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晚清六十年的革命與改良治理江南:李秀成的戰(zhàn)略布局李秀成的這個戰(zhàn)略思路是在攻破江南大營以后、奪取蘇南的過程中才逐步形成的。之前他馬不停蹄的為了解救江北、合肥、江南的緊急軍情而奔走作戰(zhàn),沒時間思考如此長遠的戰(zhàn)略問題。他進入蘇南后,開始高度重視招攬人心,著眼于長遠進行根據(jù)地建設。 取得蘇州城之后,李秀成不僅嚴格保護老百姓和商業(yè),而且連清軍官員甚至滿洲將領也一概不殺,全部釋放。太平軍良好的軍事紀律讓社會秩序很快恢復了安定。 中國近代第一個赴美留學的留學生容閎此時學成歸國,還沒有想好是在清政府工作還是為太平天國服務,就自行到太平天國統(tǒng)治的地區(qū)考察,以做出取舍。他在《西學東漸》一書中記錄了自己在江浙一帶的見聞: “以予等沿途所見,太平軍之對于人民,皆甚和平,又能竭保護,以收拾人心。其有焚掠肆虐者,施以極嚴之軍法?!?/span> “當忠王在蘇州時,嘗竭力欲禁搶掠之風,懸重賞以募奇才。謂有能出力禁絕焚掠之事者,立酬巨金,井頒以爵位。又下令三通:一不許殺平民,二不許妄殺牛羊,三不許縱燒民居。有犯其一者,殺無赦。迫后忠王至無錫,曾有一該地長官縱任土匪焚毀民居,忠王乃戮此長官以警眾。” 《艾約瑟等五名傳教士赴蘇州謁見忠王的經過和觀感》中說: “人們有過許多關于長毛叛軍殘酷行為的傳說,但這種指責是虛構的。我們沒有看到一點故意破壞的跡象……太平軍準許松江所有的婦女離開松江這一事實,以及如所周知,他們曾多次設法拯救跳河投江的男女,足以證明他們并不是殘暴的匪兵,像傳說的那樣。按照極其嚴格的意義來說,他們確是革命者;不論是殺人或是掠奪,只有在為達到革命的目的而有必要時才采取這種手段?!?/span> 清朝官方的《鎮(zhèn)??h志》也記載: “賊凡數(shù)萬人,有久踞寧紹意,禁殺戮,小民貿易往來如?!?; “發(fā)匪入城,果不開刀,隨帶薄粥鹽菜,沿途施舍。城外大廟,亦設粥廠。破城三日后,城中所有老弱男女,驅之城外粥廠'; “賊不殺人,盡人而用之,人不知畏賊。村野之民,盛稱賊之義氣,遂以為德。” 建立良好治安環(huán)境的同時,李秀成對居民戶籍進行統(tǒng)計,并將軍人和居民分開。在軍事管理區(qū)以外的地方,居民自由生活。為了鼓勵商業(yè)發(fā)展,還搞出來一個“扶持中小商戶”的財政政策:開設商鋪沒有資本的,可以向官府申請資助,或者用現(xiàn)有貨物為憑證向官府借錢,賣出去以后歸還百分之七十即可,剩下的百分之三十算是財政補貼。 跟石達開一樣,李秀成也在蘇福省積極開展地方政權建設。他將蘇州城分為七個局,相當于今天的七個城區(qū)??h里設置縣官,由李秀成委派專員“管理某縣事”;鄉(xiāng)里設置鄉(xiāng)官,由地方推舉德高望重之人擔任。 運用這套行政體系,李秀成也跟石達開在江西一樣,在蘇福省建立了比較公平的稅收系統(tǒng),對私營商業(yè)和土地征稅。稅收比例相對于清朝大大降低。同時,相對于清朝一片污爛的官僚體系,革命派的官員要清廉得多,各種浮收勒折被取消,老百姓的負擔因此迅速下降,商業(yè)、手工業(yè)、農業(yè)很快就呈現(xiàn)出一片欣欣向榮的景象。 據(jù)容閎記錄,李秀成治理下的蘇州,“百貨云屯,流民雨集,盛于未亂時倍蓰”、“禾苗布帛,均出以時,士農工商,各安其業(yè),平租慵之額賦,準課稅之重輕”,“春樹萬家,喧起魚鹽之市;夜燈幾點,搖來蝦菜之船。”出現(xiàn)了當時南方戰(zhàn)亂中罕見的繁榮。 在農村,李秀成推行“著佃征糧”政策。由于許多地主富豪害怕太平軍而逃亡,新政權遂決定 “著佃征糧”:誰耕種土地就由誰交土地上的錢糧,交了之后發(fā)給“田憑”,農民“領憑后,租田概作自產”。簡單來說,就是“耕者有其田”。但如果地主愿意正常交糧,新政權也不會強制剝奪他的土地,而是繼續(xù)承認其土地所有權。 李秀成允許一定程度的地方士紳自治,很多地方的團練都得以了保留。當?shù)匾粋€搞團練的士紳記錄說,李秀成及其手下“專以要結為事,不復殺掠……各鄉(xiāng)造冊征糧,均歸本地人辦理,不派長發(fā)一個,鄉(xiāng)民不愿留長發(fā)者聽其自便。民團以歷次抵抗,死傷極多,見有可生之路,遂無必死之心,相與洽約。” 在地方自治體制下,本地鄉(xiāng)官和太平軍直接委派的縣官之間,還會有不同的階級利益取向。一般來說,鄉(xiāng)官比較重視士紳地主們的利益,而縣官來自革命軍,很多人幾年前還是廣西大山里的貧苦山民,比較傾向于保護底層農民的利益。老百姓都知道太平軍是干革命的,很多佃農就借機拒絕交租,為此引發(fā)地主士紳們的不滿,發(fā)生過不少很激烈的沖突。遇到這種事情,太平軍的縣官一般是“和稀泥”,兩邊協(xié)調,最后多是農民得利。因為地主士紳們需要政府暴力來鎮(zhèn)壓農民鬧事,清政府一聽聚眾鬧事馬上就會派兵鎮(zhèn)壓,而太平軍的官員們采取和稀泥的態(tài)度,不會用刑罰或軍隊來打擊抗租農民,很多地租就沒法收上來了?!爸枵骷Z”與“和稀泥”政策實際上以比較溫和的方式實現(xiàn)了土地重新分配和土地減租,降低了底層人民負擔、促進了社會公平。 這些公平合理的治理政策,也使得當時的蘇南農村一片“豐年景象”。 寧波赫德商行歐籍雇員《旅行日記》記載其在太平軍統(tǒng)治下的江蘇和浙江旅行,說: “在我們經過整個地區(qū)時,也就是從寧波到五河口,老百姓都蓄長發(fā),看起來很滿足而快樂。這一帶農村都是一片繁榮景象,田里莊稼豐收在望。” 林德烈在《太平天國革命親歷記》中記錄了自己第一次進入太平天國控制區(qū)域的印象: “我們到了蘆墟,這是一個大村莊,離上海有六十英里的水路。此處似有各色大宗貿易。運絲船、鄉(xiāng)下船和上海船都停泊在村外,為數(shù)很多,全都滿載貨物,似乎這里是一個很好的現(xiàn)成市場。人民穿著很好的衣服,商店充塞著貨品,處處顯出興旺景象。 村外,很多勞動者正在收割豐富的谷物,田野生氣盎然。這是秋收季節(jié),極目遠望,遼闊的平原蓋滿了成熟的五谷,在早晨陽光下,閃爍著金色的光輝。我完全看不見又任何殺人放火的痕跡。村里,只見到一群富裕的、忙碌的、面容和藹的中國人,和一大堆一大堆剛由船上卸在岸上的貨物;郊外,只見到大自然的富足和美麗?!?/span> 林德烈后來解釋自己為什么要參加太平軍,他說: “許多年來,全歐洲都認為中國人是世界上最荒謬最奇特的民族;他們的剃發(fā)、蓄辮、斜眼、奇裝異服以及女人的毀形的腳,長期供給那些制造滑稽的漫畫家以題材;同時,使中國人感到陶醉的閉關自守、迷信鬼神和妄自尊大,也經常激起歐洲人的嘲笑和輕視??墒?,在太平軍中間,除了面貌之外,所有這些都已絕跡,甚至于他們的面貌似乎也有所改善;也許這是由于他們在身心兩方面都擺脫了奴隸地位的緣故吧。 清政府奴役下的任何一個中國人的面部都表現(xiàn)了蠢笨、冷淡,沒有表情、沒有智慧,只有類似半狡猾半恐懼的奴隸態(tài)度;他們的活力被束縛,他們的希望和精神被壓抑被摧毀。太平軍則相反,使人立刻覺得他們是有智慧的,好專研的,追求知識的。的確,根據(jù)雙方不同的智力才能來看,要說他們是同一國家的人,那簡直令人無法想象。太平軍是聰敏的、直率的、英武的,尤其他們的自由風度特別具有吸引力。你可以看見被韃靼人所征服的中國的奴顏婢膝;但是太平軍縱使面對死亡,也都表現(xiàn)了自由人的莊嚴不屈的風度?!?/span>[1] 將林德烈的觀察與1793年馬格爾尼使團訪問中國的記錄對照起來,這種印象就會更加鮮明。1793年使團的成員約翰·巴羅在《我看乾隆盛世》中這樣寫道: “中國普通老百姓外表非常拘謹,這是他們長期處在鐵的政權統(tǒng)治之下自然產生出來的……就現(xiàn)政權而言,有充足的證據(jù)表明,其高壓手段完全馴服了這個民族,并按照自己的模式塑造了這個民族的性格……灌輸清心寡欲的思想,摧毀互相的信任,培養(yǎng)人們的冷漠,使他們對自己的鄰居猜忌和懷疑。” 林德烈描寫了一副近代中國難得的社會場景:通過革命,中國人民擺脫了滿清的奴隸式統(tǒng)治,身體和思想都重新得以恢復自由,在廉潔開明的新政權治理下,自由的生產和交易。運河旁邊,金色的夕陽下,人們自由的蓄發(fā)、自由的交易、自由的耕作,一片生機勃勃而又安靜祥和的景象——這才是在擁有幾千年文明的偉大國度中,人民的正常生活方式。 然而,這些個美好的場景并未存在很久,它很快就被來自內部和外部的各種黑暗勢力所吞噬和毀滅了。 [1]林利,《太平天國革命親歷記》,51頁,上海古籍出版社。 ================== 作者簡介:李曉鵬博士,主要著作有《重述偉大中華史》(原名《從黃河文明到一帶一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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