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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表漫記(上) □吳金高 世間所有事情,影響決定其起始、進程、快慢與成敗的指標要素,最硬性的有仨:時間、地點、人物,所謂天時、地利與人和。要是按照“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的說法,好像時間還不算最關(guān)鍵,但畢竟“機不可失、時不再來”呀,“過了這個村就沒了這個店”嘛。因此,自古以來,人們計算做事行動的起時、用時、占時、耗時、終時,往往得提前選定、準確掐算、及時累計。 隨著人們對準確計時工具的迫切需求和日益探尋,鐘表便應運而生。 01 千百年來,上至真龍?zhí)熳?,下至平民百姓,恐怕都很看重施行布事的時辰、時更。古人計時的水漏、沙漏,還有日晷,都是“廣義鐘表”發(fā)明史上重要的里程碑。 在鐘表誕生之前,描摹人們生產(chǎn)勞作、生活起居間隔的時與刻,多借助日月升降、更夫敲擊和雄雞啼鳴這些“顯活”的物象,喏——“日入群動息,歸鳥趨林鳴”;“飛來山上千尋塔,聞說雞鳴見日升”;“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 日月輪回,天地晨昏,戊亥子丑,月牙五更……這些時間的標記,現(xiàn)實中無事無處不在,與古詩詞一樣,大眾文藝作品中也留下不少與“時間”有關(guān)的妙語、軼聞:電影《閃閃的紅星》里,主題歌《映山紅》所唱的“夜半三更喲,盼天明;寒冬臘月喲,盼春風……”是子夜時分普遍心理的真情訴說,更是期盼紅軍快回的殷切念想,一語雙關(guān),賦予了實際時間以革命的象征意義。特別經(jīng)典的“半夜雞叫”,隨著小說《高玉寶》的出版,加上小學教科書的節(jié)選,以及同名動畫片的放映,幾個忍無可忍的長工將計就計痛打貪心財主的故事廣為流傳,而故事的緣起,就是那個地主周扒皮為了讓長工們早起多干,半夜學雞叫,硬生生把雞圈里的那群“活鐘”提早激活、“撥快”了好幾個鐘頭。 我父母他們那輩人,頭腦中大多沒有鐘表所界定的二十四小時,但也自有他們約定俗成的時間說法: “明早什么時候去銅城趕集???”——“五更頭吧,早些個走占個好攤子?!?/span> “你家小五子什么時候落地的?”——“雞叫頭遍哎?!?/span> “小大子上書房走多早哇,天才麻花亮哩。” “太陽都中過西了,怎么還沒吃中飯?” “快起來啊,太陽都過樹梢子了!” “明個上他老舅舅家吃暖房酒,早點去,不要等天打黑影子才走。” …… 02 有刻度、計實時的真正的“鐘表”,發(fā)明并發(fā)展于15、16世紀。 如今,在功能強大、廣為普及的手機面前,鐘,表,在計時上似乎已顯得“過時”,回望其更替興衰的歷程,有明顯的起落,好像就是近幾十年的事。 在我國,鐘表有很長一段時間都是稀罕物,一直到上世紀六七十年代,鐘表還很稀缺,那“三轉(zhuǎn)一響”(指自行車、縫紉機、手表、收音機),連城里人都夢寐以求,在我們鄉(xiāng)下,更是極為少見。 我小時候見過的手表,有印象的,就不是哪個人戴的,而是在電影上。 老電影《董存瑞》中,總攻即將開始,趙連長說,3:30全團要發(fā)起總攻占領(lǐng)隆化中學,現(xiàn)在離大部隊總攻還有25分鐘。中學周圍的幾個火力點被我突擊隊員一個個炸掉,趙連長抬腕一看手表,表針已到3:25位置,畫外音是他的“離總攻發(fā)起的時間還有5分鐘!”隨著爆破手應聲而起,最頑固的一個大碉堡也被炸翻,戰(zhàn)士們迅即潮水般往前沖鋒……誰知,橫跨旱河的那座橋上突然噴出幾條火舌,眼見戰(zhàn)士們一排排倒下……董存瑞挾起炸藥包,在火力掩護下,沖到了橋下,可怎么擺弄,炸藥包就是頂不上橋體……這時,趙連長再次看表:分針即將覆蓋“6”,秒針也快接近“12”……在他萬分焦急的一句“哎呀,來不及啦!”之后,就是英雄舍身炸碉堡那感天動地的壯舉。 是啊,上世紀四十年代,戰(zhàn)亂頻仍,國內(nèi)百姓別說戴手表,見過、甚至聽過的都極少極少。即使是軍人,革命隊伍里的,也只有一定級別的首長、指揮員才能戴得上手表。據(jù)說,當年毛澤東去重慶談判時戴的手表,還是一位著名的民主人士臨時贈送的呢。 的確,那時候,鐘表是比槍支彈藥還重要、還金貴的! 我記憶中,電影中凡出現(xiàn)鐘表鏡頭,基本都是緊要、危急時刻。 印象很深的,是抗美援朝的老片子《鐵道衛(wèi)士》,接近尾聲時,在飛奔的軍列頂上,一邊是我公安高科長被敵特馬小飛掐昏過去,一邊是懸掛在火車扶手上晃蕩不已、嚓嚓作響、隨時都能爆炸的一枚定時炸彈。千鈞一發(fā)之際,高科長蘇醒過來,拼盡全力夠到手雷并沉著鎮(zhèn)定地擰掉定時按鈕,終于排除險情,粉碎了敵人的陰謀……幾十年過去了,電影情節(jié)已經(jīng)模糊,但那枚與時鐘綁在一塊的有經(jīng)緯刻痕的橢圓手雷,連同那一串扣人心弦的鐘秒嚓嚓聲,一直印象深刻。你看,鐘表本來是計時的,當它的定時鬧鈴機關(guān)和炸彈引信安連在一起,就成了特別致命的武器。 外國故事片中,前南斯拉夫的《瓦爾特保衛(wèi)薩拉熱窩》劇情與鐘表密切相關(guān)。游擊隊員在街上接頭,所用的暗號,不是什么口令,也不是什么紙條,而是各自出示的同款手表。他們經(jīng)常聯(lián)絡的固定地點,是一個鐘表店,里面陳設(shè)華麗,墻上、臺桌上,各式掛鐘、座鐘琳瑯滿目。店主,那個慈祥而沉穩(wěn)的老鐘表匠,是片中一個很重要的配角,其真實身份是游擊隊員,還是骨干分子,負責聯(lián)絡站工作。不離其身的,還有一個與他的“掩護性職業(yè)”特別相稱的道具——懷表,走在街上,表鏈子晶亮耀眼,在西裝衣扣處若隱若現(xiàn)。老鐘表匠以鐘表店作掩護,也經(jīng)常按照這塊懷表的指示,為了薩拉熱窩,配合瓦爾特,與德軍機智周旋……鐘表,成了貫穿這部影片始終的或明或暗的主線,仔細回味,幾次響起的主題音樂旋律當中,就有某種樂器模仿著的鐘聲,深沉、雄壯、激越。 現(xiàn)在網(wǎng)上回放《董存瑞》,快進,暫停,能清楚地看到趙連長戴的那款手表:表盤正中上方,是ROAMER幾個字母,百度一搜,是瑞士的“羅馬”表呢;那手表上似乎還有劃痕斑點,抑或是老電影本身的黑白灰蒙,但還是感覺表盤清晰、刻度精致、時分秒三針修長,秒針末端還是個三角的,特別生動;尤其整點位置的設(shè)計很考究:6個單數(shù)點(1、3、5、7、9、11)位置是水滴狀,6個雙數(shù)點位置除了數(shù)字外,還有個圓點,所有“水滴”和圓點,都和時針分針上的內(nèi)嵌一樣的色調(diào),那種熒光材料獨有的淡綠色(實際的)——這是夜光表的特征,戰(zhàn)爭歲月多么需要這樣的手表啊。歷史悠久,國際名牌,“羅馬”表是名副其實的。這個牌子,以前的確很響,但人們畢竟是聽說的多,購買、使用的少,就一直想當然地以為,羅馬表是羅馬尼亞產(chǎn)的。七八十年代常聽的一段相聲里,就抖了這樣一個“包袱”:有人問一新婚小伙子,怎么買了羅馬手表?他說,戴羅馬表有意義啊,羅馬尼亞早就同咱們國家建立了外交關(guān)系,最近總統(tǒng)又來訪問,戴上它,不也表示表示嘛。 受電影的影響,我們小孩子對手表也經(jīng)常心馳神念,那時候,差不多每個小學生都在自己的手臂上畫過手表。手表的大概樣子個個知道,一般都是先畫圓圓的表圈,然后時點刻度,最后中心、三針。表帶當然不能缺少,自己的右手在左臂上畫,轉(zhuǎn)過臂膀,畫得寬窄合適、線條銜接得妥帖無痕,那真是本事。也知道用鉛筆畫,太淡,幾乎看不見;鋼筆畫,容易掉色,還會臟了衣服;最理想的,是藍色圓珠筆,經(jīng)久耐看,連磨帶洗,“戴”上個兩三天也沒問題。幾個侄兒很小的時候我都帶過、哄過,讓他們不哭不鬧,逗他們開心,很常用、很管用的招數(shù),是在他們的小膀子上畫個手表。 03 在我童年和少年的時候,周邊人家,大多和我們一樣,是沒有鐘表的,男女老少,居家出門,幾乎都沒有任何“看”時間的依靠,可是,大家做家務、干農(nóng)活,或是上書房、出遠門,作息如常,起居有恒,往返不誤,想想,占的是廣播的便利。 六十年代開始,許多地方,廣播就是鐘表。 那時候,我們農(nóng)村里,家家戶戶最顯眼、僅次于電燈的很重要、最常用的“電器”,就是廣播喇叭。那種繞線圈帶磁鐵的舌簧式喇叭最為常見,講究點的,會蒙上布,外罩個木盒,給人一種“音箱”的感覺,聽起來似乎更雄渾悅耳些。它們大多被固定在堂屋左(右)側(cè)山墻上,或戶外的走廊里,墻體或木柱上釘個鐵釘,掛上去就行。喇叭上有兩根引線,一根外接進線,一根是地線,續(xù)長后接入下方泥土即可。過去農(nóng)家室內(nèi)陸面大多就是干土,極少數(shù)的可能鋪磚,好在插一根鐵絲入地,都不成問題。 每天早中晚,縣廣播站各有一次播音。早上,5:50開始, 6:30轉(zhuǎn)播中央人民廣播電臺“新聞和報紙摘要節(jié)目”,那是比任何整點節(jié)目更受關(guān)注的金牌節(jié)目、紅色聲音,這開始的時間多少年如一日沒有變化;7:30天氣報告后,第一次播音結(jié)束,也順告下次播音開始時間。中午,11:25第二次播音開始,12:00 “對農(nóng)村廣播”,當《社員都是向陽花》的樂曲響起,那基本就是學生放學路上、社員收工回家、屋頂炊煙裊裊、家家準備午飯的時候。晚上,大概6:00吧,第三次播音開始,到了8:00,轉(zhuǎn)播中央臺“各地人民廣播電臺聯(lián)播節(jié)目”,這是一天中另一個重磅熱播節(jié)目,相當于現(xiàn)在的電視《新聞聯(lián)播》。在農(nóng)村,這檔節(jié)目播出時,夏天里,人們大多還在田間場頭忙碌;到了冬天,則是掌燈時分,多半已吃過晚飯。 聽著廣播里是什么節(jié)目,就知道是什么時候,該干什么事了,除了故意的拖延,好像就沒有什么人耽誤過什么事的。 廣播響、廣播停,是一天當中很具標志性的時間節(jié)點。我們上小學、初中時,早上、中午啥時上學校,一般都是“廣播?!钡臅r候動身走,肯定不會遲到。晚上,“聯(lián)播節(jié)目”之后,廣播喇叭里耳熟能詳?shù)慕Y(jié)束曲《國際歌》響起,在冬天,差不多就像軍營里吹響了熄燈號,不少人家基本已是“老婆孩子熱炕頭”光景,過一會兒,周邊遠近就萬籟俱寂了。人睡下,好像才一覺醒,遠近的公雞叫了,頭遍、兩遍,睡夢里聽的心里揪揪的,過一會兒廣播一響,又得起床了啊。 每天早上、晚上,還有星期天的中午,我們在家的時候,是要幫助做些家務的,早中晚,那特別特別熟悉的開始曲《東方紅》(交響合唱,后來逐漸改成《歌唱祖國》)一響,就是我們開圈喂雞、淘米洗菜、燒火做飯的統(tǒng)一號令,也基本是大人出門上早工、午歇吃中飯和下晚工回家的權(quán)威批準。 以前,縣廣播站院內(nèi),豎著個城區(qū)乃至全縣都獨一無二的高桿子,從下向上,由粗到細的幾截黑色的木桿依次綁接著,高高的,站在下面朝上望,還有點搖晃呢,最頂上,安了個平鋪著的“非”字形金屬玩意,聽人說那就是接收天線,中央臺、省臺的廣播信號,包括那句“剛才最后一響,是北京時間*點整”,都是從那里接收、再轉(zhuǎn)到全縣家家戶戶的廣播里的。縣廣播站將上級規(guī)定節(jié)目,加上自辦節(jié)目,按照固定的時間安排,將信號逐級傳輸下去,到公社有放大站,經(jīng)各大隊部的轉(zhuǎn)接,再依次傳到所屬生產(chǎn)隊的一家一戶,那信號的“終端”,就是一個個廣播喇叭,把它們串聯(lián)在一起的,就是一根電線。我所知道的 “縣——社——隊三級廣播網(wǎng)(有線)”,當時的基本形態(tài)就是這樣。 那時,經(jīng)濟落后,物質(zhì)匱乏,電線也是如此。公社放大站到各大隊的廣播線,就那么一根,而且還與大隊部那個手搖電話機共用一線。公社有要事來電話,一般只能在廣播停以后,放大站的工作人員會在廣播上先喊上一句:“請**大隊把廣播線的閘刀拉下來,馬上要打電話了。”于是,廣播線就迅速切換成了電話線。電線桿也是因陋就簡,有的借用農(nóng)用電桿,有的依靠房屋的外墻或廊柱,有的干脆搭在枯樹上,即使單獨的,也不過就是一根樹棍或毛篙。 但即使在那樣困難的情況下,農(nóng)村里,哪怕是遠離大莊臺的單門獨戶,家里廣播照響。要是廣播或線路出了問題,在當時可是大事,好比今天,停水了,斷電了,手機沒信號了,那還了得,不過不要緊,各大隊有專配的線路維護員呢,總是隨叫隨到。 這些,與鐘表有關(guān)系嗎?當然有,上上下下對廣播的重視和普及,不等于就是維持我們賴以報時的 “特殊鐘表”正常運行所需要的不竭動能嗎? 人們對廣播的依賴,好像是不知不覺的。很長一段時間,我早上起身,放牛或者拾糞,也釣魚,然后回家吃早飯去上學,幾乎從來沒耽擱、遲到過,想想,靠的就是廣播:不但在家有廣播,出門在外,電線桿上,生產(chǎn)隊公房的屋脊上,大隊部前的樹梢上,還有附近華水農(nóng)場前前后后幾幢房屋的頂上,好多處都安有廣播,還是那種“頸細、嘴大、舌頭圓”的高音喇叭,四面八方的廣播喇叭正常播音時,整點會報時,而那一個個固定的節(jié)目,從開始提示、語詞特點到播音風格,年復一年日復一日的,大家早已聽慣了,早已是很清楚、很及時、很精準的時間提示了,大老遠都聽得清清楚楚??傊?,在室外,廣播聲絕對如影隨形,根本不會誤你什么事。至于廣播停的時候,農(nóng)民在田里,工人在車間,學生在課堂,時間就有各自的集體以另外的方式穩(wěn)妥把控著,同樣不會誤事。 我經(jīng)常回想,那時家里的廣播,好像也沒有開關(guān),更沒有音量控制,聲音那么響,幾乎沒怎么關(guān)過,卻也沒人“嫌吵”啊,感覺就沒有一點干擾,什么原因呢?現(xiàn)在想想,也不奇怪,大人小孩,幾乎都是成日帶夜的忙,誰不累、不困啊,倒下就睡,誰還在意廣播聲呢。再說,里面?zhèn)鞒龅模墒恰懊飨忘h中央的聲音”,都是要聽、要學,有的甚至是要背的呢。偶爾,哪家有小孩哭鬧不止,或是家里來人說要緊的事,想臨時“關(guān)”下廣播,很簡單,只要不是黃金時段,沒播緊要通知,地線一拔,馬上就清凈了。當然,一會兒還得插上地線,恢復廣播,不然,等于是鐘表停擺,會誤事的。倒是有時嫌它聲音小,一看,地線旁邊的泥土干裂了,松動了。插地不實,等于接觸不良啊,解決的辦法,我們小孩子都知道,往下深插一些,再倒上點水,踩實幾腳,音量馬上就有改觀。 全國億萬民眾充分感受廣播便利,及時感知最大突發(fā)事件的,是毛澤東主席逝世那天。1976年9月9日,下午,我們正在防震棚里上課,旁邊林莊東頭的高音喇叭突然報時——北京時間15點整,接著是:“中央人民廣播電臺,各位聽眾,本臺今天下午4點鐘有重要廣播,請注意收聽。”男播音員異常低沉凝重的預告,似有黑云壓城。大家再也無心上課,疑惑而忐忑地等了近一個小時,再次聽到報時后,廣播里就播放出建國以后反復播報次數(shù)最多、播報時間最長、內(nèi)容最驚天動地的《中共中央、人大常委會、國務院、中央軍委告全黨、全軍、全國各族人民書》,還有平時極少聽見的哀樂。 過去,現(xiàn)在,好像就沒有什么人特別崇拜廣播,沒人特別感謝廣播,但廣播,到時就響,不用操心,風雨無礙,而且,不用繳費,無需攜帶,也不怕丟失,是準確報時、及時傳播大事的天籟之聲,方便至極,也神圣之至。我們真的應該為它唱上贊歌的。 的確,如今鐘表、電視、手機的許多功能,先前的廣播早已集于一身。雖然電視,連同鐘表、手機早已不算稀奇,但廣播永遠是老大,不然后來怎么是叫“廣播電影電視部”、“廣播電視總臺”的呢? (待續(xù)) 未完待續(xù) 【作者簡介】吳金高,1963年9月生于江蘇金湖縣黎城公社上灣大隊?,F(xiàn)為金湖縣教師發(fā)展中心語文研訓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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