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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上的花正順序開放,新葉青翠欲滴,小鳥嘰喳好奇,溫柔的風撲面而來。 歲月就這樣,帶我們又來到了一年清明。 清明——這兩個字多好。 看那“清”字,青草一片,在水一旁,透露出春的氣息。 而那“明”字,因日月交相輝映,使人眼前一亮,黑暗和蒙昧告退了,大地被光明覆蓋。 清明時節(jié),是春氣萌動熱烈的時節(jié),敬祖,尋根,懷念,惜春,它攜著深邃,從遙遠的過去一路走來…… 故鄉(xiāng)、故人、故事,總會在某個不經意的瞬間,躍然于眼前,而清明,給了思念最鄭重的儀式感。 大眾日報 客戶端聯(lián)合大眾日報豐收副刊推出主題征文活動“清明時節(jié)”,向每一個遠行的生命行禮,相聚和別離的命題,在今天再次開啟。 在繁忙的日子里,停歇一下腳步,看看天空,念念過往,思考一下來去歸處。 征文要求: 字數(shù)不限,有配圖和視頻更好。 投稿郵箱: liujun0519@126.com □ 雪櫻 這個 清明節(jié) ,是父親離開我的第279天。過了春分,我的心就像拴上了鉛塊般沉重,說不出來的刺痛。節(jié)氣好比時間盲盒,到了節(jié)點不用提醒,就會自動扭開開關,人的心靈也會產生某種感應。 十六年前的那個清明節(jié),爺爺突然去世。那年清明節(jié),濟南氣溫格外高,風也大,中午父親去醫(yī)院送飯,下午回來一進家門,說道,“你爺爺,沒了?!彼难劬t紅的,眼窩深陷進去,左腿趔趄,向前虛晃了下,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動彈不得。那幾天,大風刮得震天響,恨不能要把屋頂掀翻,家里電飯煲蒸的米飯全都餿了,沒人吃得進去。從外面辦事回來,姑父說道,“咱爸這個日子好記,清明。” 人間清明,清明人間。從此,每年的清明節(jié),我都會想起姑父那天說的話,那句話連根拽出一些斷斷續(xù)續(xù)的記憶,跳著腳亂叫的大風,隔壁電視動畫片的歡笑聲,父親低垂的眼神,以及一夜白了的頭發(fā)。葬禮結束的那天晚上,家里人請幫忙客人去北門飯店吃飯,打包帶回來一些,有花花綠綠的涼拌野菜,我卻一點沒有胃口。如果說爺爺?shù)牟∈?,讓我預見死亡,品嘗到離別的滋味,那么,去年夏天父親的突然離開,我就像一只風箏結結實實地斷了線,重重地摔在了地上——16歲患類風濕,35歲痛失父愛,我沒了依靠,我第一次坐在了輪椅上! 世界上最遠的距離不是天涯海角,而是思念本身。那天理發(fā)照鏡子,我無意中發(fā)現(xiàn),自己越來越像父親,臉龐,輪廓,笑容,還有倔強,忍耐,做事認真,易得罪人,連樣子也越來越像他。難不成這是老天的刻意安排?我想不明白。朋友寒姐見我一直走不出來,勸慰說道,“爸爸沒有死,他只是換了件衣服,人家還不能換件衣服嗎?”我木木地呆坐一下午,同樣理不出頭緒。這二百多天里,我翻遍了有關親情與懷念的書籍,瘋狂地尋找著什么,但是每次都失望而歸。我找不到一點安慰,就像我手中的筆掘不開一點光明,白天可以裝作若無其事,但晚上瞬間打回原形,內心的虧欠與愧疚如潮涌般襲來,反復折磨著我,是不是我再努力一些,父親就能少受點罪呢?我沒有答案。 父親去世后的離別之痛,我每一次寫出來都不盡相同;父親離開的日日夜夜里,我每一天都像摸黑趕夜路,沒有方向。或許,死亡從來不是一個結果,而是一個不易覺察又不愿承認的過程,我們的每一次獲得,都是為了失去,而每一次失去,又不過是提醒我們生命的意義:時間很吝嗇,生命很短暫,與父母在一起的時光,只有當下。對母親來說,父親走了,她才真正加速老去,身體消瘦、丟三落四、精神恍惚、念念叨叨,她與他沒有愛情,也沒有浪漫,有的只是左手與右手的愛的習慣。而到了清明這一天,似乎所有的隱忍和苦痛都能順理成章地爆發(fā)出來,然而,我已經哭不出來,不是我變得麻木,而是我的痛已經結了痂,在外人眼中需要時間去淡化,在我這里時間只會加重痛感。女作家邵麗擅長寫親情小說,她在《黃河故事》里寫父親,她在《金枝》里寫了父親母親,以及一個家族的愛恨情仇,故事其實并不復雜:周語同是個畫畫的藝術家,她的父親周啟明與母親朱珠結婚多年后,母親才知道他在鄉(xiāng)下有門娃娃親,那個叫穗子的女人為他生下女兒拴妮子,守著老宅度日,后來拴妮子進城認親。直到周啟明去世回老家安葬,朱珠才第一次回去,而那個時候穗子已經下不來床,但拴妮子的四個孩子個個有出息,大女兒在國外定居,成為知名管理咨詢公司總裁。周語同說道,“說到底,我母親和穗子不過是一體兩面的同一個人。她們的爭與不爭,就像白天和黑夜的輪回,就像負陰抱陽的萬物,孤陰不生,獨陽不長,不過是兩者的姿態(tài)和位置不同而已。而我和拴妮子,不也是一樣嗎?我虛張聲勢的強大,她無所畏懼的堅韌。她不屈不撓地跋涉,我無可奈何地退讓。一個父親衍生出的兩個家庭,高低貴賤,誰勝誰負,最終的成敗又有多少意義呢?” 看到這里,我突然懂了。無論何種情況,我們都是靠親情之間的某種較量或張力互相支撐著——愛也好,恨也好,痛也罷,最終都會化解為無言的愛。當父親從我的生命里抽身而去,那股子精神力量瞬間消失,我的世界有如坍塌。這種力量很奇妙,它在的時候,我們往往相斥,它沒了的時候,我們才會感受到親情的失重。這種重量,或曰尊嚴,骨氣,執(zhí)拗,是一個人的全部秘密。這樣想,我是不是太自私了呢?他不在的日子里,我依然好好活著,依然繼續(xù)咬著牙較勁,哪怕是與自己較勁,也許這樣他才會放心。 一年一清明,心清才會明。迎著鼓脹如帆的春天,去看父親,去看春天,去看這個世界的美好與斑斕,榮枯與黯淡,看的過程也是喚醒記憶,緬懷親人,索性把心全部打開,毫無羈絆的,亮亮堂堂的,嗅嗅草莖的氣息,欣賞花兒的姿態(tài),山里的 迎春花 、二月蘭、油菜花……還有很多叫不上名字來的小花,不爭不搶,不亢不卑,開得一片粲然,用手機軟件識別都顯得多余;再踩踩濕潤的泥土,大口大口吮吸新鮮空氣,瞬間覺得心被一汪清泉洗過,一塵不染,幾近透明。使我想起《紅樓夢》中 黛玉 葬花的場景,過去讀總覺得與己無關,有了閱歷加持再讀,竟觸目驚心,讀出生死的態(tài)度——先是寶玉生怕踐踏了花,“只得兜了那花瓣,來至池邊,抖在池內。那花瓣浮在水面,飄飄蕩蕩,竟流出沁芳閘去了”;接著,黛玉來了,“肩上擔著花鋤,上掛著行囊,手上拿著花帚”;寶玉提出把花掃起來,倒入那水里,黛玉說那樣會把花弄臟了,“那犄角上我有一個花冢,如今把他掃了,裝在這絹袋里,拿土埋上,日久不過隨土化了,豈不干凈!”黛玉葬花,初看是黛玉潔癖,再看是埋葬青春,深入領悟則是道出作者曹雪芹的大生命觀:“質本潔來還潔去”,指向人格的高貴、精神的清明。這一點在寶玉身上也淋漓體現(xiàn),第91回中,寶玉把眉一皺,把腳一跺道,“我想這個人生他做什么!天地間沒有了我,倒也干凈!”黛玉道,“原是有了我,便有了人,有了人,便有無數(shù)的煩惱生出來,恐怖、顛倒、夢想,更有許多障礙?!睂氂裼终f,“你的性靈比我竟強遠了,怨不得前年我生氣的時候,你和我說過幾句禪語,我實在對不上來。我雖丈六金身,還借你一莖所化?!币粋€“借”字,道出生命的真諦——人來到世上走一遭,原來都是來還債的。對中國人來說,清明節(jié)亦是感恩節(jié),在思念中回憶過往,在回憶中心存感念,從而走向精神明亮,人格清明。 第279天。父親并沒有走遠,他就在不遠處看著我呢。我要好好寫下去,不回頭,不停歇,直到有一天,我完完全全活成了他的模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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