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    董

郭繼春|黑龍江

老董，酒桌人稱：董三缸。

老董在家一天三喝，一頓一缸，早上起來一缸，有菜沒菜都喝，就是咸菜條拌辣椒油也要來一缸。中午一缸，有時一個菜偶爾整兩菜。晚上稍微豐富許多，有暈有素，干稀搭配。但老董不管那么多，豐不豐富跟他關系不大，只管把酒倒?jié)M，自己還在心里勸著：滿上滿上浮溜兒浮溜兒地不差這一口，哎，好。有時手抖的厲害，就會有酒灑出杯子流到桌子上，他就麻利地哈下身，呶起嘴巴“滋溜”一下吸進嘴里，酒是糧食精不喝不能扔，汗滴禾下土，粒粒皆辛苦。

不多不少一缸二兩半，小口抿，抿的“吧唧吧唧”有滋有味。老婆也不催他，任由他喝完最后一口貓尿，才收拾碗筷。老婆知道老董脾氣酸性，這口貓尿要是喝不到嘴里，什么毛病都找上來了，這一上午準保無精打采哈欠連天。老婆認為老董肚子里一定是長了酒蟲子，不然不會迷摸的饞酒比見爹還親。老董不服氣拿出了早上喝二兩牛逼一頭晌的勁頭，沖老婆吹胡子瞪眼：你見著酒蟲子長啥樣啦？我這么大一棵人參不擱酒泡泡能行嗎？不明白別瞎白話，還什么酒蟲子！知道嗎？那是酒曲。老婆說：你這是越說越惡心，蛆都出來。老董一撓腦袋：不是蛆，是曲。老婆說：犟種，這不還是蛆嗎？老董有些急：是那什么，是那、文化，對是文化，酒文化，李白知道吧？喝酒作詩一百多篇，沒酒根本就整不出來，酒是人類最重要的發(fā)明。老董感覺自己弄懂了酒和文化的關系，小酒喝的更美了。

老婆就說，看看看看就這熊德性，還有治?不喝酒什么毛病都來了，手哆嗦腿顫悠小臉蠟黃說話嗑巴，反正沒好地方了。說來也他媽兒奇怪了，只要酒一倒上香味往他鼻子眼一鉆，小酒“滋溜”一抿，我了個去，立馬精神大振，眼睛瞇成一條縫了，說話吐沫星子亂飛也成句了，筷子伸出去也能夾住花生粒了，臉上放光腿腳嗖嗖也有勁了。邪門，神丹妙藥，李白都敢搬出來嚇唬人了。

上面說的是老董在家時的酒量，在外面酒桌上就不這樣喝了，喜歡扎堆，堆越大越來勁，遇強則強，越吵吵越能喝，一拚一叫三缸，啤酒無數(shù)。

夏天小區(qū)傍晚，樓角樹蔭燒烤飄香，老董一缸小酒下肚，散步燒烤堆前，眼睛放光地打招呼：沒整兩口呀？鄰居出于禮貌說：剛倒上，過來再喝點。他說：在家整一缸了。鄰居說：一缸對你來說就是墊墊底，坐下再喝點。他實在就一屁股坐過去，一陪到底，直至把鄰居喝跑喝倒。后來鄰居再遇到他，都知道他太實在了，就繞著話不敢往喝酒上搭茬兒。這也躲不過去，老董講究跑食雜店搬一箱啤酒往地上一撴：來，哥們給大家上箱啤酒。鄰居一口酒咽到嗓子眼差點嗆著，老董說：你咋的，不敢喝呀，還是對我有看法呀？鄰居說不出話來就招手示意沒看法，他提起一瓶啤酒，咬開瓶蓋，也沒外人，坐下來就喝，還振振有詞：告訴你們，喝酒這玩藝兒溝通感情，你看咱們鄰里之間原來不認識不熟悉吧，不說話不來往，這要不是通過喝酒，能坐一塊嗎？熱熱鬧鬧的多和諧呀！以后再喝酒或誰家有大事小情的一定想著喊我一聲，別見外，保證召之即來，來之能喝，喝之不醉。

鄰居互相對視無語。

一次戰(zhàn)友聚會，他放了量，陪一桌又換下桌，挨桌敬酒，誰要喝不下去，他仗義出手，奪杯幫喝：操，這玩藝兒稀得溜也不占地方，來給我。想往回搶都不好使，端杯就往嘴里揚。有戰(zhàn)友力勸他不能這樣喝，喝壞了身體怎么辦？最重要一條是把你喝出事兒，我們在座的都要沾包。戰(zhàn)友沒好意思直說把你喝死了，你老婆就得告我們。

老董聽的明白：放心，我可以立字據，也可錄小視頻，來來來給我錄上，我喝死決不賴任何人，屬于我個人行為，哈哈哈，多大點兒事呀！告訴你們，我做事有原則，從個人來講，我這叫坐月子會情人，寧傷身體不傷感情。從大局上講，喝酒就是搞活經濟，你不喝他不喝，生產的茅臺五糧液杜康巴特罕都賣誰去？有戰(zhàn)友接茬：賣給你了？老董一擺手：當然這酒我從來不喝，不是喝酒吹牛X，咱平民老百姓掙這兒兩錢，也真是喝不起！嘿嘿，我喝北大倉，而且專喝散裝北大倉，散摟子泡上人參枸杞鹿茸，不比茅臺五糧液差哪去。再說了喝北大倉，也是幫咱家鄉(xiāng)經濟發(fā)展貢獻一點點力量。哎呀，真沒想到老董的散摟子還喝出了一定思想高度。 

終于，他喝倒了，走出飯店沒多遠，路邊上一小塊不長眼的破磚頭，就把久經沙場的老董絆倒了。

送醫(yī)院噼里啪啦B超CT磁共振，驗血測糖查屎尿一通檢查，結果令老董酒氣蕩然無存。確診一：腦梗死一半以上，部分出鈣斑，鈣斑脫落堵塞血管有生命危險，需進一步檢查。確診二：中度酒精肝，必須戒酒，需進一步檢查。確診三：血壓血脂血糖偏高，需定期檢查。

最后，醫(yī)生特別強調必須住院治療，否則，往輕了說挎筐，往重了說有生命危險，何去何從由家屬定奪。老董弱弱地問，能不能不住院，開點藥或回家點點滴養(yǎng)著？醫(yī)生很堅決：回家養(yǎng)著可以，但是后果很嚴重。老董說：我知道后果是什么？身子一栽歪模仿起來，不就是左手六，右手七，左肩高，右肩低，左腳畫圈，右腳踢嘛！把醫(yī)生逗的哈哈笑著說：知道后果就好。老婆說：都這熊逼樣了，還他媽有時間扯犢子。老婆立刻表態(tài)堅決服從醫(yī)生安排，有病必須住院治療。

簡短截說，老董住院，掛水（點滴）吃藥，半月醫(yī)保結束，花銷7200元，自費1989元，辦出院，后再辦住院，繼續(xù)掛水吃藥，又是半月醫(yī)保療程，花銷依舊7200元，自費1989元。復查結果：基本康復，皆大歡喜，老董凱旋。

此后，老婆逢人就夸俺家老董徹底改腸子了。誰說這酒戒不了，都是扯犢子，哪有戒不了的道理，病到身上，醫(yī)生他媽一嚇唬，好使，不信你就試試，別人話可以不聽，醫(yī)生的話保聽。老婆說話時半摭著嘴，瞥一眼老董的背影，恐怕老董說她背后嚼舌頭。    

果真，老董不再碰酒瓶子了，家里盛酒的壇壇罐罐也都送人的送人扔掉的扔掉，鄰居喝酒他也不往跟前湊合了。

老董很乖很聽話，主動承擔起了許多家務，比如，買菜買鹽買花椒面買醬油醋都是責無旁貸一肩擔了。幾天下來，食雜店老板混的滾瓜亂熟，經常在此記帳集中結算，誠實守信很受待見。有戰(zhàn)友或好朋友遇見，隨手就扔過去一盒二十好幾的大云玉溪之類的煙：哥們，接著。檔次雖然不是很高，但做事必須講究。哥們接住扔過來的煙就問：聽說你戒酒了？老董就嗑巴著說：啊，是，戒，戒了。食雜店老板就笑容可掬地往老董賬本上記一筆：煙一盒23元，日期2018年4月28日。老董瞅瞅就在日期上畫個圈，這是老董獨特的簽單方式，別人無法模仿，這個秘密只有他自己知道。

每天早飯后，老董依舊下樓到食雜店里坐上一會兒，和老板嘮十塊錢的。中午飯后，也會到食雜店報到。晚飯后，食雜更是熱鬧，門前一堆六人打蒼蠅（撲克）來錢的，計分打鍋，一分伍元，一鍋三分十五元，天天打到路燈閃亮。老董就站在門前看打蒼蠅，他覺得這些人素質太低沒文化。有人就問：今天沒喝點呀？他回答：哈哈哈，戒了戒了。然后轉身進屋喊：老板給我整瓶礦泉水。屋里的角上一伙嘩啦嘩啦搓麻將牌的，老板出來從柜臺下面拎出一個瓶礦泉水遞給他。老董接過來，擰開蓋子喝了一口，看搓麻的四個人。一人說：我卡八萬，你和八萬，太不地道了，大白天截財。另一人說：哈哈哈，我想截色，膽小。

老董也跟著笑了，老板又遞過來一礦泉水瓶，他揣進懷里，記賬。照例畫圈，便往外面走。

老婆突然從門外進來，盯盯地看著老董：你干什么來了？這一天天的，三遍不拉地往這跑，手里拎的什么我看看。老董臉色平靜似水：礦泉水。老婆一把奪過去：給我看看，家里茶水都給你沏現(xiàn)成的，你倒好，天天跑出來喝礦泉水，演哪出？玩什么貓膩？擰開瓶蓋，聞一下喝一口，千真萬確，水。老婆又說：張嘴。老董說：干什么？老婆湊到他嘴巴前說：呼氣。老董就呼出一口氣來，哪來的酒氣？老董慢條絲理地說：喝了大半輩子酒了，冷丁的不喝，當然酒氣依舊了。老婆說：老董，咱這年齡可得聽話，我看著你可是對你好啊！不為我著想，也得為孩子著想呀，有個好身體孩子省心不是！老董拍拍老婆的肩膀動情地說：我知道我知道。老婆也感動地伸手抱住老董的腰，手摸到了一個礦泉水瓶子。老董一驚，想撤身外走，被老婆一把擒下。怎么兩瓶礦泉水？擰開，立刻聞到了一股熟悉的酒香。

跟我玩掉包，老婆舉起酒瓶子想狠狠地摔出去，就這一瞬間，老董死死抓住瓶子，別看老董文化不高，但悟性很高，爭搶中他感到酒是有生命力的，無端扔掉不單單是糟蹋糧食這么簡單了，而且是對生命的丟棄和漠視。酒可以穿透人的生命，讓血脈奔騰，讓生命強悍，讓膽怯勇猛，讓生活快樂，讓愛情如火——此刻，老董仿佛覺得有人要搶走他老婆一般，老婆，老婆，我愛你！老董有生以來首次發(fā)自肺腑的喊了一聲。

啊——！這一聲讓老婆心中一震，這是老婆心中久違的呼喚，忽而淚流滿面，恍如夢境般投入老董懷抱，老董緊緊地把老婆和酒瓶抱在懷里，此刻，她感覺酒是有胸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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