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講故事的人總要淘汰掉一些東西，保留一些東西，放大和夸張另一些東西。被娓娓道來的愛情，總是人間最美好的。 所以講故事的人假正經(jīng)，聽故事的人才最無情。 而在現(xiàn)實(shí)里卻不一定，真實(shí)的生活，常如“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不知其真也幻也，深也淺耶，而且痛苦常常遠(yuǎn)甚于單純的歡樂。更多的則是一片惘然，說不清楚。 是，此情可待成追憶，的追憶，只是當(dāng)時已惘然，的惘然。 在香香公主喀絲麗死后，她的情郎陳家洛在她的空墓前寫道：“浩浩愁，茫茫劫，短歌終，明月缺。郁郁佳城，中有碧血。碧亦有時盡，血亦有時滅，一縷香魂無斷絕！是耶非耶，化為蝴蝶?！?/span> 這時陳家洛最痛苦，他永遠(yuǎn)失去了心愛的女郎，她的價值因她的“逝去”而成倍地顯現(xiàn)出來。原本 不明白的現(xiàn)在開始明白了，原本沒有發(fā)現(xiàn)的現(xiàn)在開始發(fā)現(xiàn)了。 《飛狐外傳》中的胡斐也是在程靈素死后“在那無邊無際的黑暗之中，心中思潮起伏，想起了許許多多事情。程靈素的一言一話，一顰一笑，當(dāng)時漫不在意，此刻追憶起來，其中所含的柔情蜜意，才清清楚楚的顯現(xiàn)出來?！?/span> 《天龍八部》中的蕭峰，也是在打死了阿朱之后，才愛上她的。失去的東西總是最美好的。這里有幾分是真實(shí)的，但也有幾分是心理的審美放大。因?yàn)槭∏∈菍徝赖淖罴丫嚯x。 金庸先生的小說中，有真正幸福的美滿愛情嗎？也許有，但那多半是屬于已經(jīng)去世的人。 《雪山飛孤》中的胡一刀夫婦，在他們死了二十七年之后，被人們提起，那簡直就是人間最為美滿幸福的一對。——只可惜死了。也正因?yàn)樗麄兯懒恕?/span> 《連城訣》書中的愛情故事多是令人沮喪。丁典和凌霜華這一對情侶生死不逾、恩愛纏綿、銘心刻骨的愛情，像一盞燈一樣給《連城訣》中的沮喪灰涼、凄冷孤寒的世界以光亮與溫暖，那是唯一的亮色，令人不能對愛情的幸福可能性及忠貞可能性產(chǎn)生懷疑。 丁典最后也死了，他并非自覺的殉情而是不小心中了毒，他的死，無疑使這一盞愛情忠貞的明燈更加明亮耀眼、燦燦生輝。 失去的東西總比我們得到的東西在感覺上更為重要，也因而更加美好、更加使人痛苦。因?yàn)榈貌坏降淖蠲?，得到的卻又棄之若履。 美好的東西就是人的痛苦的失落感。卻未必是那“東西”本身。 倘若蕭峰沒有失手打死阿朱，倘若阿朱的妹妹嫁給了蕭峰，倘若游坦之娶到了阿紫? .那又怎樣呢？不知道。 我們也不想知道。我們知道的只是，事情沒有那樣，所以遺憾，所以格外的痛惜，格外的覺得他或她的美好和寶貴。 我們只能以現(xiàn)實(shí)生活的眼光去打量自己的愛情、婚姻。但卻往往喜歡用審美的目光去打量他人的婚姻和愛情。 塵世里隔岸觀賞的漫天桃花的人，往往喜歡三千弱水里倒影的年華。卻不愿看桃花本身一眼，花一開滿，就容易相愛。 兒女是自己的好，妻子是別人的好。丈夫也是別人的好。 苗人鳳這位“打遍天下無敵手”的英雄好漢可不懂這個。因而總覺得胡一刀夫婦才是人間仙侶，而自己? 苗人鳳的婚姻悲劇，一半固然是因?yàn)槟咸m這位官家小姐喜歡風(fēng)流瀟灑會調(diào)情的田歸農(nóng)，而不喜歡苗人鳳這樣沉默寡言的人。另一半也正是苗人鳳自己造成的。 在胡一刀的墓前，他把當(dāng)年這場比武與誤傷的經(jīng)過說給妻子聽。 他從來不愛多說話，這一天卻說得滔滔不絕。這件事他在心中郁積了十年，直到今天，方才在最親近的人面前發(fā)泄出來。他辦了許多酒菜來祭奠胡一刀擺滿了一桌，就像當(dāng)年胡夫人在他們比武時做了一桌菜那樣。 他喝了不少酒，好像這位生平唯一的知己復(fù)活了，與他一起歡談暢飲。他越是喝得多，越是說得多。 說到對這位遼東大俠的欽佩與崇仰，說到造化弄人的小人，人世的無常，說到胡夫人對丈夫的情愛，他說：“像這樣的女人，要是丈夫在火里，她一定在火里，丈夫在水里，她也在水里? .” 突然之間，他看到了自己的新娘臉色變了，掩著臉遠(yuǎn)遠(yuǎn)奔開。他追上去要想解釋，但他是醉了，他不會說話，何況，他心中確是記得客店中鐘氏三雄火攻的那一幕? 他是在火里，而她卻獨(dú)自先逃了出去? . 他一生慷慨豪俠，素來不理會小節(jié)，然而這是他生死以之相愛的人? .在他腦子里，一直覺得南蘭應(yīng)該逃出去，她是女人，不會半點(diǎn)武功，見到了濃煙烈火自然害怕，她那時又不是他的妻子，陪著他死了，又有什么好處？ 但在心里，他深深盼望在自己遇到危難之時，有心愛的人守在身旁，盼望心愛的人不要棄他而先逃? 他一直羨慕胡一刀，心想他有一個真心相愛的夫人，自己可沒有。胡一刀雖然早死，這一生卻比自己過得快活。 在醉酒之后，在胡一刀的墓前，無意中說錯了一句話，也可說是無意中流露了真心。這句話造成了夫婦間永難彌補(bǔ)的裂痕。雖然，苗人鳳始終是極深厚誠摯的愛著妻子。 苗人鳳至死也沒有明白，他的妻子為什么會決絕地離開他，他至死也不明白，他的婚姻怎么會有這樣的結(jié)果。
他情不自禁，他以為，幸福都是別人的， 自己都是不幸的。 他得到過，卻又失卻了，只因比較常常要一分高下。 如果沒有一場輸贏，是在公平的條件下，我想苗人鳳是很難贏的，從一開始，他就輸了。 打敗天下無敵手，也只輸給她。 晚安，我是顧秋水！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