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視頻里跟她說，這會的北京很好看。天氣也好，不冷不熱的，我回家接你過來住些日子啊。

她連連搖頭，一下說了三個“不去”。燙過的白發(fā)松松軟軟，像頭頂一朵白色蘑菇。

我說你為啥不來？家里有什么舍不得？

她說，院子里剛種下蔬菜。要是離開，那不白種了？！

我知道，如果我說，種那些菜，你能吃多少？她會說，吃不了，可以分分啊。如果我說，村里子有集，你吃什么集上去買。她會說，買的再好也不如自己種的放心。又會說出一堆自己種菜的好處。

土地的印記，早已刻在她的生命里。

小時候，家里地多。我們上學(xué)，父親上班。十幾畝地就她和爺爺在家守著。農(nóng)忙時，父親回來幫忙。平常日子，她和幾家鄰居合伙種。合伙也是為了互相幫著。一家干不了的活，幾家一起干，完成的還快。她天生是把好手，農(nóng)忙時，我們家總是第一個種完，第一個收完。地里的莊稼，在一片地里，總是長得最壯，葉子最黑的。

她是天生的要強(qiáng)，天生的從不服輸。

記得關(guān)于她的一個傳說。不過后來她證實了這個傳說的真實。那是她十幾歲時，在生產(chǎn)隊挑水澆地。中途休息時，有一個人把扁擔(dān)橫在井口上，說看看誰敢走過去。

那是口很深的水井。沒人敢從四指寬的扁擔(dān)上過去。生產(chǎn)隊干活的人里她年齡最小，可干起活來誰也不服。人們故意逗她，說她肯定不敢過扁擔(dān)?？伤痪湓挍]說站起來就上去了。中途還是腿軟，掉了下去，又被大人撈起。這事從她十幾歲講到七十幾歲。我也是從小聽到現(xiàn)在了。

有一年麥?zhǔn)諘r，有一塊地的小麥?zhǔn)炝?，可村里收割機(jī)沒幾臺。排隊幾天還是沒排上。俗話說“麥?zhǔn)煲簧巍保劭粗溩邮斓靡纛^，她還是坐不住了。我們家晚飯后決定，用鐮刀收割小麥。

那晚是個十六日，月亮很大，成熟的小麥在月光下隨風(fēng)起伏。她帶領(lǐng)我們用鐮刀收割一夜，天亮?xí)r，那片小麥?zhǔn)崭钔炅?。早飯后，我們又拉回家晾曬，別人還在等收割機(jī)，我們的小麥早已曬干脫粒。

她說，有活早干完沒有心事。有活沒干完，玩也沒心思。

這些年她年紀(jì)大了，我們把那幾畝地承包出去。離開土地，她像一個失去千軍萬馬的將軍，迅速老去。用她的話說：人老了，也沒那些本事了。

她時常摩挲著那些用得光滑順手的農(nóng)具，懷念那些年她在田野里的颯爽英姿。她向衰老妥協(xié)，將陣地退回到自己的院子。她在院子埋下種子，看種子發(fā)芽、開花、結(jié)果。她吃不了多少，也不需要這么多，但她的心需要，她的呼吸需要。

院子里的土地是“熟土”。熟土就是已經(jīng)種了幾年的土地，種什么都長得好。那些年，父親還在時，她指揮父親翻地，播種。黃瓜該架起來了、茄子該捆起來了、白菜種下后上面要蓋個新鮮的梧桐葉……她在院子轉(zhuǎn)著圈指揮父親。父親也聽她的指揮，種下她愛種的菜，愛吃的菜，栽上她愛看的花還有她那些不講理的想法。

如今，那點(diǎn)土地上只剩她一個人。她指揮自己種什么，什么時候怎樣伺候那些花草、蔬菜。她有時自言自語，有時沉默不語。她的體力早在幾十年前都透支給了曾經(jīng)的大片土地。如今的她，早沒了那些力氣。

她吃力地拿起鐵锨，翻地播種。那些年半個小時的活，現(xiàn)在得干一個上午。野草偷空就往外鉆，她每天早晨仔細(xì)查看。拔草是輕活，可彎腰對她來說已經(jīng)不容易。“有時，拔草得給這些草下跪”。她說的是，她彎腰費(fèi)事，膝蓋也蹲不下。拔草得跪下來才可以。那些年，叱咤風(fēng)云的將軍，把力氣都用在那些年的土地。

鄰居跟她說，你吃不了多少菜，不用翻地，挖個小坑，埋下種子就行了。

可她偏偏固執(zhí)。她說，既然種，就好好種。播種的事，不能糊弄。哪天種不了，就不種了。現(xiàn)在還可以，就該怎樣怎樣。

永遠(yuǎn)的執(zhí)拗，永遠(yuǎn)的不服輸。

剛才她打電話告訴我：院子里種了黃瓜和蕓豆。院子一圈種了太陽花。還說：你不是喜歡太陽花嗎？我給你種了好多個顏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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