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小平，上個世紀(jì)八十年代末出生在河南南陽山區(qū)農(nóng)村。聽媽說，我家以前住在莊子上的那個磚窯里。那時候家里窮，奶奶帶著五兒一女，一大家十幾口人擠在三間瓦房里。79 年的時候，因為實在負(fù)擔(dān)不起，奶奶給了我們半袋米和半袋面，就把我們一家三口趕出來。正逢下雨沒處安身，父親在磚窯上面搭了樹枝和野草，從此那就是俺的家。每逢雨天，外面下大雨，窯里下中雨，父親就拿著盆接水往外倒，媽媽緊緊地抱著哥哥，把他藏在懷里，生怕被雨淋到。懷上我那年，她和父親一起搭建了一間泥巴墻茅草屋，結(jié)果那年雨水特別多，還沒搬進去房子就塌了。之后家人一起拖土坯，又建起了一間茅草屋。我外公看這日子窮的沒法過，就從家里牽頭牛送過來。搬到茅草屋的時候我才不到一歲，從此，小小的一間茅草屋里住著我們一家四口人，還有那頭老黃牛。在我模糊的記憶里，天天吃黑窩窩頭，只有過年了才吃上一頓白饅頭。媽媽說我小時候總是迷迷糊糊，有好幾次吃飯找不到我，最后在半山上找到我，發(fā)現(xiàn)我還睡得正香呢。日子稍微好起來是在 83 年后。那時候村里說可以承包地，很多人開始出去打工了，我父親就承包了十多畝田。別人家都有錢買化肥，而我家田里只上牛糞，沒想到那年我家的稻谷意外大豐收，方圓幾十里都跑到我家買谷種。那年開始，我家在茅草屋十幾米處開始挖地基，又蓋了三間瓦房。那時候農(nóng)村還允許蓋房子，現(xiàn)在都不行了。說是好，其實也沒好，感覺就是很脆弱。98 年我中考，因為生病實在讀不下去了，拿了畢業(yè)證就回家了，我還記得那年家里事情特別多。97 年哥哥結(jié)婚，買摩托車加彩禮，基本上花光了爸媽的積蓄，光摩托車就 9000 多，9000 多啊，那個年代，你想想。后來父母又借錢支持嫂子在街上開了家壽衣店，壽衣店這種生意，你也知道，不會太好也不會太壞，總之能有口飯吃。后來表弟出車禍，家里日子又不好過了。那次是 99 年夏天的時候，嫂子讓哥把陪嫁的冰箱拉到街上，批發(fā)了一些冷飲和雪糕在門口賣，掙點錢好補貼家用。到了秋末冬初的時候這個冰箱放在店里占地方，哥哥就去姨家借了三輪車，說是把冰箱拉回老家。表弟也坐上了車，說是上我家玩。嫂子挨著哥坐在前面，表弟坐在后面扶著鐵架子，開到離街不遠(yuǎn)，對面突然過來一輛拉樹杈的大三輪，像風(fēng)一樣開了過來。一聲尖叫，表弟已經(jīng)倒在血泊中……哥哥抱起他，飛速的沖到街上的衛(wèi)生室，醫(yī)生說讓趕快送城里大醫(yī)院。到城里后，醫(yī)生看后說：“快做開顱手術(shù)，去交費馬上做?！笔中g(shù)費很高，家里也沒什么錢了那時候，可是也沒辦法，一邊是人命，一邊是沒錢，只有出去挨家挨戶借。窮人難借錢，大概那時候就這樣了吧，父親借錢的時候差點給別人跪下。表弟的命算是保住了，可撞我家車的那人耍賴，父親想打官司，可是律師說沒證據(jù)，而且現(xiàn)場已經(jīng)破壞，只好放棄。如果那時候能有什么法律援助，估計也會好點。但是沒有，父母就只能自己擔(dān)著，不敢埋怨哥哥半句，生怕他心里壓力大。我住在媽媽挨著的那個房間，每天晚上都能聽到父親長長的嘆息和媽媽不斷的嘮叨——欠這家多少，欠那家多少……好在那時候我也是個勞動力了，能賺點補貼家用。那時候我們女娃流行做手工地毯，男娃出去打工，說是女娃娃出去打工危險，還不好嫁人。后來才知道都是做好了賣到美國、歐洲那些國家的，賣得可貴可貴了，那天在頭條里看到一個帖子說是紐約中央車站的很多那種大地毯，都是我們南陽做的。但那時候我們拿到的錢很少，一年大概能做兩條毯子，人家也不跟你簽合同，你愛做不做，做完了還給你挑刺，說你這兒做的不好，那兒做的不好，然后扣錢。我 99年做了兩條，本來說好 1200 的，結(jié)果那個人說我紋路搞得有點偏差，要扣我 300 塊，我沒辦法，就只拿到了 900 塊錢。我氣死了，但是我又能有什么辦法呢？錢在人家手里。家里的工就這么多錢，你不做有別人做，就是這么現(xiàn)實。后來聽別人說出去打工錢多，我也鬧著要出去?？衫先说乃枷氩婚_放，我想要出去，就得說服父母。“不行，你就安心在家跟你小嬸學(xué)織地毯，學(xué)會在家掛一塊，我農(nóng)忙時幫助做做飯就行了。”“我堂姐在深圳那邊挺好的，你看她去年回來打扮的那么精神，你不讓我去我就絕食?！闭f完，我撅著嘴跑進自己的臥室，反鎖著門躺著床上。“開門呀！你難道忘記了你表爺家那兩姐妹，還是跟親舅舅一起，還不是被賣到磚窯廠，好不容易逃出來又進黑廠喂螞蝗，你去找你堂姐我怎么能放心?！蔽矣帽蛔用芍^：“我不聽，我就是要出去?！?/span>其實當(dāng)時我也有點想擺脫她的嘮叨。我絕食了一天，他們就答應(yīng)我了。我也就此踏上了自己的打工路。我小時候，小學(xué)畢業(yè)前連鎮(zhèn)上都沒去過，也沒什么私立學(xué)校，就算有，估計我這種成績一般的，也上不了，只有鎮(zhèn)上的孩子能上。我們農(nóng)村的孩子，大部分只有去打工的命。我第一次打工的時候，出門可是一件天大的事，完全沒出過門，就憑一個地址去找地方談何容易。最后把當(dāng)校長的伯伯請來拿主意，爸媽決定讓比我大三歲的哥哥送我。走的那天，媽給我塞了很多千層餅，那是她聽說南方人不吃面食，怕我吃不慣；父親也從外面跑回來，拿著裝著黃土的瓶子：“把這個帶上，去那要是水土不服，沖點茶一喝就好。”到車站，告別之際，我一扭頭，父母右手用力的給我揮揮手，對我哥說：“照顧好你妹妹，在外面不好就回來，家門永遠(yuǎn)為你開著?！?/span>“叔，媽，我以后再也不用聽你的嘮叨了。”我當(dāng)時很大聲地回應(yīng)著他們?，F(xiàn)在想想有點后悔，不過當(dāng)時我的想法就是離開南陽，離開媽媽的懷抱，自己主宰自己的生活。到深圳后，買汽車票被騙了幾次，到了夜里兩三點，幾經(jīng)周折，才到德昌電機廠門口，結(jié)果沒找到姐。那天深圳下大雨，我們看著那些高樓，很現(xiàn)代，但是卻連個躲雨的屋檐都沒有。我們在電話亭里呆了一夜，哥半截身子露在外面，濕透透地。中間還遇到了查暫住證的，還好保安大爺過來給每個警察遞了根煙，說明我們確實是來找親戚的，我們才沒被帶回警察局。迷迷糊糊我就睡著了，在夢里我看到了很多好吃的，還有溫暖的被窩和漂亮的車間……第二天我們在廠門口等了很久，等到了姐，姐是拉長，管著一個車間的一條生產(chǎn)線。在她的幫助下我很快通過考試，開始正式上班。剛開始上班很不適應(yīng)的，在農(nóng)村老家的時候，想睡到什么時候就睡到什么時候，在這里，早上八點就進車間，進入那些高樓，面對從沒見過的機器。你不知道，那個樓我當(dāng)時覺得好復(fù)雜，根本找不到路，第一天下午上班就迷路了。不過這些都還好，車間里的冷漠真的是讓我這個習(xí)慣了農(nóng)村的鄉(xiāng)土人情的人倒吸一口氣。那時候，我們車間不像現(xiàn)在這樣都是外地人，當(dāng)時廣東本地人多，很多是清遠(yuǎn)那一塊過來的，說客家話，我只會說河南話，根本就聽不懂。我剛上崗那時候，線長突然讓我上夜班，對于我這個農(nóng)村妹來說，在老家白天干活，天黑就睡覺，十多年就是這樣過來的，突然晚上工作這還是第一次，可白天睡覺根本睡不著。這也沒辦法，在工廠就這樣，必須要服從安排。第一天上夜班，線長把我分到倒數(shù)第三道工序檢料，要站著工作，產(chǎn)線上產(chǎn)品在不斷的流轉(zhuǎn)，大家都忙得很，連眨眼的空都沒有。后半夜的時候，突然料通過感應(yīng)器時沒流下來，我就按照師傅教的，用右手的食指把貨撥下來。但問題是，前兩道工序都是高溫的，我不太敢搞，但是眼看貨物堆積，我只好硬著頭皮去感覺它的體溫，用指頭把這個不聽話的家伙請下來。“啊——啊——啊……”，我的手剛碰到料，模具竟緊緊的把料和指頭夾在那滾燙的機器里，又燙又疼，我大叫。那可惡的緊急按鈕就在我右手邊的下側(cè)，我怎么努力也夠不著。更讓我萬萬沒想到的是上下工站的人抬頭看了我一眼，竟沒人理我，冷笑著搖搖頭，繼續(xù)忙著他們手中的活。那疼痛讓我渾身發(fā)抖，我叫的聲音越來越大，這時全技員伸著懶腰，揉著那沉睡的眼睛走過來按了緊急按鈕，機臺停了，我感覺指頭已經(jīng)失去了知覺，當(dāng)我從料上抽出那個食指，整個指尖部黑黑的一大塊……手剛受了傷，又芯片過敏，全身上下都出一層小紅疙瘩，癢的難受，最為嚴(yán)重了就是臉上腫得眼睛就剩一條縫。水土不服上吐下瀉，食指那跟手指又發(fā)炎了，聞著就有點臭味……在同一時段發(fā)生了這么多事，而這些只能靠自己去承擔(dān)，我一直壓抑著，因為這次出來目的就是掙錢幫父母減輕負(fù)擔(dān)——還債。我心里也無數(shù)次告訴自己，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在遇到這些事情后，我特別想家，特別想再聽聽父母的嘮叨，可在這已經(jīng)聽不到了，我只有拿起筆開始給家里寫信，把這一路走來和工廠的遭遇通通寫了出來，當(dāng)我想把寫好的信回頭再讀一遍時，可那剛落筆的三頁紙上，竟看不清一個完整的字，都被我的眼淚沖沒了，把內(nèi)心那種傷痛通過眼淚通通地流了出來，眼前的紙上更像是我用心畫的一副畫，似乎在描繪我的前程?？赊D(zhuǎn)念一想，出門在外報喜不報憂，我怎能讓我父母擔(dān)心我。那時候電話還挺貴的，雖然很多人2000 年左右就買上手機了，但是我沒有，根本買不起。一個月五六百塊錢的工資，廠里不管吃，吃飯要到飯?zhí)觅I飯票，我每個月就會準(zhǔn)時往家打五百塊錢，留下的一百自己買飯票和日用品，飯?zhí)玫娜澆耸且粔K，素菜是五毛，米飯五毛，為了省錢每個月能湊夠那五百塊往家寄，自己經(jīng)常只打份米飯躲到一個角落吃，總感覺父母和家人能花上自己打工掙的錢是一件很光榮的事，甚至根本沒有錢去買一張電話卡。那是我進廠三個月后，那天二姐氣沖沖地跑過來。“小平，你怎么回事？出來幾個月了，也不往家打個電話，我今天打電話回家，才知道叔嬸在家特別擔(dān)心你，連個電話也沒有，還以為你在這發(fā)生了什么事?！?/span>“有 200 卡還有 IC 卡，200 卡要按照上面的步驟操作，IC 卡方便，直接插進撥號就可以打?！?/span>“給我拿張 30 塊的 IC 卡?！?/span>我懷著忐忑的心情拿著卡跑到電話亭，心里想打通后會是誰接電話？我該說點啥？該從何說起？千萬不能說漏嘴了。多么熟悉的聲音，陪我多少年風(fēng)和雨，此時此刻我已經(jīng)是淚流不止，控制著不讓自己發(fā)出聲，想聽電話那頭媽媽的呼吸和嘮叨，可聽到的就是她在哭………我大概出來打工有 3 年吧，就被要去回家去結(jié)婚了。我其實也想結(jié)。嫂子來我家之后，你知道農(nóng)村男孩不好娶媳婦兒，好不容易娶到一個，我媽就捧著她，處處讓著她，她可以買很多漂亮的衣服，我沒有，什么洗衣、做飯都要做，還會遭到嫂子的故意刁難，感覺自己就是這個家里多余的，甚至一度覺得自己是他們的丫鬟，我就心想趕緊找個人嫁了吧，過上自己的生活。我老公是堂姐介紹認(rèn)識的，他當(dāng)時對我還不錯，爸媽看上了他是街上人，家里有三間平房，雖然沒有手藝，到那時想著都年輕，兩個人一起出去打工，日子應(yīng)該過得不錯。我們很快結(jié)婚了，我順利成了安皋街上人，成了你們小鎮(zhèn)青年的老婆。可做人家媳婦哪有我想得那么簡單。老公每天晚上都出去喝酒賭博，我就一個人在家，日子過得緊緊巴巴，手里連零花錢都沒有。我跟他說過多次，可他都濤聲依舊，我不給開門他就用腳踹，我們房間的門都被踹了一個洞。我們的生活習(xí)慣也不一樣。我在娘家時，媽媽炒的菜我端著碗想吃多少吃多少，可婆婆家養(yǎng)奶牛，早上牛奶加雞蛋，我一吃就拉肚子。中午他們不去買菜，菜園里也沒菜。面對這些我只能忍著，我不想讓公公婆婆說我難侍奉，我更不能讓鄰居說我事多，我要做一個好媳婦，我要做一個好妻子。不過也是從那時候起，我開始萌生了一個想法：我要買自己的房子，過自己的生活，我煩透了這些不知道誰加在我身上的束縛?，F(xiàn)在回頭想想，我這十幾年的生活，基本上是在生孩子—帶孩子—出門打工—生孩子—帶孩子—出門打工—被家暴—出門打工中度過。結(jié)完婚不久，我跟老公就出去打工了。那時候河南人在深圳的名聲開始不好了，說是因為河南男的打架多，有點像這兩年的貴州人和蘇北人在上海的名聲。那時候河南女的找工比較容易，我老公的工作還是我托拉上的好朋友，轉(zhuǎn)托我們拉長幫忙找的。不過我們也沒干多久，因為很快 04年孩子出生了，作為母親，我又多了一重責(zé)任。孩子給我們帶來了很多歡樂，不過也加深了我跟老公的矛盾。原因很簡單，他不想帶孩子。有一天晚上，我實在受不了了，抱著那哇哇哭不停的兒子，我已經(jīng)是全身疲憊，渾身酸疼，瞌睡得頭都要快掉下來了，看著那呼呼大睡的老公。“老公，起來哄哄孩子，我太困了，想睡會?！?/span>只見他翻個身繼續(xù)大睡，我繼續(xù)過去推他，這次他干脆蒙著頭。我一肚子火一下子爆發(fā)了，把孩子放到床上，掀開他的被子。“孩子又不是我一個人的，你也有義務(wù)抱他，不要把所有的事情讓我一個人去承擔(dān)?！?/span>他猛的從床上跳了下來，把我按到了床上，用腿頂著我的心口，一手緊緊的抓住我的領(lǐng)子，一手攥緊了拳頭對準(zhǔn)我的眼睛就是重重的一拳，我眼角應(yīng)聲流血，很快眼珠里就凝結(jié)出了血塊。我下意識地用盡全身的力氣把他推到了地上，拿著屋里能砸的東西就是一陣狂摔，地下一片狼藉，我抱著兒子沖出了家門……細(xì)濛濛的雨絲夾著鵝毛大雪，正爭先恐后地向大地飄灑著。伸手不見五指的夜靜悄悄的，只能聽到我的腳步聲和哭泣聲。我該去哪？我能去哪？站在十字路口我竟不知何去何從。除了娘家我想不到第二個地方，可這會已經(jīng)是半夜，這里離娘家有四十多里的路，走回去談何容易！不過人是很難自己掌握自己命運的。后來我就被娘家人勸回去了，也是因為孩子生病吧。那次孩子生病，我們?nèi)ナ欣锏尼t(yī)院，結(jié)果孩子很快被送進搶救室，我們被醫(yī)生狠狠地瞪了一眼：“你們這父母怎么當(dāng)?shù)?？再晚來一步孩子就沒命了?！睘榱烁逗⒆拥氖中g(shù)費，我們到處去借錢，我至今都記得，老公說他借了一圈都沒借到，姓田的那家鄰居門都沒開，是從二樓窗戶上丟下來二百塊錢，最后去八叔那才借了一千塊。我看著眼前的這個男人，心里更難受了。這樣的男人能靠住嗎？我想過上幸福的生活只能靠自己，如果我還留到家里我的家會越來越窮，其實借不來錢也是有原因的，你都沒有償還能力，鄰居干嘛要借給你錢。我要去改變我的現(xiàn)狀，我要去營造我的未來。這個想法在我心里越來越強烈。孩子出院后，我奶還脹著，就再次出去打工了。我再次去北京打工，因為太想孩子，工作無法專心。很快老板給了我半個月假，讓我回家看孩子。孩子能上學(xué)的時候，我把他帶在身邊，給他在附近一家小學(xué)報了名。我和老公租房在北京的四合院里，這里大部分是河南人，又稱河南大院。一家三口在一起挺好，可一大堆自己解決不了的問題。每天孩子八點上課，而廠里是七點半上班，我每天早上讓孩子吃得飽飽的就送去上學(xué)，又騎著自行車去上班，天天遲到。學(xué)校管一頓中午飯，可下午五點，孩子就放學(xué)了，我必須在孩子放學(xué)之前趕到校門口，而工廠沒貨的時候，八點才下班。部門的師傅已經(jīng)對我意見很大，也投訴到廠長那里，堅持了一年，廠里終于給我最后的通知：“要么上班，要么辭工回家?guī)Ш⒆?。”自從孩子過來后，我每天都過著提心吊膽的日子，下午把他接回來把孩子鎖到出租屋，又趕回廠里上班，可上班心里裝的都是兒子，他在家做完作業(yè)了嗎？不知他睡著了嗎？希望時間過的快點，我要盡快下班見到兒子。把孩子留下總有很多解決不了的現(xiàn)實問題，實在沒有辦法在北京上了一年，又依依不舍地把孩子送回老家讀書。
我其實一直都堅持在孩子身邊的，可是真的沒辦法。孩子從北京回家之后不久，我就跟著回家了。很快家里又入不敷出了，孩子上學(xué)要錢，吃飯要錢，每天一睜眼都要錢，光靠我老公那點工資根本就不夠啊。09年的時候，聽說深圳富士康工資高，我就跟老公一起又去富士康，我們安定下來后，很快把孩子接來。可是后來發(fā)生一件事情，讓我到現(xiàn)在都覺得后怕。
10 年的時候，兒子在龍華走丟了。那天我們本來想一起出去買菜，結(jié)果他不想跟著一起去，就留在家里了。后來自己貪玩，偷偷跑出去玩，結(jié)果被一個人騙說他爸要他來接他去龍華汽車站附近聚餐，那時候也沒有電話，孩子就信了，跟著那人一直走。那人還給了他一塊面包和一瓶汽水，這樣就取得了小孩子的信任。
我們買菜回家之后沒看到孩子，還以為他出去玩了，他經(jīng)常跟樓下的孩子一起玩。當(dāng)然他沒回來我們都沒上心，不過第二天早上我去了問了還是沒找到他，我有點心急了，當(dāng)天一整天上班都心里害怕。下午放學(xué)的時候我去學(xué)校找，結(jié)果老師說他一天都沒去上學(xué)。
我感到天都塌下來了。
從那時候起，因為請不到假，且如果不工作的話，我們就沒錢在深圳待下去了，所以我白天上班，一下班就開始找，拿著孩子的照片見人就問，拿著手電到周圍拆了一半的險房鉆進去找，后山了無人煙我滿山的找，不停地叫著兒子的名字。半夜回到家看著孩子睡過的床，曾經(jīng)穿過的衣服，我心里酸溜溜的，兒子，你在哪？
突然有個陌生人打我電話：“喂，我知道你兒子在哪，如果想知道你兒子的詳細(xì)情況，給我這個號充兩百塊錢話費。”
還沒等我說話，電話已經(jīng)掛了，半個月沒消息，這個電話接得我喜出望外，跑到樓下趕快給那個號碼沖了兩百塊錢，同時也把這些信息告訴了負(fù)責(zé)這個案子的何警官。
“有這些線索太好了，你們不用找了，在家里等電話，如果罪犯打電話過來記住拖延時間，我們好查查他的底?！?/span>
晚上六點鐘，那個陌生號碼又打過來，我急忙接聽：“喂，我兒子在哪？”
“他天天跟我睡在一起，好著呢。我們現(xiàn)在手里沒錢了，你兒子說讓打三千過來。”
“那我怎么知道你有沒有騙我，讓我兒子接電話?！?/span>
“媽，我——餓?！蔽乙宦犑莾鹤拥穆曇?，放聲大哭了起來，嘴巴不停地顫抖竟說不出一句話。老公搶過電話：“喂，打錢可以，我要看看兒子才放心?！?/span>
那人就加了老公的微信，對方的網(wǎng)名叫“左耳釘猥瑣”。在微信上發(fā)了兒子坐在馬路邊閉著眼的照片，我們再打過去電話已經(jīng)關(guān)機了。
“走，去派出所。”我們跑到派出所，見到了何警官我強烈要求他們打開定位?！岸ㄎ徊皇悄阆腴_就開的，上面有規(guī)定，要重大刑事案件才能用定位，比如像通緝犯?！?/span>
那個陌生號碼又打進來：“快打錢過來，不然永遠(yuǎn)都別想見你孩子?！?/span>
警官比劃讓我們拖延時間。
“我暫時手里沒那么多錢，要出去借借?！?/span>
“少費話，快打錢。”
“你別動怒，我打，我打。”
電話又掛了，再打過去仍然是關(guān)機。
警官跑過來說：“查出來了，他叫唐敬，湖南人，今年 21 歲，據(jù)我分析是個人做案?！薄熬?，我要打錢過去，剛電話對方的口氣好像很生氣，萬一撕票了怎么辦。”“別打，我們合計一下?！?/span>
老公沒聽警官的話，還是把錢轉(zhuǎn)了過去。警官還是用了定位，晚上過了十二點，寶崗派出所分別出警一二三分隊，定位顯示，罪犯在龍華汽車站那個方向，兵分三路開往那里，開始地網(wǎng)式的搜捕，終于在路邊的一個干下水道里，發(fā)現(xiàn)了正在睡覺的兒子，罪犯已經(jīng)逃之夭夭……
面前的兒子，就像一個小乞丐，穿的，還是走失時穿的襪子、鞋子和褲子，頭發(fā)亂七八糟，瘦了很多，臉上起了一層小小的疙瘩，上衣是個大人的給外套，老遠(yuǎn)都聞到臭臭的味道。
“兒呀，餓嗎？想吃啥媽給你買?！?/span>
“我想吃雞腿，我想吃鴨腿?！?/span>
只見他一手拿著雞腿，一手拿著鴨腿，恨不得都塞進肚子里……
我再也不敢讓兒子在深圳這讀書，買了票又把他送回老家。
從此我們一家，兒子在南陽，女兒在南召，我和老公在深圳繼續(xù)打工。每年過年都要回去看他們，還經(jīng)常打電話回去。
我兒子不聽話我應(yīng)該怎么辦，我真的已經(jīng)快絕望了，我老公家暴我，我本來就對他失去了信心，希望都寄托在孩子身上。但我上次回家的時候，老師直接打電話給我讓我把他領(lǐng)回家，說實在沒法教了。我試圖跟他溝通，好像也做不到，他總是說：“你生下我卻沒怎么管過我，我不想跟你說話?！泵看温牭竭@兒，我都特別想哭。
我記得那是 2017 年 12 月 1 號，我終于搬到新廠宿舍。剛熬了一夜，到上午十一點才下班，今天就要搬宿舍了，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東西搬到樓下，去宿管辦一登記一直忙到兩三點才收拾好，渾身像打了麻醉劑一樣倒在床上……
下午五點鐘一陣手機鈴聲把我驚醒。
“喂，你是 XX 的媽媽嗎？我是他的班主任老師?！?/span>
“是我，有什么事嗎？”
“你們這些當(dāng)父母的，把孩子丟到學(xué)校都不管了，你知道他的成績相當(dāng)差，上課一直玩也不聽課，說過多次就是不聽?！?/span>
“孩子這年紀(jì)有點叛逆，讓你費心了?！?/span>
這時老師語氣更加惡劣，聲音更大了：“不要拿孩子叛逆當(dāng)借口，他還這樣的話你們還是過來把他領(lǐng)走吧！我是沒辦法教他了……”
電話掛后，我急忙跟婆婆打電話，想讓她去學(xué)?？纯矗纱蛄撕镁脽o人接聽。我又給孩子的姑姑打電話，誰知他姑姑正在打麻將，并說：“你們光知道掙錢，孩子不聽話我也沒辦法?！蔽矣纸o孩子的二伯打電話，他告訴我這會沒空。
孩子不能不管，我急忙打了老公的電話，約到樓下飯?zhí)蒙塘恳幌略趺崔k？我把情況一說，只見他坐在那里一直在玩手機上的游戲?！澳愦騻€電話回去呀！問問兒子是怎么想的？”他像沒事人一樣繼續(xù)玩著游戲，好像這個事跟他無關(guān)一樣。我全身直冒火，渾身發(fā)抖，眼淚就像泉水一樣流了出來。
“咱們離婚吧！”
“行！”
我哭著跑出飯?zhí)?，心慌、腳手發(fā)麻、全身顫抖，高血壓又上升到了極限……
我躺在床上整整哭了一天一夜，結(jié)婚后的一幕幕總在眼前閃現(xiàn)，越想越傷心。從去年開始，我和老公突然沒話了，他的世界里就是吸煙、喝酒、賭博，我們說不了兩句話就能吵起來。
突然間我想通了，人生就短短幾十年，為什么要這樣委屈自己？以后他是他，我是我，我不會再干涉他任何事情，他從此會在我的心里消失。可讓我最糾結(jié)的就是這一雙兒女。在外打工這么多年，對于兩個孩子的成長沒能多多參與，想起他們總是充滿愧疚，但是我也從來沒有機會好好跟兒子、女兒說一下自己內(nèi)心的想法，其實我對他們有很多很多話想說。
“兒呀，其實從你出生我多想陪著你長大，可你爸爸太不爭氣了，連個家都承擔(dān)不起，我如果不去承擔(dān)，家里有一點小事都要出去借錢，這樣下去這個家還有未來嗎？我去北京打工，多少次上班總能浮現(xiàn)我走時你哭的畫面，多少個夜晚想你想得淚流滿面，多少次熬了幾天幾夜就想多掙點，多少次發(fā)燒到三十九度還堅守在工作崗位上，可是一想到你，全身就有無限的動力，我只能把這些都默默地埋在心里。我不愿把你留守，多次也試著把你接出來，不管在北京還是在深圳你都去上過學(xué)。你知道嗎？我剛把你接到深圳讀書的時候，同事都說我最近怎么了？一下子憔悴了很多。其實那段時間我瘦了好幾斤，因為每天早上我五點就要起來給你做早餐，我還摘抄了兩百多種粥、湯的做法，天天早上換著花樣做，生怕你吃不好。從去年開始你總跟我對著干，我嘗試了很多方法去化解，可都失敗了，你開始討厭學(xué)習(xí)，迷戀游戲，可作為家長的我說你你就捂著耳朵，打又打不得，因為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處在叛逆期，媽媽不怪你。媽媽像你那么大也叛逆過，直到出去打工經(jīng)歷坎坷后才明白很多道理。其實你們這一代競爭力更大，多學(xué)點知識以后步入社會選擇的機會更多一點，生活更好一點。媽媽不想讓你走你爸媽的老路，這條打工的路真的不好走。你被騙走，爸媽并沒有怪你，雖然我每天找你到半夜，忘記饑餓，忘記口渴，半個月瘦了十幾斤，我堅信你一定會回來。這件事你不要老是放在心上，全當(dāng)是你人生的道路上的一道坎。打工——掙錢——打工——掙錢，整整 19 年了，想找一個溫暖的家，想要一個疼我的愛人，想要一個懂事的兒女，我用盡全身的力氣想讓這個家過得更好，我把所有的愛都給了這個家，我從沒有買過名牌的衣服，沒有用過化妝品，對自己苛刻，一個月就花 20 塊的零花錢，我雙休日去擺過地攤，去快餐店打過零工，去菜市場揀過人家扔在地下的菜葉，鋪蓋都是別人扔的我揀回來洗后用開水燙過繼續(xù)用，自己省吃儉用我不想讓兒子受苦，給他上最好的學(xué)校，一年一萬多我沒有嫌貴，只要你好好學(xué)習(xí)媽心里都是甜的。對老公我一再容忍和包容，可換來的竟是夫妻間一見面就吵架、家暴。兒子把我當(dāng)成了今生的仇人，怪我生他沒養(yǎng)他。女兒不接我打回去的電話。轉(zhuǎn)來轉(zhuǎn)去老家回不去，城市待不下去，還欠 20 多萬的賬不知什么時候能還清？兒呀，你不理解媽媽我不怪你，媽媽嫁給你這個不爭氣的爸爸，什么心都得操，為了咱們的以后我必須離開，我只不過想當(dāng)個好媽媽、好妻子而已，可到頭來總是傷痕累累……”
我們靠自己的雙手，修建起街道橋梁、高樓大廈；生產(chǎn)出珠寶、智能手機，維護著城市的清潔，創(chuàng)造著經(jīng)濟奇跡；我們本該驕傲。但很多時候，我們只是一串?dāng)?shù)字，一個標(biāo)簽，被書寫、被塑造、被研究、被描述成需要關(guān)愛的弱勢群體——沒人聽見我們的聲音。確實，我們擁有的資源很少，我們在城市的打工日子很艱辛，嘗遍生活的酸甜苦辣，但我們沒有陷入抱怨、指責(zé)中，而是扛起生活的重?fù)?dān)前行，在這土地頑強地扎根，生長。我們有我們的煩惱，我們也有開心快樂的時光，我們只是缺少途徑和平臺去參與和表達(dá)自己。你看不見我，并不代表我不存在。你來與不來我就在這里，講述我的打工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