤西了。 ESQ:在你 2002 年的短篇小說集《千百種罪》里,道德感是一個非常突出的主題。 RF:這本書講述的是人的失敗。我的興趣不是告訴人們應(yīng)該怎樣行動,這不是我人生的目標。我感興趣的是講故事,生動地展現(xiàn)當人們這樣或那樣行動時會發(fā)生什么。我覺得我們理解道德的方式,不是強迫別人按照我們認為正確的方式去行動,而是去理解事情之間的因果關(guān)系:如果你這么做了,這件事會發(fā)生。 對我來說,這是我最能夠接近道德的方式了。你在故事中可以做假設(shè):如果你這么做了,這件事會發(fā)生。這是好事嗎?假如你那么做了,那件事會發(fā)生,那是壞事或是應(yīng)該后悔的事嗎?傳統(tǒng)觀點認為,如果你和鄰居的妻子上床了,這是壞事。但我想寫的故事是說,是這樣嗎?如果你和鄰居的妻子上床了,這總是壞事嗎?我的想象力是打開的…… ESQ:你在尋找不同的答案,也是在要求讀者對同樣的問題做出不同的思考。 RF:我的方法是去寫一系列的人的行動,然后看看下一步會發(fā)生什么。在這本書的語境里,它探討了很多和別人的妻子或丈夫上床的問題,有時候我不知道下一步會發(fā)生什么,但是我知道我不會被習(xí)俗影響。我不會聽從《圣經(jīng)》告訴我們的話——如果你這么做了,那么你做了壞事,你會失敗,會死,會下地獄。我的想象力會對我說,哦,這是真的嗎?所以道德不是我告訴你好和壞。道德是說,我可以想象這件事會發(fā)生,你是怎么看的呢? ESQ:也就是說提問更重要。 RF:小說家是去問那些重要的問題的人。小說家并不提供所有重要的答案。 ESQ:你的新小說集明年就會出版了,這本書是什么時候開始寫的呢? RF:第一篇是 2003 年寫的,2006 年寫了第二篇,2008 年又寫了兩篇中篇。其他的六篇是 2008 年到今年之間寫的。這本小說集比之前的創(chuàng)作時間都要長,但我一直都知道這些故事的使命是什么,為什么它們屬于同一本書里的。我不希望一本小說集只是把理查德·福特寫的十個故事放在一起。我希望有統(tǒng)一性,即便形式上不具備統(tǒng)一性,思想上需要具備統(tǒng)一性。 ESQ:你的工作時間是怎樣的呢? RF:我不想過分努力。我會早上 8:30 來到這間書房。我通常 5 點半起床,但我會花兩三個小時,看報紙,喝杯咖啡,和克里斯蒂娜說話,和小狗們玩耍。我會在書房工作到 12:30。然后處理事務(wù)。大概 3:30 我回到書房,然后 4:30 或 5 點去健身。這大概就是普通的一天。我會工作四個半小時到五個小時,然后總是會以健身結(jié)束。 你知道,當我決定我不會當銀行家、律師或是海軍軍官的時候,我就已經(jīng)決定了不要像他們那樣工作得那么賣力。我不會把一個總體來說自由的人生變成一個被奴役的人生。我決定我的工作時間。有時候一連好幾天、好幾個星期我都不來書房,我一點都不愧疚,因為我必須要從我本人這里獲取最好的東西。沒有人可以告訴我怎么去做。在我認識克里斯蒂娜的 55 年中,她從來沒問過我,你今天不工作嗎?如果她這么問我會大怒的。我是我本人的主宰,我喜歡這一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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