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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風(fēng)蕭索。

灞橋驛亭，尤其凄清。

灞橋是關(guān)中的交通要沖，連接著長安東邊的各主要交通干線，堪稱“當(dāng)秦地之沖口，束東衢之走轅，拖偃蹇以橫曳，若長虹之未翻”。

第一位在灞河上建橋的，是春秋時(shí)期的秦穆公。

當(dāng)年，秦穆公稱霸西戎，將原滋水改為灞水，并于河上建了一座古老的石墩橋。

唐朝時(shí)，在灞橋上設(shè)立驛站。

送君千里，終有一別。凡送別親人好友東去者，一般都會(huì)送到灞橋，并折下橋頭柳枝相贈(zèng)。

“柳”者，“留”也。雖然留不住對方的人，終歸希望留下對方的心罷。

久而久之，灞橋折柳，便成了古人送別的習(xí)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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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日，灞橋的柳樹，已凋零了綠葉。只剩下光禿禿的柳枝，在風(fēng)中飄搖。

即使想折柳“留”人，也已無柳可折。

王維和岐王在此依依惜別。

“摩詰，人生在世，不如意事常八九，可與人言無二三。豈能盡如人意，但求無愧我心。保重?！?/span>

“王爺，王維此生得遇王爺，三生有幸。將來無論王維身在何方，都定當(dāng)謹(jǐn)遵王爺教誨?！?/span>

“摩詰，夫子有言：'窮則獨(dú)善其身，達(dá)則兼濟(jì)天下?！靡獾唬б馓谷?，喜而不狂，憂而不傷，豈不妙哉！”

“王爺，您曾說鳳翔府九成宮有歐陽詢《九成宮醴泉銘》真跡，王維一直心向往之。期盼有朝一日，能有幸跟隨王爺前往觀賞?！?/span>

歧王也是重情重義之人。往事歷歷如昨，不覺悲從中來。

但眼下不是可以傷感的時(shí)候。有些事，不如不提。

于是，岐王強(qiáng)顏歡笑，說：“人生何處不相逢，有緣自會(huì)再見。后會(huì)有期?！?/span>

王維心中百感交集，似有千言萬語，卻又欲言又止。

最后說出口的，只是一句情深意重的“王爺，珍重”。

歧王點(diǎn)了點(diǎn)頭，轉(zhuǎn)過身去，躍然上馬，往華州方向揚(yáng)鞭而去。

驛道上，塵土飛揚(yáng)。馬蹄聲漸行漸遠(yuǎn)，轉(zhuǎn)瞬之間，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只剩下凜冽的秋風(fēng)，不依不饒地裹挾著塵土，不知疲倦地吹向路邊的枯柳。似乎要摧毀這世間的一切美好，方肯罷休。

王維呆呆地站在亭外，一動(dòng)不動(dòng)，眺望遠(yuǎn)方。良久，才搖了搖頭，一聲嘆息。

“回首望君柳絲下，揮手別君淚難休?！?/span>

這么多年來，王維不知在此送別過多少友人。唯獨(dú)這一次，最是黯然神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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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灞橋，王維依然愁緒滿懷。為歧王，為劉貺父子，也為自己。

信步走來，不知不覺路過了長安街頭那家熟悉的酒肆。

酒肆老板姓孔名福，五短身材，敦厚豪爽，人稱福大。

他遠(yuǎn)遠(yuǎn)看見王維走來，連忙放下手頭活計(jì)，跑到王維面前，盛情相邀：“王大人，這天一天比一天冷了，請大人到小店坐坐，喝杯熱酒，暖暖身子吧。”

福大真誠的笑容，仿佛秋日里的暖陽，照熱了王維連日來苦悶凄清的心。

自被貶官以來，除了崔興宗、李龜年、裴迪等三五好友不離不棄外，其余朝中同僚，即使平日和和氣氣，如今也如同躲避瘟疫般，對他唯恐避之不及。

短短幾日，他體會(huì)到了什么是“人走茶涼”？什么是“人言可畏”？什么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世態(tài)炎涼，怎一個(gè)“冷”字了得！

他以為，他已被徹底拒之于長安門外了。卻不料，在這長安街頭，在這酒肆門口，他竟依然被以禮相待，盛情相邀。

這份溫暖，讓王維不禁鼻子發(fā)酸，眼角發(fā)熱，握住福大的手，說：“好，福大，我們喝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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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樣的酒肆，一樣的座位，一樣的美酒，一樣的小菜。

不一樣的，是喝酒人的心情。

那個(gè)意氣風(fēng)發(fā)高唱“相逢義氣為君飲，系馬高樓垂柳邊”的王維，仿佛已經(jīng)留在昨日。

此刻坐在這里的王維，心中低嘆的，或許是“曾經(jīng)護(hù)花惜春季，一片癡情付水流”。

福大連連為王維斟酒，且先干為敬。喝了幾杯后，身后忽然傳來悠揚(yáng)的琵琶聲。

“獨(dú)在異鄉(xiāng)為異客，每逢佳節(jié)倍思親。遙知兄弟登高處，遍插茱萸少一人。”

“紅豆生南國，春來發(fā)幾枝。愿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span>

“莫以今時(shí)寵，而忘昔日恩?？椿M眼淚，不共楚王言?！?/span>

……

在如泣如訴的琵琶聲中，一個(gè)女子開始深情地唱起了他曾經(jīng)寫下的一首首佳作。

歌聲婉轉(zhuǎn)清亮，一唱三嘆，余音繞梁。

王維不覺聽得癡了，想不到在這普普通通的長安酒肆里，還有人愿意唱他的詞，聽他的歌……

幾曲終了，王維緩緩轉(zhuǎn)過身去。依稀覺得，眼前的女子仿佛似曾相識？

正疑惑間，另有一眉清目秀的男子，牽起這位女子的手，向他快步走來。

“恩公，請受小民夫婦一拜。”

未等王維反應(yīng)過來，小夫妻已在他面前“撲通”一聲雙膝跪下，虔誠地向他磕了三個(gè)響頭。

“使不得，使不得，快快請起?！蓖蹙S連忙伸手扶起這位男子，定睛一看，原來，這不正是那日在寧王府中有過一面之緣的燒餅師傅嗎？

他身邊的這位女子，自然就是那日坐在寧王身邊默默垂淚的“燒餅西施”了。

“恩公，如果沒有您行俠仗義替我們打抱不平，今生今世，小民和娘子再無可能團(tuán)聚。這份恩情，恩重如山，小民夫婦沒齒難忘。”

說著，燒餅師傅拉著娘子，要再向王維磕頭。

王維連忙止住，動(dòng)情地說：“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你們不必謝我，應(yīng)該謝謝你們自己。是你們至死不渝的深情，感動(dòng)了上蒼。蒼天有眼，才會(huì)讓你們有情人終成眷屬?！?/span>

聽說王維在此，喜歡他的老百姓紛紛前來圍觀，將本就不大的酒肆，擠得水泄不通。

此刻，王維話音剛落，酒肆中就響起雷鳴般的掌聲，經(jīng)久不息。既祝福燒餅夫婦天長地久、白頭到老，更祝福王維離京后一生平安。

陣陣掌聲中，燒餅師傅從妻子手中接過一個(gè)藍(lán)色小碎花的包裹，恭恭敬敬遞到王維手中，說：“恩公，若不嫌棄，這包燒餅請您收下。出門在外，您帶在路上，可以墊墊饑?！?/span>

這一刻，王維多日來的苦悶一掃而光，再也克制不住，感動(dòng)得熱淚盈眶。

這一刻，他忽然明白，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間，真正安身立命的，不是那過眼云煙般的官服，而是那一顆顆天長地久的人心。

“豈能盡如人意，但求無愧我心?！逼缤醯脑?，響徹耳畔。

（未完待續(xù)）

上文：深山夕照深秋雨（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