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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冠之前最重大的一次疫情是非典。在本地全面防范采取措施的前一周,就是那晚喝醉之后沒多久,學校組織外出旅游,張磊第一次坐一天一夜的硬座火車,去了千里之外的桂林。火車入進廣西境,已是晚上的十點多鐘,外邊下起了雨。早前的綠皮火車走得慢,在夜里仍然可以看出外邊山水的輪廓,甚至聽得到道旁的蛙鳴。他剛從短睡中醒來,座位下邊不知何時躺了一個人,用空蛇皮袋鋪在地面上,蜷縮著雙腿。大約睡得久了,那人想調整下姿勢,不小心碰到了張磊,連忙伸出頭來道歉,一個三十歲左右的年輕男子,頭發(fā)蓬亂,臉色惺松。身邊的同事也已坐著睡去,車廂里很少有醒著的人,對面的行李架上躺了一個小孩,有人在座位上喝酒,小聲交談。食物和酒的味道、睡覺的人呼出的口氣、車廂連接處飄來的煙味兒混合在一起,沉悶污濁。 他不覺想起秦夢雅。 那晚從衛(wèi)生間出來,恰好遇到秦夢雅,提了一大袋零食從對面超市走出,就相約回學校。周末,本地的同事都回家了,學校里只剩下他們幾個離家遠的。他們沒走村外的大路,從上次值班時走的小路走。大部分人家都亮著燈,小孩子在昏暗的路上瘋跑著玩,笑聲在夜晚的鄉(xiāng)村宛如牧歌。村舍周圍的空地里散布著小片的菜園和花圃,某些植物正在開花,空氣中有甜甜的味道。張磊忽然覺得應該談一場戀愛了。 那晚他們談的主題,大約是秦夢雅在學校戀愛的事情。那個高大英俊的男孩子,學校籃球隊的主力,鼻梁高挺、劍眉星目,父親是所在地市的領導,母親在他們就讀的學校任教,每次打球都有女生在場邊送水遞紙巾。在所有女生都瘋狂追逐的情況下,突然轉而追求從未對他表示過好感的秦夢雅。就像所有無法理解的愛情一樣,秦夢雅遇到了突如其來的真正的戀愛。那種感覺和高中時兩個男同學為她約架是不一樣的,已經趨于成熟的青年人之間的戀情,更接近于真正的愛情。她生病暈倒了,他送她到醫(yī)院;他打球受傷,她去探視。在他的盛情邀約下,她還去見了他的父母。一切都順理成章水到渠成,卻依然抵不了畢業(yè)的洶洶來襲,他們終是分手。男孩子要到澳大利亞留學,秦夢雅卻不想,而這種結果似乎是男孩母親所樂見的,最初她對秦夢雅就不很滿意,認為小地方出來的女孩子,不適合做她的兒媳。而那個男孩子,也終于用一張與新女友的合影委婉地和秦夢雅說了再見。 “同是天涯淪落人?!边@是那晚他們談話當中張磊記得最清楚的一句話。他也剛剛斷絕了和前女友的聯(lián)系。 然后他們緊緊地抱在了一起,在秦夢雅的宿舍里。靜謐的校園,昏黃的路燈從窗戶外散射進來,宿舍里沒有開燈,他們坐在床邊,緊緊擁抱,秦夢雅的淚打濕了張磊的襯衣。起風了,從半掩的門邊吹過,屋子中間的布簾輕微搖動,錄音機里播放著幾首歌曲,“我有一所大房子,有很大的落地窗戶……”“女人花,搖曳在紅塵中……”,兩顆年輕的心,在微微的酒醉后,在微風的春夜里,因為傷痕而靠近。 讀杜拉斯的《情人》后許多年,張磊忘記了小說的大部分內容,只記得絕妙的開頭,其余便是男女主人公在炎熱的小屋里昏黃燈光下的某個晚上。他也因此常常想起秦夢雅,就像在漓江的游船上。 到達桂林的當晚,下了大雨,第二天游漓江,濁浪滔滔。雨停了,天空依然多云,江鷗翻飛,有同事興奮地和臨近船上的外國游客打招呼。張磊卻滿懷心事,居然有了“江闊云低,斷雁叫西風”的感懷,可那時,他才二十出頭啊,正是“紅燭昏羅帳”的年紀。船過九馬畫壁,導游引導大家數巖石上馬的數量,“一、二、三……”時而有歡呼傳來,張磊抬眼看了看,驟覺無聊。他在想秦夢雅,在想剛剛分手的女友,在想是大膽追求新的愛情,還是努力再續(xù)前緣??伤颓貕粞胖g,真的是愛情嗎?也許自己只是用來填補一時的空虛罷了。 彼時的秦夢雅,也正兀自煩惱。外祖父突然去世,這個在東山縣舉足輕重的人物,卻在剛剛六十出頭早早地離去。喪事很隆重,秦夢雅的父親秦建州卻感到一絲不安,他知道,自己的大樹倒了,雖然現在來吊唁的人還是車水馬龍,但以后很多事情就得靠自己。但自己在東山縣只是剛剛立足,尚未站穩(wěn)。在葬禮的第三天,他就給秦夢雅安排了一次相親。沒有讓妻子知道,而秦夢雅的母親李巧玲,還完全沉浸在喪父的悲傷里,無暇顧及。秦建州覺得這是一次機會,一次可以讓自己在東山縣站穩(wěn)腳跟的機會,所以當局長夫人提出來時,他一口就答應了。對象是政法委劉書記的獨子,年紀和女兒相仿,在政府辦工作,以后的前途是無需擔心的,更重要的,劉書記在東山縣工作多年,同學、同事眾多,如果能與他結成兒女親家,對自己自然是有百利而無一害,老爺子去世的影響,則會減淡幾分。 秦夢雅不愿意,但她從小就沒違背過父親的意愿,習慣性地點了頭,同意見面。 秦夢雅依然記得,他們初次見面的地方,左岸咖啡,東山縣第一家西餐廳。那個下午陽光很好,從二樓的窗子往外望去,道旁的木槿、月季正開得紅紅紫紫,路上行人車輛擾擾紛紛,大廳里開著空調,秦夢雅卻覺得熱。在劉飛之前,秦夢雅從未有過相親的經歷,不免有幾分拘束和抵觸。 “喝茶還是咖啡?”劉飛問秦夢雅。 “隨便。茶吧?!鼻貕粞艣]有意識到自己的回答是矛盾的。 “伯爵茶。松子。南瓜籽?!眲w轉過頭讓服務員下單。 氣氛有點尷尬。劉飛不算英俊,但方方正正,膚色白皙。頭發(fā)梳得也整齊,穿淡藍色的襯衣,黑褲子,皮鞋干干凈凈。即使不考慮工作和家庭,也是個不錯的對象。 但秦夢雅不喜歡,起碼當時不喜歡。后來恐怕也僅僅是有過一點點喜歡,從沒談得上愛。在和劉飛見面的那個下午,秦夢雅居然一心想著張磊,想著那個晚上。那一刻,她不僅僅是傾訴,有強烈的心跳,有清晰的感覺,不一樣的溫暖的感覺。愛情是世界是最復雜的東西,最無法用理智去解析。后來她明白,之所以抗拒劉飛,是因為那時的她,已經有了“心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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