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旭

    在小說和戲劇文學(xué)當(dāng)中，人物出場描寫是展開故事情節(jié)，渲染氣氛，塑造人物形象，表現(xiàn)主題的重要藝術(shù)手段。曹雪芹在第三回對眾多人物出場的描寫表現(xiàn)了他巧妙的構(gòu)思，豐富的藝術(shù)表現(xiàn)手法，在古典小說中堪稱杰出的代表。

在《紅樓夢》第一二回里，曹雪芹借賈雨村、冷子興的口，對賈府的歷史變遷、主要人物性格、身份作了概括介紹。

第三回回目是“賈雨村夤緣復(fù)舊職，林黛玉拋父進京都”。從這回目上可看出兩條情節(jié)線索：一條是向社會政治生活方面擴展開去，介紹賈府的顯赫社會地位，即通過表現(xiàn)四大家族中的賈、王鼎力相助把賈雨村起復(fù)為金陵知府，以假亂真維護他們在當(dāng)?shù)氐慕y(tǒng)治和權(quán)益，揭露他們?yōu)榉亲鞔醯淖飷?；另一條是向賈府家庭生活深入，介紹這“風(fēng)流富貴之家”的生活環(huán)境、禮教習(xí)俗，以及幾個主要人物的出場。前者是虛寫，一筆帶過，為第四回的具體展開埋下伏筆。后者則是實寫、直接從正面描寫這幾個主要人物的出場。

    先寫黛玉進府的緣由：黛玉的塾師賈雨村聽說朝廷有起復(fù)舊員的消息，就央求林黛玉父親林如海寫信“托內(nèi)兄”幫忙；而林如海也因妻亡正想把黛玉送外祖母家居住。于是二人起程。

其次是通過林黛玉初進榮國府時的見聞，把賈府的幾個主要人物介紹出來，從而為全書揭開序幕。在這回里借助林黛玉的眼睛對賈府的環(huán)境展開了正面描寫。通過黛玉的一路所見、所聞詳盡地描寫了榮寧二府的格局布置。先看到的是“街北蹲著兩個大石獅子，三間獸頭大門”、“正門之上有一匾，匾上大書'敕造寧國府’五個大字”。又往西走不多遠(yuǎn)，便到了榮國府。在門前下了轎，被一群老媽、丫環(huán)擁進了榮國府，先后拜見了外祖母、大舅母、二舅母、珠大嫂子等。

出場人物有賈府的最高統(tǒng)治者——賈母、男主人公賈寶玉，賈府的實際掌權(quán)者王熙鳳，還有邢夫人、王夫人、李紈、迎春、探春、惜春三姐妹和襲人等。對這些人物主要是借助于林黛玉的眼睛，進行描寫和刻畫，有虛有實，有褒有貶，有的活脫脫勾勒出人物輪廓，有的則一筆拘住了人物的三魂六魄。筆法多變、各臻其妙，異曲同工。同時，作者還透過不同人物的眼光，成功地刻畫了林黛玉的音容笑貌、神態(tài)風(fēng)度，使林黛玉形象鮮明地活現(xiàn)在讀者的面前。

林黛玉進府少許寒暄之后，眾人眼光便移向了林黛玉：“眾人見黛玉年貌雖小，其舉止言談不俗，身體面龐雖怯弱不勝，卻有一段兒自然的風(fēng)流態(tài)度，遍及他有不足之癥?！边@是從眾人眼睛里對黛玉外部形象的初步勾勒。廖廖幾筆便傳神地勾畫出了人物的輪廓。點明年幼的黛玉體態(tài)嬌弱，舉止大方的主要體質(zhì)特征。黛玉因母親去世，父親年邁，上無親母教養(yǎng)，下無姊妹扶持，外祖母又幾次去信叫她務(wù)必前來，這才離家投奔賈府。過去他常聽母親說，賈府如何與別人家不同，而今親臨此地，因此“步步留心，時時在意，不肯輕易多說句話，多行一步路，惟恐被別人恥笑了他去。”在這樣的思想基礎(chǔ)上，盡管賈母把她當(dāng)作心肝肉似的寶貝，但黛玉仍有寄人籬下之感，她始終以謹(jǐn)慎小心的態(tài)度決定她的一舉一動，冷靜對待初次接觸到的人和事。

對居住環(huán)境的描寫是略寫寧國府，詳寫榮國府；略寫賈母和賈赦的住處，詳寫賈政的住處。林黛玉到賈政住處，會見王夫人的時候，見王夫人“坐在西邊下首”，而讓黛玉坐東邊，“黛玉心中料定這是賈政之位”，便向“挨炕一溜三張椅子上坐了?！蓖醴蛉嗽偃龜y她上炕，“他方挨王夫人坐了?！边@是很懂禮儀規(guī)矩的一種表現(xiàn)。又如在賈母房中吃飯的時候，“賈母正面榻上獨坐，兩遞四張空椅，熙鳳忙拉黛玉在左邊第一張椅上坐了。黛玉十分推讓”不肯落座。賈母笑道“你舅母你嫂子都不在這里吃飯，你是客，原因如此坐的?！甭犃诉@話黛玉才坐下。這些描寫一方面表現(xiàn)了黛玉聰明、知理，懂禮，很有教養(yǎng)；另一方面也表現(xiàn)她惟恐眾人恥笑的謹(jǐn)慎態(tài)度。因為她知道這個“詩禮之家”，禮節(jié)繁瑣、等級森嚴(yán)，他初到來不得不特別注意。這樣的環(huán)境對黛玉孤傲、多愁、善感性格的形成，不能不說有著直接的關(guān)系。而封建禮教對黛玉的束縛以及黛玉的性格與封建禮教不相合的矛盾，在這些描述中，已初露端倪。

    以上是從黛玉的舉止、心理活動寫黛玉的。隨著其他人物的出場，尤其是通過王熙鳳、賈寶玉同黛玉之間的感情交流，林黛玉的形象、性格就更加清晰了。在后面談到王熙鳳、賈寶玉時再做介紹。

黛玉進榮國府拜見了眾人之后，隨著賈母請姑娘們來的一聲吩咐，迎春、探春、惜春三姐妹一同出場了。接著作者便通過黛玉的眼睛便對他們一一做肖像式的描寫：“只見三個奶嬤嬤并五六個丫環(huán)，簇?fù)碇齻€姊妹來了。第一個肌膚微豐，合中身材，腮凝新荔，鼻膩鵝脂，溫柔沉默，觀之可親。第二個削肩細(xì)腰，長挑身材，鴨蛋臉面，俊眼修眉，顧盼神飛，文采精華，見之忘俗。第三個身量為足，形容尚小?！睂οТ阂蚰晷∮鹞簇S滿卻一筆帶過，未作具體描繪。而對迎春、探春不僅寫出了她們的容貌、體態(tài)，也寫出了他們的神情、氣質(zhì)。  

迎春是賈府的二姑娘，發(fā)育豐滿，皮膚滋潤，少言寡語，是一個溫柔可愛的女孩子。探春是賈府的三姑娘，作者用“俊眼修眉，顧盼神飛”等詞語，突出了她的聰明伶俐，文采飛揚，寫出了她超凡脫俗的神氣。兩個人雖同是賈府的千金小姐，可作者只用寥寥幾筆使兩個截然不同的形象活脫脫地站立在我們面前。惜春的稚氣亦可窺見一斑。

    在第三回里，通過出場描寫刻畫人物性格要數(shù)對王熙鳳的描寫最為精彩。作者把王熙鳳的出場，放在黛玉與眾人見面之后，是很顯示他藝術(shù)匠心的。這樣寫，一方面說明王熙鳳在賈府確實身負(fù)重任，十分忙碌，乃至遠(yuǎn)方客人來了，她都無暇應(yīng)接。更重要的是作者要給她創(chuàng)造一個空閑的機會，好使她的性格和能力得到充分的展現(xiàn)。“一語未了，只聽后院有人笑聲，說：'我來遲了，不曾迎接遠(yuǎn)客?！比宋吹?，笑聲先到，“未見其人，先聞其聲”。這叫先聲奪人。正如舞臺上的主角出場前的一陣鑼鼓，為主角出場渲染了一種令人肅穆的氣氛。王熙鳳這種近于放肆的笑聲引起了黛玉的注意，黛玉心想：“這些人個個斂聲摒棄，恭肅嚴(yán)整如此，這來者系誰，這樣放誕無禮？”黛玉的納罕正反映了王熙鳳的與眾不同，表現(xiàn)了她在賈母面前的特殊地位。接著作者通過黛玉的眼睛，也作了肖像式的描寫，注重傳神：“這個人打扮與眾姑娘不同，彩繡輝煌，若神妃仙子”；“一雙丹鳳三角眼，兩彎柳葉吊梢眉，身量苗條，體格風(fēng)騷，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啟笑先聞?！边^去明清小說描寫古代婦女有一套固定的程序，不管什么人都是“粉面桃腮，如花似玉”等等。魯迅指出、“自從《紅樓夢》出來以后，傳統(tǒng)的思想和寫法都打破了?！彼辉賹懬艘幻妫Э滓磺?，而是將肖像描寫和性格描寫結(jié)合起來，使人物的形貌描寫，符合人物的性格要求。這里曹雪芹對王熙鳳體態(tài)容貌、穿著打扮的描寫，都突出了她的聰明、干練、機巧、潑辣的特點。“鳳眼”“柳眉”卻帶棱角，春風(fēng)笑語卻略帶威嚴(yán)。在這傳神當(dāng)中，更具有褒貶。為以后進一步刻畫這個典型形象做了很好的鋪墊。

黛玉看見王熙鳳進來，“連忙起身接見。賈母笑道：“你不認(rèn)得他，他是我們這里有名的一個潑皮破落兒”“你只叫他'鳳辣子’就是了?！摈煊衩r笑見禮，以嫂呼之。“鳳辣子”這個戲謔的稱呼，既從一個方面點出了王熙鳳的性格特征，表現(xiàn)了她和賈某的關(guān)系。賈母這個威嚴(yán)的老祖宗在整個賈府中是至高無上的尊長，人人在她面前都得斂聲屏氣，遠(yuǎn)而敬之。惟獨王熙鳳不一般，不僅能和賈母隨便說話，還能夠開玩笑，可見賈母對她是多么另眼相看。由此也便解開了黛玉心中的納罕。這個璉二嫂子之所以敢在這里大聲地說笑，是由于她的特殊地位。在賈母戲謔的把王熙鳳介紹給黛玉之后，作者又對她又作了一系列動態(tài)性的描寫：

“這熙鳳攜著黛玉的手，上下細(xì)細(xì)打量一回，仍送至賈母身邊坐下。一笑，'天下真有這樣標(biāo)志的人物，我今兒個才算見了；況且這通身的氣派，竟不像老祖宗的外孫女兒，竟是個嫡親的孫女兒，怨不得老祖宗天天口頭心頭一時不忘。只可憐我這妹妹這樣命苦，怎么姑媽偏就去世了?！f著，便用帕拭淚。賈母笑道：'我才好了，你倒來招我。你妹妹遠(yuǎn)路才來，身子又弱，也才勸住了，快再休提前話。’這熙鳳聽了，忙轉(zhuǎn)悲為喜道：'正是呢，我一見了妹妹，一心都在她身上了，又是喜歡，又是傷心，竟忘記了老祖宗。該打，該打！’又忙攜黛玉之手，問：'妹妹幾歲了？可也上過學(xué)？現(xiàn)吃什么藥？在這里不要想家，想要什么吃的，什么玩的、只管告訴我；丫頭老婆們不好了，也只管告訴我?！幻嬗謫柶抛觽儯?林姑娘的行李東西可搬進來了？帶了幾個人來？你們趁早打掃兩間下房，讓他們?nèi)バ??！边@大段文字把王熙鳳的性格刻畫的淋漓盡致。脂硯齋在評論這段時寫道：“第一筆，阿鳳的三魂六魄已被作者拘定了，后文焉得不活躍紙上？”王熙鳳為什么能贏得賈母的寵愛，有一種特殊地位？關(guān)鍵在于她有一種察言觀色，奉迎討好的特殊本領(lǐng)，如深知賈母十分疼愛外孫女兒，便說“天下竟有這樣標(biāo)志的人物……竟是個嫡親的孫女兒……一時不忘”，既夸獎了黛玉的美貌，又標(biāo)榜了賈家的氣魄，有宣揚了賈母的愛女之心。賈母聽了自然是非常高興。她原以為賈母對女兒的去世會很傷心，一面說著關(guān)心黛玉的話，一面抹眼淚，可是一聽到賈母的責(zé)怪，反悲為喜，一迭不止地說“我一見了妹妹……該打，該打！”這種靈活的隨機應(yīng)變，虛偽的又哭又笑，同樣博得了賈母的歡心。她拉著黛玉的手不歇氣的問長問短，擺出當(dāng)家人的架勢。又是吩咐丫環(huán)給黛玉搬行李，又是張羅著給黛玉做衣服，好像只有她最關(guān)心黛玉，只有她最能為黛玉辦事。真是極盡炫耀之能事。王熙鳳就是靠了這種手段，一步步騙取了賈母的威信和信賴，并且利用賈母的權(quán)威步步鞏固了自己的地位，竟獨攬了賈府的大權(quán)。我們看，曹雪芹通過王熙鳳的出場總括地把她那潑辣機敏、八面玲瓏的性格和深得長輩寵愛、家政大權(quán)在握的地位，以及諂媚交上、剛愎自用的作風(fēng)，都做了生動地勾勒。

    《紅樓夢》的主角是賈寶玉和林黛玉。作者對這兩位主人公的第一次見面，做了濃墨重彩的描繪。王熙鳳的出場描寫特點是立即進入性格刻畫、而對寶玉的出場則用了層層鋪襯、欲揚先抑的手法。在寶玉正式出場之前，作者借王夫人與黛玉閑談之機，對寶玉做了一個極帶貶惡意的介紹，王夫人對黛玉說：“我有一個孽根禍胎，是家里的'混世魔王’，他嘴里一時甜言蜜語，一時有天無日，又瘋瘋傻”。并一再囑咐黛玉不要理睬他。這就無形中在黛玉心里造成一種印象，“這個寶玉不知是怎個憊懶人物，懵懂頑童？”等到寶玉出場看到的是完全另外一個模樣。這位年輕公子“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曉之花，鬢若刀裁，眉如墨畫，面如桃瓣，目若秋波。”蘇軾曾說：寫人物傳神之難在目，其次在顴骨。這里曹雪芹寫寶玉連用了三個比喻，初寫他的眼睛與雙頰，在將這位翩翩少年內(nèi)心與氣質(zhì)充分表現(xiàn)了出來。黛玉見寶玉這副模樣，大吃一驚，“心下想到'好生奇怪，倒像在哪里見過一般，何等眼熟到如此！’”這幾句一方面為寶玉見到黛玉埋下伏筆，另一方面也表現(xiàn)黛玉眼中的寶玉完全不像原來想象中的“憊懶頑童”，而是轉(zhuǎn)盼多情，頗具風(fēng)騷，外貌卻是一個極好的可親可敬的人物。從而使寶玉出場描寫產(chǎn)生了先抑后揚，對比鮮明的藝術(shù)效果。寶玉給黛玉第一個印象這樣生動、這樣好。黛玉給寶玉的第一印象又是怎樣的呢？寶玉剛進門時他只是看了一個裊裊婷婷的女兒。等到歸了座細(xì)看時，真是“與眾各別”捐，接著連用五個對偶句刻畫寶玉眼中的黛玉形象?！皟蓮澦契痉酋玖I煙眉，一雙似喜非喜含情目。態(tài)生兩靨之愁，嬌襲一身之病。淚光點點，嬌喘微微。閑靜。如姣花照水，行動處似弱柳扶風(fēng)。心較比于多一竅，病如西子勝三分?！边@幾句與其說是寫黛玉之形貌，不如說寫她的內(nèi)在性格，非常細(xì)致。她的雙目脈脈含情，她們面容淡淡帶愁，她身體嬌弱多病，她的神情又是那樣的閑靜高雅?！拜^比干”兩句用典故寫黛玉的氣質(zhì)、神情。比干是商代一位貴族，聰明過人，因向紂王進諫，觸怒紂王被處死。這是說黛玉比比干聰明更勝一籌。西子——西施。春秋時越國美女，傳說西施多病，然而她的病態(tài)更美。黛玉嬌喘微微的病態(tài)美，比著名的西施還要美。作者就是這樣，先通過眾人的眼睛，接著又通過王熙鳳的眼睛，最后又通過賈寶玉的眼睛，從不同側(cè)面對黛玉作了生動的刻畫，使這一形象第一次出場就給人們留下了深刻印象。

    寶玉仔細(xì)端詳了黛玉模樣之后，“這個妹妹我曾經(jīng)見過的”賈母笑道：“可用是胡說，你又何曾見過她？”寶玉笑道，雖然未曾見過他……心里就算是舊相識……只作遠(yuǎn)別重逢。“這一筆是照應(yīng)前邊林黛玉的心里描寫。黛玉剛見寶玉時心想“好像在哪里見過，何等眼熟?！边@里寶玉也說曾經(jīng)見過。黛玉是因新到賈府處處謹(jǐn)慎，不肯輕易多說一句話，所以她只是想在心里？寶玉則是一向任性驕縱慣了，有所感便沖口而出。兩個人雖然表現(xiàn)不同，但兩人同時都產(chǎn)生了奇妙的“何曾相識”的心靈感應(yīng)。

    曹雪芹之所以這樣描寫，故然是照應(yīng)第一回里神瑛侍者以甘露灌盈仙草的故事，鋪上一層神幻的色彩。但更重要的是寫他們二人心靈上的默契。在封建社會、封建禮教繁文縟節(jié)的包圍中，寶玉與黛玉一相見就如同遠(yuǎn)別重逢一樣，為后來二人愛情的發(fā)展打下了基礎(chǔ)。

    總之，第三回通過黛玉進榮國府運用多種藝術(shù)手法，新穎別致地描繪了生活環(huán)境和幾個人物的出場。真實再現(xiàn)了典型環(huán)境中的典型人物。在眾多的人物出場中，曹雪芹給鳳姐、寶玉特寫鏡頭，生動地表現(xiàn)了他們的受寵地位、個性特征。對這兩個人物出場后的一言一行的描寫，實際上成了描寫他們言行的提綱。雖然這一回并不是作者所著力的重心，但它那高超的技巧，成功的創(chuàng)作了被人們公認(rèn)描寫人物出場的典范。

文/肖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