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可恨之人必有可悲之苦。

——俗語

光明與黑暗相生相隨。 在聾啞人的世界中更是如此。 陽光明媚的一天，一輛校車載著嬉笑成群的聾啞少年。 

窗外兩旁是青山綠水，遠處是戲班子在表演。 

一片和諧的景象中，張誠卻無意間撞見骯臟的一幕： 在校車的后部，幾件校服懸掛。 

他很好奇，撥開衣服，是一個女孩正遭受性侵。 

周圍數(shù)個男生，則負責按住女孩的四肢。 一定神，被侵犯的女孩露出了臉，正是最近新交的朋友，貝貝。 旁邊的學(xué)長小光暗示他別出聲。 

司機也只是扭轉(zhuǎn)下頭，就不再理會，顯然見怪不怪。 這樣顛覆三觀的場面，張誠哪見過？ 他呼吸急促，心緒混亂，顧不得解救貝貝，就落荒而逃。 他想不通，為什么所有人都是幫兇。  

張誠剛來聾啞學(xué)校不久，就參加了一場校慶晚會。 會上，燈光旖旎，如夢似幻，一派歡樂。 

他看見了一位長相甜美的女孩，幾乎看呆了。 

恰好，女孩和他同班。 上課時，正用手捏住鼻子練憋氣。 

晚上，帶他穿過學(xué)校圍欄。 那里有個池塘。 

從此，他記住了這個古靈精怪的女孩。 坐校車時，一看見貝貝不見了，慌忙四處張望。 卻發(fā)現(xiàn)貝貝在車上被公然性侵。 讓他困惑的是，作為受害者的貝貝，在回到學(xué)校后又與傷害她的人玩作一團。 

一天晚上，張誠被幾個學(xué)生從床上拖走。 

校車上的學(xué)長小光，對他露出了詭異的笑容： “一起玩！” 

幸好，貝貝及時拉響了警鈴，他才得以獲救。 但那個手勢，成了他噩夢的開始。 他問貝貝，“校車上是怎么回事？” 貝貝一臉淡然，為他們開脫，“他們只是在玩?！?nbsp;

“他們這樣對你，你為什么還跟他們踢球？”“他們做那種事很討厭，但他們平常人很好?！?nbsp;張誠看出了病態(tài)所在，他鼓勵貝貝，一起去告訴老師。 但貝貝卻擔心，如果說出去，就會被他們討厭，被孤立。 甚至還可能被迫回到正常人的學(xué)校。 

時時刻刻面臨被嘲笑的境況。 張誠很不理解。 他以退為進問貝貝，“下次呢？如果那些人把我拖到校車后面？” 貝貝的回答，再次令他感到毛骨悚然。 “沒關(guān)系，你跟他們一起欺負我就沒事了?！?nbsp;

似乎，貝貝已經(jīng)完全接受自己的“角色”。 不再有一絲一毫反抗的念頭。  

事出反常必有妖。 貝貝剛來聾啞學(xué)校時，周圍同學(xué)都很“熱情”。 

她也就放下戒備，希望融入他們。 但玩著玩著，她的笑容逐漸僵硬下來。 男同學(xué)借著“玩”的名義，對她動手動腳。 

她試圖推開對方，不料事態(tài)更加嚴重。 她被團團圍住。 想呼喊，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 

諷刺的是，她向老師告狀，卻得到一句輕飄飄的反問： “你們不是在玩嗎？” 

貝貝再度解釋，“他們弄得我很痛，我不喜歡?！?nbsp;

但老師依然沒聽進去。還保證說： “如果他們兩個知道你不喜歡，一定不會這樣子玩?！?nbsp;

在正常人世界里，表達不喜歡的方式很多。 對貝貝這類聽障者而言，則難如登天。 喜不喜歡成了一門玄學(xué)。 她拒絕過?？奁^。手腳并用地反抗過。 可幾乎所有人都無視她的厭惡。 就連老師也是。 似乎只要發(fā)不出“討厭”兩個字，就默認“喜歡”。 這簡直是流氓行徑。  

連討厭都說不出來的恐懼，是聾啞人的“宿命”。 真正關(guān)心學(xué)生的王大軍老師，在進行調(diào)查時，發(fā)現(xiàn)了隱藏在歡聲笑語之下，無聲的哭泣。 一個男孩用手語表示，“你們?yōu)槭裁催@么晚才來?！?nbsp;原來，他第一次受欺負，是在讀小四時。 有一次，他正準備洗澡，很多學(xué)長涌進來把他褲子脫掉...... 

也正是這個男孩，曾被數(shù)只手抓牢，不能動彈。 

而張誠被丟在一旁，被小光威脅去猥褻他。 在另一個欺凌場景中。 一個女孩本來在一旁看，后來被大力拉進去，受盡嘲笑。 她“大叫”，卻沒有人聽到。 

沒有人愿意相信，他們確實受欺負，甚至受強暴了。 

隨著調(diào)查的深入，受害者的數(shù)字不斷飆升。 

他們有一個共同點：申訴無門。 不負責任的老師們，不愿意相信學(xué)校里存在骯臟角落。 他們只相信，被告狀的學(xué)生很“乖”，只是有點“貪玩”。 來告狀的學(xué)生則“不識好歹”，連一點玩笑都開不起。 校長在了解前因后果時，說了這么一段話：“這個年紀的孩子就是......就是對性充滿了好奇，有時候難免，不小心試過了頭，但他們都是好孩子。”

這種界定傷害的方式，未免太過寬松。 而這種寬松，無疑是對惡的縱容。  

貝貝雖然受盡折磨，但卻不想離開學(xué)校。 一方面，她知道爺爺奶奶保護她的方式很“喪”。 他們以為，把孫女鎖在家，就可以高枕無憂。 

其實是治標不治本。 監(jiān)獄般的生活，不是貝貝想要的。 另一方面，她擔心一離開學(xué)校，就會變成沒用的人。 

處處受到嘲弄。 這方面，貝貝有過切身體會。 有一次，他倆正在電影院觀看電影。 期間，有一對情侶跑來說，這是他們的位置。 張誠不知道他們在說什么，就拿出自己的電影票。 情侶嘀咕說，“畫錯位，畫到一樣的?！?nbsp;

他們賴在一旁不走，惹得周圍觀眾很不高興，要求他們出去。 貝貝感到如坐針氈，拉著張誠的衣角說不想看了，跑出了電影院。 事后，貝貝心中壓了塊石頭。 她覺得，周圍人一定在罵她蠢。 在王大軍老師看來，他們本可以選擇逃離。 逃離那地獄般的熔爐。 可是，貝貝們在受盡委屈后，又拖著顫抖的身體往回走。 如壯士斷腕。 即使等待他們的不是溫情。 比起被欺凌，被侮辱，他們更害怕被孤立，被“拋棄”。 

被“正常人”覺得判定為傻、蠢。 起碼，“混”入人群中，就獲得組織性的藕斷絲連的牽絆。 姑且有了一絲一毫的慰藉。 哪怕這牽絆的繩索，把他們硬生生勒出道道血痕。

我始終相信，人性初始時，非善非惡。 而是一張白紙。 找出白紙“變臟”的原因，才是“凈化”惡的最佳方式。 小光就是最好的例子。 他在聾啞學(xué)校是混混頭目般的存在，無惡不作。 但他也有掙扎的時刻。 甚至在欺負別人時失聲痛哭。 

在無人的時候自殘。 

這種近乎“精神分裂”的狀況，來自于他的過去。 讀小四時，他常常被翁姓老師拖進“小黑屋”。 

隨著時間流逝，他漸漸長大。 最后一次從屋子里出來時，他的臉上掛著意味難明的笑。 

從那時起，他的身份就轉(zhuǎn)變了。 從受害者，變成了施害者。從獵物，變成了獵人。 他把病癥植入更弱者的身體。 給自己一種“強大”的幻覺。 但內(nèi)心深處的傷口，依然時不時開裂，把他弄得生疼。 “丟臉”，也成了他最大的病癥。 

恨意在心中扎根、蔓延。 

至于怎么療愈這種羞恥感，無人教他。 他于是獨自“摸索”。 變強勢，變惡霸，把別人踩在腳下，玩弄在股掌之間。 “代罪羔羊”們呢？ 選擇繼續(xù)當靶子。或者被同化，拉更多人下水。 問題是，只要小光們的恥辱感還在，惡行就會再次擴大。

校長口口聲聲說，她如果不關(guān)心學(xué)生，待在學(xué)校干嘛？白白放棄了升遷的機會。 

可是，她卻從來不打手語。 拒絕進入聾啞學(xué)生的內(nèi)心世界。 不和他們進行深層次的交流。 她所謂的關(guān)心學(xué)生，就是多裝些監(jiān)視器，趕走涉事老師。 然后呢？ 任“病癥”繼續(xù)在學(xué)生們身上蔓延。 而走了一位翁老師，還會有另一個翁老師。 “我們只是在玩?！薄八麄冎皇窃谕?。” “玩”，成為學(xué)校里心照不宣的遮羞布。 在小光住院期間，王大軍老師和他有過一段意味深長的對話。 王大軍老師問： “所以畢業(yè)典禮那天，你是因為看到翁老師很生氣，才對貝貝做那種事嗎？” 

小光的回答令他吃驚： “可是畢業(yè)典禮那天，我看到老師，我有點開心?！?nbsp;

這種不該存在的“開心”，快要把他逼瘋。 他很困惑，自己是不是真的變態(tài)。 

這種掙扎，也是小光內(nèi)心的善與惡的掙扎。 本質(zhì)上，他作為施害者，與貝貝、張誠無比相似，都在追問同一個問題： “老師，像我這種人，值得活在世上嗎？” 

比起“正常人”的世界，聾啞人更容易受到委屈、誤解。 當他們消解不了自己的委屈時，恨就滋生了。 當他們覺得自己是“多余的人”時，對惡的緘默就開始了。 他們想撕掉不屬于自己的標簽，卻是難上加難。  

很多人處理“垃圾”的方式，是挖個洞埋了，這樣就不會“礙事”。 類比到聾啞人，之于正常人呢？ 做法別無二致。 張誠的母親和事不關(guān)己的校長、老師們也一樣。 擅長“挖洞”，把裝糊涂的技能發(fā)揮得淋漓盡致。 明明張誠在學(xué)校受了那么多委屈，還煞有介事地說： “學(xué)校老師說他適應(yīng)很好，他自己也很喜歡那里呀！” 

這種得出“結(jié)論”的方式非?；闹?。 似乎，只要她不去看兒子的傷口，兒子便不會受傷。 多么自欺欺人！ 相互類比，這也是聾啞學(xué)校惡意泛濫的原因： 校方喜歡美化學(xué)生之間、師生之間的矛盾。 看不見他們走在了懸崖邊緣。 這無疑使矛盾一次次激化。 有個成語叫“同病相憐”。 用在聾啞人身上未免太狹隘。 假如“不同病”也能“相憐”，才是一個更美好的世界。 具體說來便是。 聾啞學(xué)校的老師，聾啞學(xué)校之外的常人，不要用有色眼鏡看待聾啞人。 即使不會用手語，也可以用文字交流。 走進他們內(nèi)心世界的方式不止一種。 不至于讓他們被“異化”，走投無路。甘愿受欺負，也不敢出來呼吸新鮮空氣。 什么時候，他們能信任“常人”，信任世界。 有困難時，能得到應(yīng)有的、有效的回應(yīng)。 “小光”們才會越來越少，“貝貝”們也能走進人群，創(chuàng)造更多樣化的鏈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