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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如煙,如今的漢口處處都是高樓大廈,似乎要抹平歷史的記憶,“萬物有所生,而獨知守其根”,曾經(jīng)的墳地也守不住,萬丈高樓,唯我獨尊。
進入教堂,上午的陽光從窗戶、大門投進來一道道光束,所以并不顯得陰暗。在高高的穹頂下,人似乎顯得渺小而羸弱。一架古老的風(fēng)琴靜靜地安放在大廳的一側(cè),里面沒有神職人員。教堂的北側(cè),一輛古典的歐式四輪馬車,金屬輪箍已生銹了,早已不見拖靈柩的馬匹…… 在教堂的南邊是一片墓地,沒有喬木,所以顯得十分空闊。大花園南北長約200多米,東西深約120米,墳?zāi)勾蠹s有上百座。每座墓的規(guī)格、樣式、色調(diào)皆無雷同;但都整齊地座落在墓道兩側(cè)。墓道邊栽有蔥郁的灌木,其中不少丁香花。初夏時節(jié),它們綻開出一團團、一串串的小花,淡淡的紫色,淡淡的清香,使人陶醉。即使是最簡單的“十字架”墓碑,其石材有暗紅的、潔白的、黝黑的、青黛的……高低大小,幾何造型也不同,雕刻十分精細。有的打磨拋光,光潔鑒人;有的看似打鑿簡單,但也顯得粗獷雄美;還有的墓碑上鑲嵌著逝者的照片。留在我記憶中最深刻的有幾座墓,是我一輩子也不能忘卻的。 有一座墓,巨大方正的花崗巖墓座上,安放著一本石雕的暗紅色的精裝書,翻開的書頁上刻著洋文,可能是逝者的姓名、生平。又有一座墓,墓碑是上小下大的方椎體,高約3米,漆黑油亮的墓碑上鑲嵌著潔白的大理石雕的歐式花環(huán)。還有一座墓,墓體上有一個石雕的白白胖胖的“安琪兒”,背上長著一對展開欲飛的翅膀,卷曲的頭發(fā),大而天真的眼睛,迷人的笑靨,使人總想多看幾眼。更有一座墓,占地頗大,橫有4米左右,縱有6米左右,四周有鑄鐵花柱及鋼網(wǎng)的圍欄圈護著,建墓的石材十分考究,碩大的基座上有一尊比真人略大的漢白玉的石雕美女,她半裸著上身,好似“維納斯”,卻有線條柔美的手臂,石雕美女披著彎彎的長發(fā),秀美的彎眉,深凹的大眼,線條清晰的鼻梁,小巧的嘴,一支手提拽著紗裙,另一只手微托香腮,神態(tài)是那么圣潔,凄美…… 每一座墓,每一塊碑,都是一件精美的藝術(shù)品,都彰示著設(shè)計者高超的藝術(shù)構(gòu)思,都彰示著工匠精湛的技藝。與其說這里是一塊墓地,倒不如說是一座精美絕倫的石雕藝術(shù)宮。人處其中,歐洲文藝復(fù)興的藝術(shù)魅力,會使你對人類文明油然而生敬意。 看了我上述這段文字,你也許會說這是歐美某地的一塊公共墓地吧。其實這座公墓,曾經(jīng)在漢口存在近百年,直到1997年才完全消失。它就是座落于漢口中山大道與解放公園路口交匯處的萬國公墓,當(dāng)?shù)厝朔Q為之為“大花園”。 鴉片戰(zhàn)爭后,清政府的腐敗落后刺激了帝國主義的貪欲,漢口作為中國內(nèi)陸最大的水陸交通要沖與貨物集散地早就讓列強們垂涎。在1858年6月的《天津條約》和1860年10月的《北京條約》中,清政府被迫“漢口開埠”,接踵而至的是列強要求在漢口設(shè)立“租界”。從1861年英國在漢設(shè)立第一個租界始,漢口上自江漢關(guān)、下至麻陽街,沿江一帶都辟為租界,其“租用國”有英、法、俄、德、日。“租界”之多,居全國第二。各國的商人,神職人員、外交人員、投機淘金者……也紛至沓來。 漢口本來是“五百年前一荒洲,”夏口通濟門外更是一片荒蕪,少有人居。自辟為租界后,漢口可謂日新月異,各種西式洋樓,新式的硬路面,完善的城市規(guī)劃,先進的學(xué)校,醫(yī)院也逐漸建立起來。帝國主義列強在掠奪中國資源的同時,也多少帶來了一些先進的西方文明與科學(xué)。當(dāng)時漢口被稱為“東方芝加哥”,其進出口貿(mào)易一直居全國第二。 圍墻圍起來的地方是曾經(jīng)的萬國公墓。 那些洋人,包括他們的家眷、也有疾病衰老及意外,死了之后,不可能運回故國。漢口是他們生前的“樂土”,死后也厚葬于此地(大花園當(dāng)初埋人都有登記,埋葬的人最小僅一歲,還有自殺的,其中死于心血管疾病的最多,流行病次之)。最早是英國人在自己租界內(nèi)建有公墓,人稱之為“英國墳山”(現(xiàn)合作路市文化俱樂部),后有德國人在福街(現(xiàn)二矅路)建有“德國墳山”(現(xiàn)市政府后院停車場)。由于租界逐漸建設(shè)完美,地價也隨之逐年上升,加上每年皆有洋人去世,原有的墓地不夠用了。從衛(wèi)生及城市發(fā)展的角度考慮,1909年3月6日,由英、法、俄、德四國的租界公部局向清政府提出購買漢口德租界西北角,京漢鐵路內(nèi)的“余地”作為萬國公墓。 開始的萬國公墓占地范圍很大,南起渣甸路(現(xiàn)解放公園路)北至現(xiàn)新興街,東起現(xiàn)中山大道,西至現(xiàn)塘新村,與英商合記蛋場對角相望。1927年國民政府收回英租界后,管理公墓的“萬國冢地董事會”及“領(lǐng)事裁判所”勢力漸微。當(dāng)時吳佩孚屬下有個叫趙榮華的軍法處長在附近建了一公館,并修了一條路從中貫穿,將其一分為二,南邊成了“大花園”,北邊成了“小花園”?!摆w公館”抗戰(zhàn)時被日軍占用,到了五十年代初里面還駐過解放軍,后來拆建為市八醫(yī)院。 l944年冬月初四的轟炸把這里變成一片廢墟,大花園因其有明顯標誌的教堂所以有幸保留下來,附近英商合記蛋廠也“沾了點火星”,但是趙公館沒有挨炸。抗戰(zhàn)勝利后不少從黃陂來漢的農(nóng)民、小販在此廢墟上亷價購地或自行搭建簡陋房屋,萬國公墓被蠶食了不少。上世紀五十年代,我所見到的“大花園”不及原來的二分之一,而“小花園”更不到“大花園”的十分之一。“大花園”背后原有一個大水塘,小時候我還在那里捉過青蛙,用瓦片打過“水漂花”,后來逐漸填實,做了一所學(xué)校,周圍還做了許多民居,成了塘新村。而“小花園”周邊雜亂的民居,即現(xiàn)在的純陽街。 我的同學(xué)C君家就在大花園正對面,對“大花園”十分熟悉??箲?zhàn)前,他爸爸就從黃陂鄉(xiāng)下來到漢口,在大花園正對面,中山大道東側(cè),花少許錢就買了塊地,憑著手藝與勤勞,在“民國黃金十年”期間,在蘆席棚的基礎(chǔ)上還建造了一棟前店后居的房子。這棟房子緊鄰就是“清仁里”,“清仁里”是一個下江老板的房產(chǎn),他在“清仁里”附近還開了一家名為“漢合記”的鐵工廠,這個廠就是后來“中南金屬結(jié)構(gòu)廠”的前身。”清仁里”和C君家的房屋也毀于1944年美軍的轟炸,后來在廢墟上建立的房屋都十分簡陋,C君回憶好像在1957年,一場大雨垮塌了一片房屋,還壓死了四個人。緊貼“大花園”東墻,也就是靠中山大道西側(cè)的一邊,在上世紀三十年代也建有一排二層樓的洋房,C君的父親曾講過,住在這里的多為半島人(朝鮮人)和少數(shù)日本人。1944年冬月初四,這些房屋也毀于美軍飛機的轟炸。 值得一提的是1938年在武漢空戰(zhàn)中“當(dāng)中國人民正遭到日本法西斯瘋狂侵略的時候,蘇聯(lián)人民無私的派遣了自己的優(yōu)秀兒女——蘇聯(lián)空軍志愿隊來到了中國,援助了中國人民反對日本法西斯侵略的偉大的正義的戰(zhàn)爭”有100多人犧牲,因為是戰(zhàn)時,國民政府已自顧不暇,只有極少部分烈士被當(dāng)時的宗教社團統(tǒng)葬于“大花園”,甚至難以知曉烈士英名。1956年遷墓至解放公園“蘇聯(lián)空軍志愿隊烈士墓”時,僅清理出15具遺骸,7位有名字(是否是烈士的真名至今還有疑問)。那天放學(xué)途經(jīng)大花園,我們見門口圍了一些人,也湊進去看熱鬧,被大人趕了出來。聽大人們談?wù)?/span>,原來是挖掘蘇軍烈士墓,開棺時還見到白色的降落傘、蘇軍皮夾克和皮靴,有的遺骸還戴著手表呢。住在附近有個皮匠,他的兒子叫雙喜,我記得當(dāng)時有人說:“雙喜,把這蘇聯(lián)人的皮靴拿回去,可以釘鞋掌!”
大花園南邊緊鄰是解放公園路,當(dāng)年叫“渣甸路”,有些不懂歷史的人誤說這條路是“用渣滓墊起來的路”。街坊L君的姑媽告訴我們:這條路直通“西商跑馬場”,最早叫“馬道子”;渣甸是怡和洋行的大班,后來以他的名字命名這條道,這是一條帶有殖民地色彩的路名。但是這個路名一直延續(xù)到上世紀六十年代,旁邊的小學(xué)也叫“渣甸路小學(xué)”。渣甸路的名字存在這么久,我認為有些異常,可能當(dāng)時分管地名的領(lǐng)導(dǎo)也認為是“用渣滓墊起來的路”。另外,官方記載這條路是在1958年改名為解放公園路的,我認為這也與事實不符。
L君的姑媽是武昌曇華林基督教倫敦會懿訓(xùn)女子學(xué)校畢業(yè)的,后來又當(dāng)了醫(yī)生,我們也喊她姑媽。姑媽的知識很多,我們常常她講故事: 我記得“大花園”靠渣甸路的圍墻是用鋼筋水泥預(yù)制板鑲起來的,和近在咫尺的“西商跑馬場”的圍墻相似,這種建造方式在當(dāng)時也是一種先進的施工方法,每塊墻板有2米左右高,約60公分寬,兩邊有一“公”一“母”的槽,每隔2米左右豎一根立柱,一看就知道安裝起來很方便。“大花園”在渣甸路也有一個門,是拖靈柩馬車走的門。
五十年代初期,大花園已沒有外國的神職人員和喪葬管理人員了,僅留有一人管墓地的中國人,他很早就受雇于此,沒有什么文化,但可以講幾句英語,周邊的人都叫他“頭佬 ”,頭佬姓舒。頭佬不愛講話,成天只曉得干活,無論什么時候,我們到大花園里玩,總是看到他辛勤勞作的身影,不是修剪花木,就是打掃落葉,再不就是用鋤頭剔除雜草……偌大一個園子,他與他妻子,有時還有他的小女兒,把大花園收拾得井井有條。現(xiàn)在想起來,外國人都走了,沒有人監(jiān)管他的工作了,他怎么有這么高的覺悟呢?雖然他整天忙碌,干的又是粗活,可是他與他的家人衣著總是那么整潔,連穿著補丁衣服也顯出一種不俗的派頭。頭佬有幾個子女,大的據(jù)說己經(jīng)工作了,還有個已上大學(xué),僅有一個小女兒在身邊,小女兒也比我們大三、四歲,叫“舒末姑”(即最末的一個小女兒),舒末姑長得十分文靜;一放了學(xué),就拿起大掃帚幫他爸爸掃道路,掃教堂;見了年長的人,總是微微一笑,“伯伯”、“娘娘”的叫得十分甜美。天黑了,她就埋頭做她的作業(yè)。我媽媽總是以她的言行來教訓(xùn)我這個“野孩子”。 “大花園”早已停止了殯葬,但是也不盡然,在那個“美女雕像”墓地旁,有一個寬約2米,縱約3米,水磨石的方墓。上圓下方,長方形的墓碑上刻的就是中文,是當(dāng)時中南局高干鄧子恢母親的墳?zāi)?,在西式墓群里顯得十分特別。
五十年代初,曾經(jīng)在這空置的教堂內(nèi)開辦了一所幼兒園。C君、L君皆在里面度過了一段快樂的童年。幼兒園里有位女老師,姓付,時年十八、九歲。付老師家就住在陳懷民路,當(dāng)年陳懷民路有一條可以通往六合路的小路,小路還要通過一塊荒坡,這塊地方后來被房地局圈起來,成為鋸木材的材料廠,再后來就建造了高樓,付老師家的舊址,好像就是現(xiàn)在的陳懷民路菜場。 時隔六十多年,當(dāng)年五、六歲的我們?yōu)槭裁磳Ω独蠋熡洃涍@么深刻呢?因為當(dāng)年的付老師不但長得漂亮,而且很愛小孩子,更因為她風(fēng)琴彈得很好,這在當(dāng)時的大花園一帶是很稀罕的。聽L君的姑媽講,付老師也曾在教會學(xué)校讀過書,她的父母也是基督徒,對孩子有愛心,文化程度也高。所以周圍好多家長主要是“沖”著付老師,把孩子送到這所幼兒園來的。 每當(dāng)夜幕降臨的時候,特別是夏夜,只要不太忙,人們總是三三兩兩地信步走進大花園,其中一個共同的享受就是坐在葡萄架下,看著流螢在夜空畫著美麗的弧線,靜靜地聆聽付老師彈風(fēng)琴。那悠揚的,舒緩的旋律把人們帶到夢一樣的世界,使人的靈魂得到洗滌與安撫。
姑媽給我們講,付老師彈奏的樂曲,是經(jīng)典的贊美詩。距今有六十多年了,我僅記得的有《我有一位好朋友》和《有個地方?jīng)]有眼淚》。如果有人說我還懂一點美術(shù)和音樂的知識的話,我想大花園對于我就是藝術(shù)方面的最早啟迪。 1944年冬月初四,在中山大道,大花園一帶,除了大花園教堂、中心墓區(qū)及合記蛋廠之外,皆被飛機轟炸過,一片廢墟,即使是戰(zhàn)后修建的房屋也是簡陋不堪。1953年,C君六歲,有一天發(fā)現(xiàn)從合記蛋廠轉(zhuǎn)角到大花園門口,這些低矮破爛的房子忽然被長長的“英丹士林”藍布圍遮。原來有許多外國人(據(jù)說是好幾個國家的)從下榻的勝利飯店要到大花園來祭掃先人之墓,圍布是為了遮“丑”。這群外國人在政府干部的引導(dǎo)下,到了大花園,他們在碑前獻上鮮花,皆靜默地站在墓前,沉思,十分安靜、肅穆,全然沒有我們祭祀時的喧囂與繁瑣。 儀式結(jié)束后,他們向頭佬握手致謝,贈送了一些小禮品。并且步入教堂,向幼兒園每個孩子送了一些畫片、鉛筆、小本子之類的禮品。在物資十分匱乏的年代,得到這些禮品,孩子們甭說多高興了。
到了大辦鋼鐵的時候,大花園開始遭到劫難,所有含有鐵的藝術(shù)品,包括石雕美女的圍欄,幾乎在一夜之間消失了,頭佬及他的小女兒靜靜的坐在旁邊,看著那些狂熱的人們,眼睛里只有無助的悲哀。幾天后,我看到頭佬老了許多,昔日梳得整潔的頭發(fā)也凌亂了。 后來,幼兒園停辦了。“大花園”門口掛了招牌,成了江岸區(qū)房地局的材料站、四維房管所、車木廠……我們也不能隨意出入”大花園”了。這座石雕藝術(shù)宮,周邊人們休憩的花園,漸漸淡出了人們的視線。“文化大革命”時,我看到那些斗志昂揚人們“除四舊,砸四舊”,也曾遙想到“大花園”中的那些帝國主義的遺物,肯定也在劫難逃。
鉤沉三鎮(zhèn)逸聞 講述漢口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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