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才是真正的春秋之秦穆公篇（15）

主筆：閑樂生

公元前628年十二月初九日，晉文公去世，晉文公之子晉襄公即位，第二日，也就是十二月初十，晉國君臣準備把棺材送往曲沃宗廟停放。然而，離開絳城的時候，詭異的事情發(fā)生了，晉文公的棺材里突然傳出了類似牛叫的奇怪聲響，群臣大駭，太卜郭偃連忙屈指一算，然后讓大家對文公的棺柩進行跪拜，并說：“君命大事：將要有西邊的軍隊過境，擊之，必大捷焉?！痹瓉?，當時秦軍正密謀穿越晉境，去偷襲晉國的盟國鄭國。晉文公的亡靈指示晉軍可以擊之，擊之必大勝。

這個神秘事件一直被后人爭論不休，且不說太卜的卜辭為何會如此準確，單說這文公的棺材中為何會突然發(fā)出牛叫的聲音，這太詭異了，難道真的是文公顯靈，或者說，難道文公其實還沒去世就被大家給活埋了，莫非里面有什么天大的陰謀？如果真有人陰謀害死了文公，那主謀又是誰呢？

這一連串的問題，根據(jù)現(xiàn)存的史料，是找不到答案的，也找不到任何可疑的線索，所有的一切，只能憑空猜測。反正也沒啥事兒干，不如我們就來猜一猜。

第一種可能：晉襄公其實是個大陰謀家，他聯(lián)合某些大臣以某種方式害死了自己的父親晉文公，或許文公沒有死透而是假死，結果在出葬過程中又突然醒轉了，于是在棺材里面掙扎呼救起來，太卜郭偃為了掩蓋這個事情，就將晉國情報部門在秦國事先探知的情報借文公顯靈說了出來，一來為晉國之后對秦開戰(zhàn)尋找借口，二來借此蒙混過關，盡快打消大家的疑慮。甚至也許之后先軫的死也與其有關。

國人喜愛陰謀論，所以熱衷此等可能性者非常多。特別是根據(jù)《左傳》，晉文公卒于己卯日（十二月初九），卻殯于庚辰日（十二月初十），這顯然不合周禮，根據(jù)《禮記 喪大記》

“君之喪：三日，子、夫人杖，五日既殯，授大夫世婦杖……大夫之喪：三日之朝既殯……士之喪：二日而殯。”

諸侯去世，要停靈五天，大夫三天，士兩天。那平民百姓停幾天？肯定要比士少，具體幾天，孔老先生不愛搭理你，禮不下庶人嘛。反正無論如何，晉文公第二天就出殯是不合常理的。這么急著入斂，肯定藏有啥不可告人的秘密！換而言之，晉文公極有可能是被謀殺的。

然而，這種讓國人非常興奮的陰謀論，一旦細究，卻會發(fā)現(xiàn)其中有很大的問題。首先，晉襄公與大臣們沒有什么殺人動機，晉文公已經(jīng)70歲，算是很老了，等也不用等多久，沒必要冒大風險弒君。

其次，晉國乃六卿執(zhí)政，派系眾多，利益關系復雜，大家沒可能合起伙來殺掉國君，只要有一方不同意，這事兒就干不成，就算干成也是腥風血雨，不可能在史書中一點痕跡都沒留下。

但是，晉文公剛死，第二天就要抬到曲沃祖廟去，為啥這么急呢？這又如何解釋。

其實答案很簡單。

《左傳正義》：案經(jīng)文以已卯卒，庚辰是卒之明日，即將殯者，以曲沃路遠，故早行耳。

晉國與其他諸侯國不同，晉國的祖廟曲沃距離晉都絳城足足有六七十里地，一路抬棺過去得四五天腳程，不早點出發(fā)能行嗎？

另外，抬到曲沃就埋了嗎？沒有。據(jù)《左傳 僖公三十三年》

“夏四月辛巳，敗秦師于殽，獲百里孟明視、西乞術、白乙丙以歸，遂墨以葬文公?！?/p>

事實上，重耳在曲沃祖廟停靈了三個多月，要到第二年的四月，打贏了秦國，才安葬文公。如果晉文公沒死，可以在棺材里鬧騰很久，不被發(fā)現(xiàn)是不可能的。所以，那些說晉文公被活埋了的，要么沒認真讀書，要么就是沉迷陰謀論不可自拔。

所以，大概是第二種可能更可信些。

第二種可能，也許晉文公死前就知道秦穆公野心勃勃，蠢蠢欲動，欲染指中原，而自己就快死了，自己兒子晉襄公又執(zhí)政經(jīng)驗不足，恐怕會壞事兒。所以才在死前與太卜郭偃商量搞了這么一出，來讓晉國好名正言順的跟秦國開戰(zhàn)。畢竟，晉文公當年是在秦國的扶持下才即位為君的，且晉與秦已聯(lián)姻盟好近三十年，秦穆公的夫人是晉女，晉文公的夫人則是秦女，兩家打斷骨頭連著筋，晉國若突然翻臉打秦軍，這實在有點說不過去，如果不整兩出神奇戲碼，如何向國內(nèi)國外交代？

不管是哪種可能，總之，秦軍千里行軍，想要偷襲中原鄭國的這些舉動早就被晉國的情報部門探知了，而晉國之所以遲遲沒有動作，其實只是在猶豫。直到秦國偷襲鄭國不成，卻還順手滅掉了晉國的附屬國滑國，然后大搖大擺的再次穿越晉境回秦。晉國人終于坐不住了。

然而，茲事體大，即便有晉文公的亡靈做出最高指示，晉國群臣仍然分成了兩派，對是否出兵進行了激烈的討論。一派是下軍將欒枝為首的主和派，他們認為秦國對晉國有恩，不能貿(mào)然出兵破壞兩國的邦交，這會讓晉國處在與楚秦雙向作戰(zhàn)的窘境；而另外一派則是以中軍將先軫為首的主戰(zhàn)派，他們認為秦軍勞師遠征，這是上天賜給晉國的大好機會，違背天意是一件不吉利的事情。至于欒枝等人提出的秦國之恩，這就更無須介意了，晉國新喪，秦國非但沒有前來吊問，反未經(jīng)借道就行師邊境，攻打晉的同姓國家，這是先對晉國無禮啊。人若犯我，我必犯人；一日縱敵，數(shù)世之患也！不把麻煩留給子孫后代，這才是對先君最大的忠啊。

爭論的最后結果，是主戰(zhàn)派勝利了。畢竟在當時，以中軍將先軫與上軍將先且居父子為首的先氏一族，已實際掌握了晉國的軍政大權，年輕的晉襄公剛剛繼位，必須借助先氏家族的力量才能坐穩(wěn)位子。何況先君的在天之靈都特意下凡指示，如此神奇，豈可不聽？

于是，晉襄公宣稱：“秦侮我孤，因喪破我滑，我必報之！”然后調(diào)遣居于晉南境的姜戎軍隊共同出兵，準備在險要的崤函谷道上設伏偷襲，圍殲秦軍。姜戎本是居住在秦地瓜州（今陜西秦嶺北約寶雞至隴縣一帶）的一支戎族，大概二十年前晉惠公時期被秦人驅逐東遷到了晉地，晉惠公將他們安置在了晉國南部。這次調(diào)遣姜戎共同出戰(zhàn)，一是因為他們與秦有世仇，二是因為姜戎曾長期居住在隴山一帶，擁有極其強悍的山地作戰(zhàn)能力，可以進一步提升殲滅秦軍的概率。

另外，為了不違反居喪之禮，晉襄公將黑色的盔甲制成了喪服樣式，并以梁弘為御者，萊駒為車右，親征崤山前線。而從此以后，與別國的素白喪服不同，晉國的喪服都是黑色了——這件事影響非常深遠，至今山西有些地方仍有此民俗。

公元前627年四月十三日，滿載著滑國輜重一路歡歌的秦軍又回到了來時經(jīng)過的那個險要無比的崤山地界。如前所述，崤山乃秦嶺東段的支脈，它是黃河與其支流洛河的分水嶺，也是陜西至中原的一道天然屏障，《括地志》云：“其山幽深可蔭，有回溪阪，行者畏之?！鳖欁嬗怼蹲x史方輿紀要》亦云：“翼岸巍峰插天，約谷深委。終日走硤中，無方軌列騎處?！庇纱丝梢?，崤山谷道幽深狹長，車馬不能并行，端的是個殺人越貨，毀尸滅跡的好去處。更糟糕的是，比起前次通過，秦軍又帶了很多累贅（從滑國搶來的奴隸與物資），通行更加困難。于是，先軫的晉軍如期而至，一場大屠殺，三萬秦軍全軍覆沒，只有孟明視等三位主帥在士兵的拼死保護下逃過一劫，但仍被晉軍俘虜了。

崤之戰(zhàn)是春秋時最著名的伏擊殲滅戰(zhàn)，也是我國軍事史上第一個大型伏擊殲滅戰(zhàn)戰(zhàn)例，而在此前后，春秋的戰(zhàn)爭形態(tài)大多是雙方集中主力堂堂正正正面對決，只求一決勝負，并不以殲滅對方有生力量為目的，在戰(zhàn)場上，雙方也都注重展示貴族風度?；蛟S，秦國在戰(zhàn)國時代酷愛屠殺，也與它當年第一個遭此大難有關。

總之，崤之戰(zhàn)是一場改變了歷史轉向的戰(zhàn)爭，先秦時期伏擊戰(zhàn)中能與它媲美的，恐怕也只有三百年后孫臏擊殺龐涓的馬陵之戰(zhàn)了。它對春秋時期軍隊裝備的發(fā)展變化、對中國軍事思想和戰(zhàn)斗形式的發(fā)展變化，都具有深遠影響。特別是秦國，其戰(zhàn)術戰(zhàn)法都受其影響巨大。

我們發(fā)現(xiàn)，在崤之戰(zhàn)后的所有戰(zhàn)役中，秦軍就也再沒有勞師遠襲過，而是穩(wěn)扎穩(wěn)打，苦練攻城技術。其實在春秋時代，各諸侯一般只野戰(zhàn)，很少攻城，一是攻城器械尚不發(fā)達，二是久攻不下，會誤了本國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總之是很不劃算。所以《孫子兵法》才說：“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笨墒乔貒鴧s因為地理與歷史的原因，反其道而行之，一開始就苦練攻堅，并當成基本戰(zhàn)法，開始慢慢蠶食晉國的邊境，所以到了以爭奪城池為主要作戰(zhàn)手段的戰(zhàn)國時期，秦國的攻城戰(zhàn)術已經(jīng)遠遠走到了六國的前面。到了這個時候，天下間就再也沒有秦國的對手了，秦國因此得以蠶食三晉，并吞六國，一統(tǒng)天下。

沒想到吧，秦國的東出之路被晉國所阻，這種先天劣勢，最后卻演變成了一種最大的優(yōu)勢，這就是所謂的勤能補拙了。

反觀晉國，他們雖然在此次戰(zhàn)役中取得了一時的大勝，卻公開破壞了秦晉聯(lián)盟改變了原來的戰(zhàn)略格局。晉文公時，秦晉聯(lián)盟，晉無側背受敵之憂，且可借秦以增強自己在與楚斗爭中的實力，確保霸主地位。但崤之戰(zhàn)晉襄公與先軫卻將秦國這個好盟友推向敵方，促成了秦楚聯(lián)合，而將晉國置于兩面作戰(zhàn)的不利境地。自此之后八十余年，晉在南向與楚作戰(zhàn)，同時還必須西向與秦糾纏，連年戰(zhàn)火，仇怨難解，結果導致對北部邊境地區(qū)的控制放松，邊境外的狄、戎等族，便乘虛進行侵擾，于是就形成了晉國三面受敵的戰(zhàn)略局勢。

其實在當時晉、楚、秦互爭中原霸主的三角斗爭中，不論從政治上、軍事上，還是地理環(huán)境上，晉、秦之間的矛盾，都不是主要矛盾，而且也沒有激化到不得不交戰(zhàn)的地步。何況當時秦既沒有公開決裂，晉也沒有一戰(zhàn)而滅掉秦國的力量。晉國根本沒有必要因為一時之利而惹惱秦國這個難纏的對手。因而，站在晉國的立場上，從戰(zhàn)役上說，崤之戰(zhàn)是晉國君臣的一次重大勝利；但從戰(zhàn)略上說，則是晉國君臣因全局觀點不強而造成的一次失誤。這次失誤在數(shù)十年后造成了一個非常嚴重的后果，那就是晉國由文公好不容易建立起的霸權最終被雄才大略的楚莊王給奪走了。當然，晉國畢竟底蘊雄厚，楚莊王死后不久，春秋霸業(yè)又復歸于晉，但再也不復從前輝煌，常常受到楚國挑戰(zhàn)，所以此后的歷史，基本上就是南北兩強對峙的態(tài)勢，直到三家分晉，戰(zhàn)國七雄并立的時代來臨。

當然，秦晉作為一衣帶水的鄰邦，擁有太多的利益糾紛，想要建立政治互信太難，今日不爆，總有一日要引爆危機。所謂秦晉之好，基礎就從未牢固過，這次徹底崩裂，其實也并不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