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這是一個關于打天下和王朝合法性的故事。 有那么幾年的時間,筆者出差很多。 每當早起乘著夜色打車去機場時,腦海里都會浮現(xiàn)出一首詩—— 獵獵南風拂驛亭, 五更牽纜上空泠。 慣行不解愁風水, 瀑布灘雷只臥聽。 詩的作者叫王闿運,是齊白石、楊度等一干名人的老師。 他一生的理想是當一名“帝師”。 年輕時的王闿運曾費勁心機勸曾國藩養(yǎng)寇自用。 按照他為曾文正公的規(guī)劃,湘軍應將天下大局逐漸導向三足鼎立之勢,然后徐圖進取,江山易幟。 面對躍躍欲試的幕僚,曾國藩也像那位老人一樣念了兩句詩——“倚天照?;o數(shù),流水高山心自知”。 自知抱負難以施展,王闿運郁郁而去,晚年以教書育人為生。 同治六年(1867),錯過自立“十字路口”的曾國藩在平定捻軍后回到金陵繼續(xù)干他的兩江總督。 這是曾國藩自起兵以來一段難得的清閑時光。 晚上,不甘寂寞的曾國藩經(jīng)常請自己的親信幕僚一起聊天。 和蔣介石一樣,曾國藩也有愛記日記的習慣。 從曾的日記中后人發(fā)現(xiàn),這段時間給他思想上帶來最大震撼的,是與幕僚趙烈文的聊天。 有段時間,他幾乎每天都記下“至惠甫處一坐”“與惠甫久談”之類的文字。 兩人最重要一次談話發(fā)生在同治六年六月二十日晚上。 在這次談話中,趙烈文質疑了清王朝的合法性,同時做了一個驚人的預言:不出五十年清朝必亡。 一百多年后的我們,自然是以一種亂世風雨飄搖的視角來看待晚清這段歷史。 但身處其中的人,并不知道自己處在“晚”清。 更何況自1864年平定太平天國后,清王朝聲勢大振,洋務運動如火如荼。 在電視劇《走向共和》中,慈禧太后訓斥皇帝大臣擺功勞的時候常說: “孤兒寡母,平長毛,剿捻子,辛辛苦苦,開創(chuàng)了同光中興”。 只不過在趙烈文眼中,這是一個“回光返照”的中興盛世。 曾國藩與趙烈文的對話大致是這樣的—— 曾:“得京中來人所說,云都門氣象甚惡,明火執(zhí)仗之案時出,而市肆乞丐成群,甚至婦女亦裸身無褲。民窮財盡,恐有異變,奈何?” 趙:“天下治安,一統(tǒng)久矣,勢必馴至分剖。然主威素重,風氣未開,若非抽心一爛,則土崩瓦解之局不成。以烈度之,異日之禍,必先根本顛仆,而后方州無主,人自為政,殆不出五十年矣?!?/p> 曾:“然則當南遷乎?” 趙:“恐遂陸沉,未必能效晉、宋也。” 曾:“本朝君德正,或不至此。” 趙:“君德正矣,而國勢之隆,食報已不為不厚。國初創(chuàng)業(yè)太易,誅戮太重,所以有天下者太巧。天道難知,善惡不相掩,后君之德澤,未足恃也?!?/p> 曾:“吾日夜望死,憂見宗祏之隕,君輩得毋以為戲論?!?/p> 這段對話網(wǎng)上流傳的很廣,此處我們也不去考究它的真?zhèn)巍?/p> 僅就事論事,來分析一下。 王朝末年最顯著的特征是什么呢? 窮。 財政窮,民也窮。 所以,當曾國藩作為上層統(tǒng)治階級官員看到京城“明火執(zhí)仗”、“乞丐成群”的時候,他是憂心忡忡的。 這種情況不是朝廷分幾兩銀子能解決的,而是整個國家的經(jīng)濟系統(tǒng)出現(xiàn)了不可修復的問題。 借著曾國藩的話,趙烈文開門見山—— 主威素重,風氣未開;抽心一爛,土崩瓦解。 這不就是辛亥革命嘛。 一旦風氣逐漸開化、疆臣勢力上升,清王朝只需要輕輕一點,立刻就土崩瓦解了。 曾國藩顯然不完全同意趙烈文的觀點。 他認為清朝有可能“南遷”,維持“半壁江山”的局面。 當然,曾國藩這里的“南遷”不一定就是向晉、宋一樣到長江以南建立政權,也或許是指北元之類的。 清朝本來就是從關外入主中原的,沈陽作為盛京(陪都)長期駐有重兵,大不了再退出關便是。 面對曾國藩的質疑,趙烈文回答的十分堅定—— “國初創(chuàng)業(yè)太易,誅戮太重,所以有天下者太巧?!?/p> 這句話十分關鍵,因為趙在這里否定了清王朝得天下的道德合法性。 盡管后來清朝的各位皇帝職業(yè)態(tài)度都比較好,幾乎沒有傳統(tǒng)意義上的“昏君”,但“善惡不相掩”。 在帝制社會里,王朝興衰和江山社稷的話題既敏感又重大。 不要說同事朋友之間,就是親人甚至夫妻子女之間,也是很少談及的。 尤其是像曾國藩這種身份的人,顯然更不適宜談論這種話題。 不過,從曾自己記錄的日記來看,他和趙烈文不僅反復傾心交談,而且開誠布公。 可見曾與這些幕僚的關系的確非同一般,難怪王闿運連“自立”的事情都敢直接對他講。 行文至此,相信很多朋友都會有一個疑問。 為什么趙烈文質疑了清朝得天下的合法性呢? 解答這個問題,需要把時間拉回到1644年了。 自古以來,華北跟東北靠一條長200公里的遼西走廊聯(lián)通著。 這既是1644年清軍入關的路線,也是1948年東北野戰(zhàn)軍入關的路線。 經(jīng)過太祖努爾哈赤、太宗皇太極兩代帝王不懈的努力,松錦大戰(zhàn)后,清朝已經(jīng)把這條防線蠶食掉了一半。 明朝在關外的重鎮(zhèn)只剩一座寧遠。 寧遠,也就是當年袁崇煥大破努爾哈赤的地方,在1644這一年由大明關外唯一的總鎮(zhèn)總兵吳三桂鎮(zhèn)守。 吳三桂和多爾袞同歲,是明末遼東的一員勇將。 皇太極一朝,寫給吳三桂的招降信得有幾籮筐;偶爾吳三桂回復一兩封,能把皇太極高興好幾天。 與中國歷史上其他幾次王朝更替不同,明末清初的局面不是“新舊王朝單挑”,而是“三國演義”。 在明朝的大戰(zhàn)略里,對關外的清朝主要靠“死守關寧錦防線”,而主要的精力其實是用在關內剿滅農民軍上。 其實這種中原王朝內亂、北方少數(shù)民族政權虎視眈眈的場景,在中國幾千年歷史上發(fā)生過很多次。 比如秦末漢初的匈奴,宋初的遼國。 故事一般的邏輯走向,往往是新興王朝在統(tǒng)一關內休養(yǎng)生息后,揮師北上討伐少數(shù)民族政權。 有成功的,像漢朝;也有失敗的,像宋朝。 可惜的是,在明末的亂世中,中原大地上的幾支力量全都不堪大用。 什么漢高祖、明太祖,蕭何、韓信、劉基、徐達,通通都沒有。 蓋一個平房和蓋摩天大樓,都是蓋房子,但摩天大樓絕不是把一個平房復制100遍。 同樣,當一個流寇搶地盤糊口,與建立王朝平定天下,也需要完全不一樣的設計。 作為當時最出色的“流寇”,李自成最大的優(yōu)點是運氣好。 粗略估計,他大概死里逃生了幾十次。 李自成的“打法”完全不像是步步為營、要改朝換代的樣子,而是一哄而起,類似洪秀全的風格。 自始至終,李自成就是一個帶頭大哥的形象;準確一點說,他是大哥被剿滅后的“替補大哥”。 率部進京后,李甚至約束不住部下。 山海關大戰(zhàn)前李自成原本是要派二當家劉宗敏去剿滅吳三桂的,劉宗敏當眾叫板李自成:憑什么你在北京城吃香喝辣,老子去拼命。 這樣李自成才不情愿的“御駕親征”山海關。 李自成攻克北京是一個極其偶然的結果。 1644年的正月,多爾袞以清帝的名義致書李自成,提出協(xié)謀同力并取中原的策略。 在多爾袞的評估中,大明仍然實力強勁,是“主要矛盾”,要聯(lián)合李自成這個“次要矛盾”來協(xié)謀同力。 不過李自成并沒有理會多爾袞的信。 當時拿下西安的李自成看著明軍在山西一帶云集重兵,甚為憂慮,于是出兵北伐大同等地。 返回西安途中,李自成兵臨北京,想跟崇禎要點軍餉。 李自成的條件是一百萬兩,希望能被明朝皇帝列土封王,還愿意主動去幫崇禎對付滿清,為國戍邊。 就是這樣極度優(yōu)惠的條件,崇禎“斷然拒絕”。 正在李自成進退兩難之際,農民軍象征性的攻了一下城,京城叛徒開門,北京淪陷。 就這樣,李自成的農民軍在完全沒有準備的情況下,開始了北京的花花世界之旅。 他們絲毫沒有管理一個帝國的經(jīng)驗,甚至沒有管理一個城市的經(jīng)驗。 在當時這樣一個時間點,全國范圍內仍有大量地區(qū)是明朝統(tǒng)治;尤其是江南一帶,幾乎完好無損。 然而封建王朝的脆弱就在于趙烈文說的“抽芯一爛”。 一旦京城遭遇了“斬首行動”,全國各處的明軍便群龍無首。 天下大亂。 1644年的四月初九,多爾袞統(tǒng)率滿、蒙、漢八旗軍十余萬人,離盛京沈陽西進。 這基本是清朝的全部家底。 放在歷朝歷代,想要改朝換代、一統(tǒng)華夏,這點兵力都是遠遠不夠用的。 需要說明的是,多爾袞出兵的時候只知道中原有點亂,想和李自成夾擊明朝,并不知道北京陷落的消息。 所以按照最初的規(guī)劃,多爾袞大軍還是要繞道長城喜峰口一帶的,因為他沒有心思和信心去強攻寧遠和山海關。 無奈大清的運氣實在太好。 四月十一日,多爾袞大軍至遼河,在這里他接到探報——李自成已于三月十九日攻取京師。 大明朝就這樣稀里糊涂亡了。 多爾袞很尷尬,他原本是要聯(lián)合李自成攻打明朝的。 此時洪承疇、范文同等謀士建議多爾袞,一定要立刻給予李自成軍事壓力。 一旦李自成收編完各路明軍,以關內之力,大清不是對手。 那么問題來了,如何“立刻給予李自成軍事壓力呢”? 正當多爾袞猶豫如何進兵的時候,吳三桂的求援信到了。 作為大明朝地位最顯赫的總兵,崇禎的死讓吳三桂和他麾下的關寧軍瞬間失去了效忠對象。 他們只能從李自成和多爾袞這兩伙討厭的人中選一個投靠。 之所以吳三桂部極為關鍵,除了因為他們戰(zhàn)力強悍,更是因為手握山海關這把鑰匙。 誰得到山海關,萬里長城就是誰家的。 進可攻、退可守。 關于吳三桂為何降而復叛李自成,原因歷來眾說紛紜。 在大順軍直逼京畿時,吳三桂奉命率兵入衛(wèi)京師。 他在路上得知京師已破、崇禎自縊,于是折返山海關。 打下北京的李自成令明降將唐通領兵八千赴山海關招降,吳三桂答應歸順,將山海關交予唐通,自己率軍離關進京。 明朝精銳騎兵形象 古代的通信是極其不發(fā)達的。 多爾袞要是知道現(xiàn)在山海關上是唐總兵,還不高興的趕緊過來祝賀。 吳三桂行至永平西沙河驛,遇到從北京逃出的家人,得知父吳襄在京遭農民軍拷掠,愛妾陳圓圓被奪占的消息。 于是他頓改初衷,打著為崇禎帝復仇旗號,拒降李自成。 回師的吳三桂一舉攻克山海關,擊敗唐通部。 李自成聞訊,立即召集他的兄弟們商議。 昔日的泥腿子們此時一個個頂著丞相、大學士、上將軍的唬人頭銜,但腦子里還是停留著土匪的思維。 一番討論后,李自成帶上六萬大順軍精銳(主要是明末西北邊軍),外加幾萬明朝降兵,和劉宗敏一起上路了。 李自成此行并沒有想著要拼命,他還帶上了明朝太子朱慈烺和吳三桂的老爹吳襄,做著招降吳三桂的大夢。 不僅如此,李自成還給留守北京的大順丞相牛金星安排了幾萬人馬。 整個山海關大戰(zhàn)期間,李自成倚重的丞相牛金星一直在北京研究大順官制,沒有派一兵一卒支援。
滿州精銳騎兵形象 得知李自成大軍來伐,吳三桂以大明遼東總兵的身份遣使致書多爾袞求援。 由于這段時間事情變化的太快,吳三桂一時沒反應過來大明已經(jīng)亡了。 清軍在翁后(在今遼寧阜新境)遇到吳三桂使者。 綜合之前北京城陷落的情報,多爾袞立即意識到,爭奪天下的關鍵時刻來了。 這可是千載難逢的“大獎”,歷朝歷代都不曾有過的。 相比于李自成慢慢悠悠從北京到山海關走了八天,多爾袞扔掉步兵和輜重,親率八旗精銳騎兵改道寧遠一線,日夜兼程,疾趨山海關。 清兵自四月初九出發(fā),四月二十日抵連山,共行軍十三日。 最后一天,多爾袞更是一口氣疾行軍二百余里,全軍疲憊至極。 可以說,多爾袞對吳三桂的求救信給予了相當大的信任。 要是此刻吳三桂此刻以逸待勞襲擊清軍,后果不堪設想。 山海關大戰(zhàn)期間吳三桂多次請求多爾袞出兵,而后者一再拖延,也有休整部隊、等待后續(xù)援軍的考慮。 并非完全是坐山觀虎斗。
山海關大戰(zhàn)古戰(zhàn)場 四月二十二日清晨,清軍進至離山海關城僅二里,當時李自成部已發(fā)動大規(guī)模攻城。 吳三桂見情勢危急,率輕騎飛奔至城東威遠堡清軍營壘,跪降多爾袞。 多爾袞當即“賜坐賜茶,面諭關門為第一功”。 在吳三桂按滿洲習俗剃頭后,多爾袞許諾將皇太極女建寧公主嫁給吳子吳應熊。 當天,多爾袞偕親兄弟和碩英郡王阿濟格、多羅郡王多鐸率八旗精兵從南水門、北水門、關中門進入關內。 此時李自成已發(fā)現(xiàn)清軍的到來。 由于真正的大戰(zhàn)尚未開始,他完全有時間退回北京,或者堅守營寨不出,再調北京援軍。 或許是因為幾十年造反路上運氣一直太好,亦或許是被之前秒克京城沖昏了頭腦,李自成錯誤的判斷這是清軍小股部隊。 于是他希望在第二天來一場大戰(zhàn),徹底解決吳三桂。 吳三桂也是這么想的。 1644年四月二十三日這天,決定各方命運的決戰(zhàn)終于到來了。 有了清軍壯膽的吳三桂,索性將關寧軍主力拉出城外,直接與闖軍對峙。 關寧軍與李自成部自從清晨激戰(zhàn)到下午,突然大風驟起,揚塵蔽天。 多爾袞見勢,令阿濟格、多鐸各率兩萬精騎,乘風勢直沖大順軍。 大順軍陣營頓時潰散,陷入清軍和關寧軍的合力絞殺。 回京的路上,李自成殺了吳襄泄憤,后倉惶稱帝逃亡。 僅僅一年之后,他便在南方被老農打死,結束了跌宕起伏的一生。 山海關大戰(zhàn)后,吳三桂先是率軍從山海關打到北京,后又從北京一直打到緬甸,官拜平西王。 關于他的故事,還遠未結束。 大清就在這樣一連串的偶然中,以極其微小的代價成功進入北京,走到了歷史舞臺的中央。 由于并非是一次“新舊王朝單挑后的顛覆”,所以清王朝統(tǒng)治者對于如何處理大明的遺產,感到非常棘手。 有清一朝發(fā)生了很多有趣的故事。 比如:順治去哭崇禎的墳,康熙三跪九叩明孝陵,乾隆給袁崇煥平反等等。
與上一個入主中原的少數(shù)民族王朝元相比,清朝基本沿襲了明制,漢化程度大大加深。 不過相對漢王朝,大清的統(tǒng)治者們文化自信稍顯欠缺。 他們朝五晚九兢兢業(yè)業(yè)的上朝批奏折。 沒有煉丹的,沒有做家具的,更沒有自封大將軍出去打仗玩的。 如履薄冰,中規(guī)中矩。 所以曾國藩才會認為“本朝君德正”。 但是對于王朝如何建立、如何得天下這一關鍵歷史問題,大清始終不能像前任大明一樣論述的理直氣壯。 因此大清不能像其他王朝開國時那樣搞類似“凌煙閣二十四功臣”的隆重軍功大典。 原因也簡單,因為“開國第一功”是吳三桂這種人,一大半江山是“貳臣們”打下的。 比起平西王的功勞,什么索尼、鰲拜,都得靠邊站。
乾隆年間編寫清朝官方史書時,對于開國這段歷史,清廷很為難。 斟酌再三后,清朝的宣傳部門專門整了一本《貳臣傳》,作為“附件”。 像為滿清入關立下大功的洪承疇等前明降將,都成了“貳臣”。 這無疑是變相承認了“得國不正”。 1905年孫中山在同盟會起事的時候,把“驅除韃虜,恢復中華”作為綱領。 說來也是諷刺。 這個口號是五百多年前吳王朱元璋在應天府出兵北伐檄文中的一句,相傳由大文豪宋濂起草。 歷史來來回回,朱元璋的口號就這樣又被孫中山用了一遍。
草蛇灰線,伏脈千里。 和《少年聽雨歌樓上》中的金王朝一樣,大清的這種道德困境,從吳三桂打開關門的那一刻,已經(jīng)注定。 全篇完。 |
|
|
來自: 新用戶09932298 > 《待分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