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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進校的時候,望梓樓并不叫望梓樓。她甚至連名字都沒有,一如當年剛踏入校門的我,樸素得幾乎可以聞到泥土的氣息。也許正是這種樸素的質(zhì)感,才承載了當年純真而豐盈的回憶,一如我常常憶起故鄉(xiāng)的老屋,但真正讓我割舍不下的,是圍繞老屋發(fā)生的人和事。進校門右首的這棟教學樓,當年很高大,后面是一排整齊筆直的水杉,水杉外面是一汪池塘,然后才是法國梧桐站立兩邊的主路。當年,學校的安排,年級越高樓層越低,進出方便,可以節(jié)約每一分鐘。一共六個班,每個年級一層。高一我們在三樓,文理科不分班,我在四班,具體房間號記不得了,只記得是西面樓梯三樓右首第一間;高二分班后,是東邊樓梯二樓左首第一間。畢業(yè)時好像臨時搬到一個新蓋的大樓,很高很高,也不怕耽誤時間了。因為是每年高考考場,教學樓每間教室都安裝電風扇,這在八十年代末是很罕見的?;丶壹拥亟o家人描述,大家驚詫之余,艷羨不已。姐夫趁機教育我:“要好好上學,以后到了城里,每個房間都有電扇!”好向往啊。高中三年我們基本上都在這棟樓里度過,甚至大部分時間都在教室度過。早晨五點半起床、跑操;進教室晨讀;八點兩節(jié)課后早餐,然后四節(jié)課,十二點午餐;下午兩點兩節(jié)課后晚餐,然后是晚自習,大概到十點離開教室;宿舍是十點半熄燈。刻苦的孩子只能到廁所或路燈下繼續(xù)努力了。教學樓門口就是小操場,課間操的時間也是難得的放風時間,大家一哄而起,呼嘯而下,青春活力一覽無余。樂極就會生悲,我們班個子幾乎最矮的仝同學沖下樓梯的時候展現(xiàn)了他驚人的彈跳力,因興奮而用力過猛,居然撞到高高的籃球架籃板,好長一段時間頭纏白布,一副重傷員的樣子。那個時候的教學樓都是沒有廁所的,廁所在小操場外校園西南角。不獨女生,男生關(guān)系好不好也看他陪不陪你一起去上廁所。這和男生陪女生逛街道理一樣,不一定要買什么,關(guān)鍵是態(tài)度。雪松和班里很多同學關(guān)系都不錯,所以經(jīng)常上廁所。按慣例,學習好同學坐教室前頭,以至于高中三年也沒有看清楚前三排女同學的臉,更別提一直前三名學霸女同學了,連暗戀的機會都沒有。即便到現(xiàn)在,也只有提到她們?nèi)缋棕灦拇竺?,才知道我們曾?jīng)同班過。那個時候老師提問為了教學順利,多是找成績好的孩子問,除非你調(diào)皮搗蛋,老師要你難堪,學習差的就更不必緊張了。周老師是我們英語老師,本科畢業(yè)來學校教英語,他是第一個。科班出身自然非同凡響,比如全程用英語授課。對于我們這些從下面農(nóng)村來的孩子就傻了眼。還好周老師特別通情達理,第一節(jié)課就定了規(guī)則,如果你不會,只要回答:“Sorry,I don’t know.”就可以坐下。有一次課上到一半,胖乎乎的沈同學和往常一樣忍不住睡著了,口水流了一桌子。旁邊的王同學捅了捅他,悄聲說:“老師提問你!”迷迷糊糊的沈同學立馬站起來:“Sorry,I don’t know!”全班哄堂大笑,只有周老師和沈同學莫名其妙。教數(shù)學的夏老師,愛一邊抽煙一邊罵人。他喜歡叼著煙站在講臺那里,很少在教室里走來走去,畢竟他關(guān)心的只有前幾排學習好的同學。對我們后排這些男生,只有一句話:“你們這些孬孩子,做好卷子第一面就行了,后面大題就不要瞎琢磨了,浪費時間。”真心感謝他,那年高考基礎(chǔ)題不難,數(shù)學我考出高中最好的成績。畢業(yè)時夏老師的一句話,若干年后才回過味:“離開這個門,再進來就不一樣嘍?!鄙硖幮@并沒有感覺,“當時只道是尋?!?。高一時教我們語文的唐老師,高大帥氣,英俊瀟灑,抑揚頓挫朗讀王國維《人間詞話》人生三種境界:昨夜西風凋碧樹……。第一次讓我們領(lǐng)略了文學的魅力,原來人生境界還有厚度,可惜聽說他離開學校后英年早逝。教我們政治的李老師,總結(jié)了“先概念、后原理、聯(lián)系實際講意義”的答題大法,直到現(xiàn)在我依然受益。在回答一些莫名其妙問題需要胡謅八扯的時候,能做到有邏輯有思路。用現(xiàn)在時髦的話,應(yīng)該叫“結(jié)構(gòu)性思維”,恰如劉大師的“5+1”系統(tǒng)思維法。口音特別重的徐老師和黃老師就不想多說了,是他們濃重的鄉(xiāng)音讓我只能放棄理科學文科。教化學的一位老師,看鄉(xiāng)村來的孩子目光特別,多少年后還讓已經(jīng)客居異國的同學提起來依然憤憤不已。少年的我們,小心靈脆弱且敏感,特別需要溫暖的鼓勵。一句大言,就可能讓受傷,而且是一輩子。池塘邊、水杉樹下,教學樓的暗角,一個少年在哭泣。分科后的第一次考試很不理想,按照這個成績,按照當時的錄取比例,考大學是沒有指望的,自然黯然傷心。周老師悄悄走過來,拍拍他肩膀說的一句話,讓他覺得未來還是有希望的:“知道孬就好,你一定能能學好!”那少年是我。結(jié)局是美好的,雖然不能如上一屆江蘇省文理科狀元均出自這個教學樓,但我們班一下子考取十幾個本科,也是破天荒的事。這其中居然也包括我,所以我拿通知書的時候,前面那個曾經(jīng)受傷的小男生在教學樓前很奇怪地問我:“你來干什么?現(xiàn)在拿的是重點本科的通知書?!蔽矣悬c尷尬但沒有受傷,因為還沉浸在巨大的驚喜中呢,有點像自己暗暗喜歡的女同學,突然問我一道解答不了的數(shù)學題。畢業(yè)時,教學樓前那張合照我保留至今,留下陽光下老師們端坐的表情、我們憨憨的樣子,還有若干女生花裙子。畢業(yè)后回去過幾次,“所遇無故物”,校園里早已物是人非,望梓樓是唯一坐標,如果她也沒有了,這些回憶就只能在風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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