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賣柴，我也有過幾段刻骨銘心的經(jīng)歷。有詩為證，詩曰：

　　我家祖祖輩輩是農(nóng)民，在唯成分論的年代，屬于那種赤貧家庭出身，解放后到我們這一輩人才有機會上學讀書，但家里條件依然是十分清貧艱難。因家大口闊，家里兄弟姐妹多，我們家也就只有我哥、我和我妹妹能上學讀書。我上小學時，每學期學校收一塊五毛學費，都是學校老師事先為我們打好欠條帶回家，叫父親蓋好私章再帶到學校來，再由學校統(tǒng)一交大隊會計，年底抵扣。在這樣的條件下，上學想買個書包都成了奢望。見一些同學上學都能背上書包上學，我也想通過自己的勞動買個書包。在那個年代，我們村的樹民每個月還可以放兩次假到黃梅賣柴弄點小錢買油鹽。

　　一九六五年上半年，我還未滿九歲，小學二年級下學期。那一天見父親和哥哥都準備去黃梅賣柴，我也吵著要父親為我準備一擔柴去賣。我哭著說別人都有書包，我沒書包，想賣柴自己買個書包啊。父親見我態(tài)度堅決，也就給我準備了將近二十斤“片柴（劈開的松樹塊）”，也就是將近十塊柴左右，沒用東西箍緊，就用一根棕繩兩頭一套打個活套，用扁擔挑著。一大早，順著羊腸小道，亦步亦趨跟著大人們往黃梅而去。

　　頭次挑著擔子，走那么遠的山路，路又是那樣高低不平，那樣難走，又沒學著大人走山路那么穩(wěn)健，人個頭又矮，挑著擔子幾乎是跌跌撞撞一路撞將而去！

　　剛出長樂卡，卡外就是一連串的好多級臺階，因為不小心，挑著的那沒捆好的樹筒子，撞到臺階邊的巨石上，柴擔子全部撞散了架，有幾塊柴居然溜到路外深澗里了！

　　我氣得直跺腳，柴又撿不回來，一想到今天賣柴買書包的希望落空了，禁不住淚水長流。后來的人看到我一直在那流淚，還剩下幾塊柴在那兒散著，眼見是去不成了，緊趕到前面跟我哥說了，哥哥返回把我?guī)讐K柴兩手一夾自己加重挑去賣了，勸我別哭，回家。

幾小時后，哥哥和父親回家了，他們在大老遠喊著我的名字，我看到他們給我買回了我想要的書包，盡管不是我喜歡的那種樣子，但我心里還是充滿著喜愛，我終于也有了自己的書包啦。

　　大概是在一九七一年初冬，那時，我還在青石高中讀書。我們在學校吃飯是自己帶米到學校，統(tǒng)一交到學生食堂，由食堂煮好飯，每餐開飯時，由各班值日生到食堂，領取已打好裝在飯桶中的飯，到班上再分給大伙吃。而我們的菜，則是每月初，按每餐每人一分錢交生活委員統(tǒng)一收齊交學校食堂。一個月收二十五天，七毛五分錢。就這七毛五分錢，我都得自己想辦法自籌。

　　正因為這樣，每次學校放大周假（兩星期一次假），我都要挑柴去黃梅賣，掙那七毛五分錢交學校。不是每次大周假都會是好天氣哦，逢上下雨天，那柴就賣不成了，所以，趁不下雨的假日，賣一擔柴多掙幾毛錢以備雨時放假。

　　那一次周末回家，剛好逢上父親也放假，父子兩人頭天下午每人準備一擔柴挑到大隊代銷部門外放好。

　　第二天，兩人起個大早，趁著朦朧夜色，深一腳淺一腳摸著一路前行，我走得快在前，父親走得慢落后我近百米。

　　我走到“半嶺（地名）”上面那深山溝水稻田邊小石橋靠唐山這邊高岸時，突然遇上一個好像穿著麻背心的老太太，我柴挑右肩走路外，老太太走路里靠高岸。她從我身邊經(jīng)過時，感覺到如此無聲無息，步履如此輕盈！因為夜太深，視線太朦朧，根本也看不清面目。相安無事，各走半邊，只覺陰氣襲人！。我一口氣把柴挑到半嶺人們賣柴常歇腳的地方等父親

。

　　幾分鐘后，父親也到了。父親問我剛才是不是路遇一個人，我說我在那小橋邊遇到一個好像是穿麻背心的老太太。他說他在我遇到那老太太的上方靠山邊的那座古墳那遇到她。父親說，那老太太也是無聲無息，也是看不清面目。父親說，孩子呀，我們好像是起得太早了，你看，我們在這兒坐了那么久還沒有天亮，這樣早、這樣荒郊野嶺、這樣寒冷、這樣黑路難行的凌晨，怎么會有這樣一個老太太？他笑著說，是不是遇上鬼了?。勘M管我父親與我都是典型的無神論者，但在此時此刻遇上這樣一個莫名其妙的老太，還是難免渾身起雞皮疙瘩。

　　那一次，我們父子兩人真的起得太早了，我們把柴挑到江河（地名）前造紙廠天才剛剛放亮！精神作用，以后我每次賣柴經(jīng)過那，都下意識地向路里高岸處多張一眼！

　　七二年下半年，一次大周末只放一天假，我與同村另三個同學相約早起回家。

　　那時，從青石到向橋剛通客車，但因為我們家窮，青石到向橋區(qū)區(qū)六毛錢車費錢也沒錢出。

也是因為我們沒掌控好時間，也不知我們起來是多早。反正我們一行四人從青石出發(fā)，一路沿公路步行，邊說邊笑，邊打邊鬧，不知不覺間，三十里公路、十五里山路在我們腳下已匆匆走過，到唐山趙坪時，早起的人們剛剛起來作早餐。

　　見天色還早，我們四人相約吃飯后再到黃梅賣一擔柴，下午再返校。

　　各人回家速速胡亂吃完早餐，我也捆了一擔七八十斤雜柴，老母親看我這樣舍已，心疼得直掉眼淚。勸我不要去，說你剛剛走了四五十里路，這么累，你就不要去吧。我說，我們幾人已約好一起去，不太累，不要緊的。四人相約在廟下灣集齊，一起前行。

　　誰知，黃梅龍坪水庫每年冬天到了枯水期，水一直退到盧府前一個叫城市驛的地方，從唐山村到城市驛有二十多里！

每人賣完柴，都收到一塊多收入，心里也高興，也不用為下一大周生活費發(fā)愁嘛。高高興興返回唐山已是下午兩點多了。

回家老母親連忙給我弄了一碗我最愛吃的蛋炒飯，吃飽后又與四同學一起步行返回青石高中，到校時，已近晚上九點了。

細算這一天走過的路，足足一百四十里！

　　七三年春節(jié)，因為那時沒有高考，我高中畢業(yè)回到自己老家，當了大半年小隊會計。我們小隊隊長卻是一個釣魚迷，每次半月放假賣柴前，都提前約定同垸幾個喜歡釣魚的年輕人，綁好柴擔子時準備一幅釣魚用品，賣完柴返回時，一路沿小河溝釣魚經(jīng)黃梅龍?zhí)斗祷丶依铩?/p>

　　這年夏天的某一天，隊長又約定我、我的堂兄、隊長的兒子一行四人賣完柴，一路沿黃梅木橋（地名）路邊小河往山里釣魚，剛釣到木橋上游那個兩河匯合處準備往左走龍?zhí)斗较驎r，天公不作美，突降傾盤大雨，一時也找不到個避雨之所。

　　抬頭看時，前面山嘴上有個草棚子，我與隊長兒子腿快，三步并作兩步行，幾下子就跑到那小草棚子里，往里一鉆，我的媽也，里面一具紅彤彤的靈柩！四周用磚作了一個簡易的房子，上面蓋著長芭茅草。

　　我們那時都格外怕墳地，哪經(jīng)過這種場景？嚇得屁滾尿流，一路迭迭撞撞跑向山下路邊，跟隊長說此怪事。隊長年紀大，他說這是黃梅、宿松、太湖等地都有這種風俗：人死了后選好出殯日子把死者抬到墳地后還要擇日下葬、一般都不是當天下葬，有的可能要在那里放上好久――幾月甚至幾年，故搭個棚子放靈柩。

　　從沒經(jīng)歷過，著實嚇得不輕！

　　一場虛驚，一場暴雨，一身濕透，饑腸轆轆！所幸下雨天河水里那種紅翅魚、石花魚分外搶食，我們四人樂得屁癲屁癲，收獲不小。

　　不知不覺中天色已晚，四人走到龍?zhí)稌r也黑得伸手不見五指。此時雨早已停，路也好走一些，我性子急，一路緊趕。又看到遠處兩個綠亮，我知是野獸，但不知是何玩意，嚇得不敢作聲，急向一株古松靠攏。

　　就在靠向古松時，突然樹上一種怪鳥發(fā)出一聲聲慘叫“我兒錯過”，“我兒錯過”，以往也聽過這種叫聲，卻沒臨近到就在自己身邊的大樹上，我也歷來怕那種鳥叫，它的叫聲格外凄慘、瘆得令人汗毛倒豎！

　　我回家說起此事，老娘對我說：“很久以前，某家有前后娘生的兩個兒子，那后娘不喜歡前娘生的大兒子，總想方設法害他。有一年春天，這后娘對兩個孩子說，現(xiàn)在到了芝麻播種季節(jié)了，今天給你二人一人一份芝麻種子，你們到山上把它撒下后，搭個棚子在那生活，一直要等到芝麻出生了，你們才能回來。這害人的后娘給前娘生的大兒子一份是炒熟的種子，給自己兒子是一份生種子。這兄弟二人出門上山種芝麻去了。一邊走，這大兒子一邊吃著炒熟的又脆又香的芝麻，這弟弟見哥哥吃得有滋有味的，就跟哥哥換了芝麻，也美美地吃了起來，到山上后各人再將種子播下，等著芝麻出土。這哥哥種的是弟弟給的生種子，自然沒多久都生齊了回家，這可憐的弟弟啊，在山上等呀等芝麻怎么都生不出來，卻等來了野獸把他吃了。這后娘那個悔啊，痛不欲生，在一棵老樹上吊死了，化為一全身無毛的赤膊鳥，倒掛樹上，每逢芝麻播種和收獲的季節(jié)，都在一聲聲慘叫著――我兒錯過、我兒錯過”。

　　七四年，十八歲的我在大隊當上了一個小小的干部――團支書。那時的大隊干部，上半年要到小隊包隊搞生產(chǎn)，跟農(nóng)民同吃同住同勞動。下半年相對農(nóng)閑時，這種干部基本上就是水利干部。

　　這年下半年，大隊書記安排我?guī)资畟€勞動力到青石水車河、陳上灣里面那個蓮花地駐扎，修大同渠系西干渠；到三渡新橋、蘄州東長街駐扎，修二里湖到漕河的蘄漕公路。

　　俗話說得好，兵馬未動，糧草先行，幾十號人住在外，吃就是一件大事。要吃飯就得有柴火，顯然，從唐山運柴火到青石、漕河等地是極為不便的（那時哪像現(xiàn)在汽車隨便都可叫得到，只要你有錢）。

　　為籌措水利工吃飯的柴火，晚上我在大隊部與書記、大隊長等人商量了一個辦法，就是在修水利的人中抽兩個身體健壯、頭腦靈活的年輕人，留在唐山村，每天上山砍柴，然后再把柴挑到黃梅賣錢，把賣柴的錢帶到修水利的地方就近再買柴給民工作飯，這才有“家里挑柴賣，外面買柴燒”。會開完已很晚了，書記等人留我當晚就睡在大隊部。

　　第二天，因為一早就要到公社開水利連長會，天剛朦朦亮，我就挑著頭天下午在大隊碾米房碾的米回家。剛走到大隊部后的山凹那片竹林時，抬頭就看到一條豺狗吐著舌頭，流著口水蹲在塊大石上，貪婪地看著挑米緩緩而行的我，那畜生離我不足百米，并且它還在我的里手上邊，位置居優(yōu)！

　　久居山區(qū)，也聽說過遇到這種畜生對付的辦法。雖然很怕，但也別無選擇。我依然挑擔慢慢行著，走到我居上風頭的地方，我停了下來，抽出扁擔拄在手中，故意用兩三根火柴一起劃著點香煙，閃著不小的一團火焰，同時猛咳一聲，把個扁擔在手中舞得呼呼作響，那畜生看看，極不情愿拖著臟臟的粗尾巴慢慢走遠了。

　　回家吃過早飯再路過大隊部到向橋時，聽人說有一人家一頭六七十斤的豬被豺狗吃了。

　　從六五年九歲第一次失敗的賣柴，到七五年有幸成為工農(nóng)兵學員離開生于斯長于斯的家鄉(xiāng)的十年間，從唐山到黃梅龍坪水庫的這條彎彎曲曲的山路，流過多少汗水，經(jīng)歷過多少喜怒哀樂。幾十年過去了，少年時的一幕幕常常在腦中流過，可嘆，可歌，可泣。對現(xiàn)代的這一代年輕人說來，他們只能說“大爺，那是一種傳說吧”。

　　有詩一首道出人生的奧秘：

　　少年賣柴為哪般？

　　但求今生有奇緣，

　　書破千卷行萬里，

　　山中有樓樓外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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