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年前的一份答卷

在舊物中發(fā)現(xiàn)那份答卷，時間已過去了整整20年。20年歲月流逝，如此匆促急遽，讓人暗自心驚──那份答卷，紙質(zhì)松脆，墨跡泛黃。但筆跡，名字，詞語，句子，以及由此泛起的相關(guān)記憶，那些場景，片斷，仍清晰，歷歷在目。

那是讀大學時的一次作業(yè)。一篇有關(guān)“教育學”的小論文。推想起來，具體的時間，當在大二上期，剛開課不久。教那一科的老師姓甚名誰，音容笑貌如何，現(xiàn)在全忘了。只記得，好像是個男的，很年輕?？诓挪诲e，課上得也挺好?？上в行拔`”──我們多不愿意聽那些煩雜的教條，枯燥的理論。雖然以后，我們大都要從事教育工作。

有一次，他布置的作業(yè)，是要我們“參考”課本內(nèi)容，寫一篇有關(guān)“各個社會形態(tài)的教育特點”的小論文。照直說，就是一道問答題。只要將有關(guān)內(nèi)容，照著抄寫一遍，就可完事得分。但我當時很有些“扯”，不愿從眾，尤其反感那種抽象的死道理，機械的照抄書，便用了一種自認為特別的方式，應對那份作業(yè)。

請允許我將那份答卷原樣照錄如下──

再沒有什么問題，能比引導我們滿懷愛心和熱情，去面對我們的學生更重要。無論是研究教育現(xiàn)象，還是揭示教育規(guī)律；更不用說只言片語地，照抄照搬課本上現(xiàn)成的“各個社會形態(tài)的教育特點”了。一切僵死的教條和規(guī)范，除了遏制和扼殺教育者的創(chuàng)造性外，絕無其他更好的效益。

從心底里說，我喜歡教書這項工作，猶如我喜歡寫詩和創(chuàng)造一樣。因而我將用我的實際行動，來表達自己對那種照錄書本、以求得分的作業(yè)方式的厭倦和反感。盡管我知道，這樣做，是要冒著得“０”分的危險的。而且，真要我說出一個稱職的老師所應具備的“愛心和熱情”，究竟該有怎樣的具體內(nèi)涵，我也很難達到周全、細致。但我愿意借用米斯特拉爾，這位因其“富于強烈感情的詩歌，使她的名字成為整個拉丁美洲的理想的象征”，并獲得1945年諾貝爾文學獎的“抒情女王”的一篇散文，來表達我的想法。

女教師的祈禱

誨人不倦的主啊，請原諒我從事教育；原諒我僭用教師的稱號，因為這稱號你在人間用過。

請賜給我愛，讓我把它全部傾注在我的學校；連熾熱的美也一刻不能奪去我對學校的情意。

導師，讓我的熱情經(jīng)久不衰，讓我的絕望成為過眼云煙。斤斤計較這種不純的愿望，仍然擾亂我的心靈，受到傷害時，我仍會產(chǎn)生卑劣的不滿心情。這一切，請你從我身上清除，別讓我為了學生懵懂或前學后忘而傷心痛苦。

讓我比做母親的更為慈愛，像母親一般愛護那些不是我親生的小孩。請你讓我的女學生成為我完美的詩歌，讓我最雋永的旋律深入她心中，有朝一日我的雙唇不再歌唱時，她可以替代我。

……給我樸質(zhì)，給我深度，讓我每天教學時避免繁瑣平淡。讓我每天早晨昂起頭來到學校，把心靈的創(chuàng)傷忘掉。讓我在工作時，拋開個人物質(zhì)的追求和世俗的苦惱。讓我的手在懲罰時變得輕纖，在愛撫時更加溫柔。別申斥我，因為我愛之深才責之嚴。讓我的磚土學校有崇高的精神，讓我熱情的火焰，溫暖它寒酸的門廊和簡陋的教室，讓我的心意和善良的愿望，使它比富有的學校更為富麗堂皇……

這篇散文是如此地震撼了我，感動了我，以至我鼓著勇氣將它抄了下來，準備作為我的答卷。先生，在你看那些千篇一律的答卷，有些頭昏腦脹、懨懨欲睡時，讀一讀這篇優(yōu)美的“祈禱”，我想，你或許也會有些感觸吧。從這里畢業(yè)后，我們所要面對的，將是一張張年輕的臉，一雙雙稚純的眼睛，一顆顆柔嫩的心靈，作為教師，作為所謂的“人類靈魂工程師”，除了滿懷愛心和熱情地指點他們，引導他們，我們還能說些什么？

我不敢說自己將來在教育上，會有多大成就，正如我不敢奢望自己，在詩歌上有多少作為一樣。但我將滿懷愛心和創(chuàng)造的激情，努力為之奮斗。我知道，重要的，是那過程。

我不知道這份答卷，能否代替這次的作業(yè)。但它能代表我的思想。至于這樣可能冒犯先生，那實在是我應該請你原諒、寬恕的。

中文系87級3班  謝云

我現(xiàn)在仍不知道，當年那位先生，在看到我的這份“作業(yè)”時，會是怎樣的心情。令人感動的是，他容忍了我的“造次”?？拼戆l(fā)還作業(yè)時，我的答卷上，有他留下的紅色墨跡。大大的“閱”字旁邊，還有一行批語，原話是：“此篇‘作業(yè)’我能接受，其他學科是否能用這種方式替代，請謹慎為之。”記得當時，我是頗有些自豪和驕傲──為自己的言行，和選擇的方式，甚至為自己略略顯得膚淺、生澀的思想。

轉(zhuǎn)眼間，就過了整整20年。在教過四屆學生，有了9年一線教學經(jīng)歷，又作了9年教研員，對教育的面目和現(xiàn)狀，有了較為充分的了解和感受后，再看這份答卷，心里滿是愧疚、酸楚和傷惻──為自己當年的幼稚，和現(xiàn)在與那時的差距。

邊地小城的9年時光

現(xiàn)在還能記起，18年前大學畢業(yè)，剛到平武那座邊地小城的情形。那是真正的異鄉(xiāng)，舉目無親。陪伴我的，只有一只鋪蓋卷，少許日常用品，幾大紙箱書，一顆高傲而虔誠的心，一懷想要干些“名堂”出來的激情和夢想。

現(xiàn)在看，那所學校還算重視我——新教師帶新生，是不成文的規(guī)定。學校給了我高一年級兩個班的語文，帶一個班主任。新生報到后才知道，我?guī)У哪莻€班，是全年級最好也最復雜的：官宦子弟，教師子女云集。成績優(yōu)異者有之，淘氣的“匪頭子”亦有之?！扳稹钡母杏X是有的，不過，年輕氣盛，越有挑戰(zhàn)意味的事，似乎越能激發(fā)豪情和斗志。

毫不臉紅地說，剛站上講臺那陣，我的確是謹遵著自己最初的“承諾”，“滿懷愛心和熱情”地對待我的學生。我說過自己虛榮心強，好為人師，喜歡別人尊重我，敬仰我。而講臺和學生，給了我充分的表現(xiàn)機會。面對那一張張年輕的臉，那一雙雙稚純的眼睛，那一顆顆柔嫩的心靈，初為人師的我，激情洋溢而急于事功，恨不能將自己所知道的一切，一下子都傳授給他們。所以每上講臺，我就滔滔不絕，口若懸河。

而在課下，我與他們平等相待，融洽相處——彼此的理解、尊重和信任，班里大小事的公開、公平與公正，約法三章及令行禁止，恩威并重，懷柔附遠。這些招數(shù)，不新鮮，但有效。我還時常組織課外活動，開講座、辦文學社、搞辯論賽之類。春暖花開的時節(jié)，帶他們到郊外踏青、野營；第一場雪來，與他們一起上山賞雪、打雪仗，弄得滿身雪花……彼此的親近與融洽，可從課外的稱謂里見出一斑：我叫他們弟弟妹妹，而他們，男生管我叫老大，女生則稱我“謝頭兒”——現(xiàn)在看，那應當是我與教育的蜜月期。事隔多年，與那幫學生聚會，我們還能回憶起那快樂美好的時光，那樁樁件件往事，點點滴滴溫情。

很長一段時間里，在那所學校，我都被認為是不太負責的老師。因為我基本上不寫教案，不出試卷，甚至極少批改作業(yè)?，F(xiàn)在想，那時的自己，是不講章法，甚至也不懂章法的。我只是按照自己對教育一廂情愿的理解，以自己僅有的知識和激情，作無所顧忌的渲泄。作為曾經(jīng)很少交作業(yè)，經(jīng)常靠“臨時抱佛腳”應付過關(guān)的學生，我對考試的態(tài)度只有輕視。我給學生們大講特講文學、歷史、哲學、藝術(shù)，我熟悉的，一知半解的，都一古腦兒倒給他們。不指望他們能夠全部明白，但我知道，一定會給他們以震撼，以沖擊。

效果真還不錯。我所教的班級，在學校里，無論大考小測，都能位列前茅。我知道，是我的激情感染了他們，是我的課堂征服了他們，是我的興趣激發(fā)了他們。而他們，也感染了我，激發(fā)了我——我結(jié)婚時，一天婚假也沒休；兒子出生，除原來的兩個班，還帶了另一個班的語文，忙得風車斗轉(zhuǎn)的，那段時間，成天忙著備課、上課、改作業(yè)：一天假也沒請，一節(jié)課也沒耽誤。

但遺憾的是，第一屆學生帶到高二，感覺正漸入佳境時，學校卻安排我另接新生，理由是要“保高三”，而我沒有教過高三的經(jīng)驗。剛聽到這一消息，我?guī)缀跏且鲭x憤怒了——結(jié)婚前，誰會有過結(jié)婚的經(jīng)驗？生小孩子前，誰會有生小孩的經(jīng)驗？誰天生就是教高三的？我正要找學校領(lǐng)導理論，旁人勸住了我，這才知道，所謂的“保高三”只是幌子，其實質(zhì)，不過是要讓別的人，用那兩個班的好學生和好成績，去掙得更多的榮耀。

我必須說說那個小城。偏僻，荒遠，“老少邊窮”齊占，便不免閉塞，保守。所謂廟小妖風大，池淺王八多。最典型的，就是特別地“排外”：在那里，我永遠是局外人，很難真正融進去——工作9年間，甚至包括我成為“綿陽市十大杰出青年”那年，我在單位的職稱考核，都沒有一次得到過“優(yōu)秀”——在那樣的環(huán)境里，我無親無故，又無權(quán)無勢，被排擠、被冷漠、吃暗虧，是再正常不過的事。

盡管后來的事實證明，學校的策略出現(xiàn)了重大失誤，那一屆的高三，并沒有“?！弊?。但我已經(jīng)不再那么激切了。那件事，對我的教育熱情，是極其嚴重的打擊。

其時我已知道，教育，作為文明薪火相傳的一種方式，更重要的，是人類精神和生命的代代遞交，是一代代人個性和人格的習得與養(yǎng)成。但在現(xiàn)實里，無論是教育者，還是受教育者，都敵不過要命的高考。升學率的壓力，一層層降下來，落到肩上，常常弄得自己情不自禁，言不由衷。原本是要公正對待每一個學生的，卻總?cè)滩蛔Τ煽兒玫模嗔诵扒嘌邸?，對紀律差的，多了些“白眼”?？荚嚥盍耍俨坏靡u，指責，甚至氣急敗壞地譏諷、奚落。三五幾回下來，弄得學生累，自己更累。

再看周圍，不少老師，依舊能夠傳統(tǒng)的“一根教鞭治天下”，輕輕松松，無煩無惱，一樣的“師道尊嚴”儼然。便覺得自己，太年少氣盛，太意氣用事──“何必費那么多心思，吃力還不討好?！崩辖處焸冞@樣的“教誨”，竟也聽進去了，而且落實到行動上。該出手時才出手，不該出手就“甩手”。而且居然，就將課教下去了，居然也就將日子打發(fā)走了。

只是偶爾，心里也會蠢蠢欲動。畢竟還年輕，不甘于就這樣渾渾噩噩下去。但每次，想“有所作為”的念頭剛涌上來，或落到行動中，就會被種種莫名的意緒，弄得滿心灰涼。結(jié)果，往往是熱血沸騰三分鐘，情緒激昂一陣子，便又冷了，淡了，平靜、麻木了。再回想那份“答卷”，真不敢相信，當初，居然會有那么大的勇氣，居然能夠那么坦誠、率真。

生命因你而動聽

工作第三個年頭，原來的校長調(diào)走了，接任的，是原來一直不得志的副校長。年紀比較大了，但人很清醒，一直也很關(guān)注我。上任后不久，他找我談過一次話，問我感受，了解有關(guān)情況。老校長一直聽著我的訴說，沒有插嘴，到最后也沒有多余的話。

但事隔多年，我只記得其中兩句。一句是“變了泥鰍就不要怕泥糊臉”。第二句，“如果教育真的那么容易，順利，還要教師干什么？”

這話點醒了我，真正的點醒，如當頭棒喝——正如我后來所說：很多時候，我們都不得不做一些讓人厭煩的工作。埋怨不能改變事實本身，但對工作的愛，能夠激發(fā)蘊藏的活力、熱情和巨大的創(chuàng)造性。而他的第二句話，讓我意識到，教育是困難的，這種困難在于它的功用只在于影響和改變，而影響總是緩慢的，改變總是艱辛的。你根本不可能指望馬到成功，旗開得勝，更不可能一蹴而就，一勞永逸。

碰巧又看到了那部電影——某個夏日的黃昏，在街邊一家影碟店里，不經(jīng)意發(fā)現(xiàn)了它。碟片成色頗新，頗有積塵，看得出借的人不多。演職人員陌生，故事內(nèi)容簡括，看不出什么眉目。但那個片名打動了我：《生命因你而動聽》。

故事發(fā)生在上世紀60年代的美國?；籼m酷愛音樂，夢想創(chuàng)作一部令世人感動的交響樂，在音樂史上留下名字。但生活改變了他：家庭收入不穩(wěn)，又面臨添丁壓力。為預防“不時之需”，他謀到一份音樂教師的工作。沒想到，偶然的選擇，竟成了他終身的事業(yè)。

但他的從教，并非一帆風順。上任伊始，他對工作難以安心，總是敷衍了事。學生素質(zhì)也差，第一堂課，問巴赫是誰，竟無人知道。彈奏樂器走調(diào)，樂隊排練，連基本的協(xié)調(diào)也達不到，貝多芬的“英雄”，竟讓人覺得音樂廳成了屠宰場。5個月后的學科考試，他的班更是“全軍覆沒”。他的自信心遭到打擊，他的工作態(tài)度和成效，也受到校長批評。

“作為老師，有兩項工作要做：用知識充實年輕的頭腦；但更重要的是，做一個指南針，指引那些頭腦，以免他們學到的知識被浪費掉。”校長告誡他。

霍蘭由此反思，改變。他將學生熟悉的搖滾樂引入課堂，讓他們感受流行音樂和古典音樂的聯(lián)系。他引導他們了解音樂的奧秘，使他們明白音樂與心靈的關(guān)系。他不再行色匆匆，刻板冷漠，而是面帶微笑，時常幽默。課堂氣氛漸漸活躍，他也開始為學生喜歡，敬佩。在他的熏陶和引導下，原本對音樂一竅不通的兩個學生，分別學會了單簧管和大鼓。

他喜歡上了教書，并在那學校里，一教就是30多年。他用愛心、信任和理解，贏得了大家的尊敬和愛戴。然后他老了。皺紋，白發(fā)，啤酒肚，灰胡須。滄桑，老邁，步態(tài)蹣跚。而最后，學校為節(jié)省開支，竟然取消了音樂課。青春不再，夢想不再，面臨如此結(jié)局，霍蘭百感交集，他甚至懷疑自己30多年的教育，選擇和堅持，是否可有可無，是否真的正確。

在妻兒陪同下，他收拾行李，準備離開。但經(jīng)過那留下美好記憶的音樂廳時，他忍不住停下了。大門無聲打開，他驚呆了：舞臺正中，懸掛著巨大橫幅，上面赫然著他的名字。觀眾席坐滿了人，大多是他教過的歷屆學生，及社區(qū)里的名人。他剛在門口出現(xiàn)，全場立刻響起熱烈的掌聲——原來，這是為他準備的專場歡送音樂會。

當年那個樂感極差的吹單簧管的小女孩，現(xiàn)在已是州長。她發(fā)表了深情的致辭——

“霍蘭老師對我的一生有深遠影響，對我們許多人的一生亦然。他沒有發(fā)達，也沒成名，所以他或會以為自己很失敗，但他錯了，因為我認為，他的成功比成名更甚。環(huán)顧你四周的人吧，這里沒有一人不曾受你影響。全因你，我們成了更好的人。我們就是你的交響樂，我們就是你的旋律和音符，我們就是你最華美的樂章。我們的生命，因為你而變得動聽！”

淚眼模糊中，霍蘭接過女州長遞給他的指揮棒，走上舞臺，望著由他歷屆學生組成的樂隊，開始指揮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作品：美國交響樂。

伴隨那激昂雄壯的音樂，我心里涌起一陣陣莫名的震撼和感動。那一刻，我似乎才意識到，自己并非一個好老師，甚至，不是一個合格的老師。至少，不是當初想成為的那種老師——我沒法讓學生們，發(fā)自內(nèi)心地說：謝老師，我們的生命，因為有了你而更加動聽。

“我們就是你的交響樂，我們就是你的旋律和音符，我們就是你最華美的樂章，我們的生命，因為你而變得動聽！”女州長對霍蘭說的話，一直響在我心里——如果，在自己的生命中，能夠聽到這樣的聲音，那將多么令人欣悅，驕傲和自豪。

如果要說，在成長的道路上，誰真的感動并影響過我，霍蘭算是一位。

勾引與挑逗，以文學的方式

再回到課堂，我感覺出了別樣的意味。

激情慢慢回來了，狀態(tài)漸漸恢復了。我似乎重燃了當年的夢想。我的語文課，重新變得豐富、生動、風趣、不乏幽默。我甚至一次次拒絕了朋友高薪聘我加盟他公司的邀請——現(xiàn)在，那朋友已是數(shù)千萬身家，在雙流機場附近買的一套別墅就三百多萬，而其裝修費，用他的話說，“遠不止這個數(shù)”——我選擇了繼續(xù)呆在那小城里，繼續(xù)站在三尺講臺上。

授課之余，我重操舊業(yè)，幾近狂熱地寫作——詩歌，散文，也寫小說、雜文、隨筆。甚至在學生面前大力鼓吹、倡導——后來，作語文教研員，跟同事們談到語文教師的能力時，我曾說：勾引和挑逗，是語文教師必修的功課。我說，勾引學生的閱讀興趣，挑逗學生的寫作激情，如果每個老師，都能做好這兩件事，學生的語文成績怎么會不好，怎么可能不好？

這絕非是對教育的輕慢和褻瀆。蘇格拉底曾說：“教育是把我們的內(nèi)心勾引出來的工具和方法”。既然教育就是“勾引內(nèi)心”，語文為什么不可以勾引和挑逗學生的“興趣”和“激情”？語文學習，不過是對母語的體悟和運用，歸總起來，不外“聽說讀寫”諸項能力的強化和提升。以我的經(jīng)驗，善聽的，多半嘴巴不會太笨，愛讀的，多半筆頭也不會太拙。因此，無論小學還是中學，只要能有效解決讀和寫的問題，學生的語文素養(yǎng)也好，應試能力也罷，都不會太差。

那時候，我所選擇的勾引和挑逗的“興奮點”，是文學。這是自己最擅長的，也是學生比較容易接受的。我在課堂上，盡可能地補充，拓展、延伸，我給他們推薦和介紹，我把自己的教學時間、輔導時間、別人用來講題和做作業(yè)的自習時間，統(tǒng)統(tǒng)交給他們閱讀和思考。甚至主題班會時，我也愿意以文學作品入手，讓他們閱讀、思考、討論。有時也給他們讀我自己的文章，然后講解我的寫作體驗和感受：我想讓他們切近地知道，文學是如何地來自于生活，真實的生活。我也給他們開講座，作賞析，引導他們感悟人性與人生——我固執(zhí)地以為，文學與教育，有著密切的關(guān)聯(lián)：都指向人性，都功用教化，都溫潤、純粹，能引人向上、向善。

在那所學校，我還先后發(fā)起并主持了兩個文學社。第一個叫“一痕”。創(chuàng)辦它時，我初為人師，熱血旺熾，很想多做些喜歡的事。取這名字，便是期望它能在記憶里，留下一絲青春和生命的痕跡。它確實留下了。但的確，也只有“一絲”。從發(fā)起到結(jié)束，它的壽命未及半年，刊物僅出到可憐的兩期，便因經(jīng)費告罄，而“中道崩殂”──現(xiàn)在想來，也許那名字就是“讖言”，注定了它的運命吧。

第二個叫“琥珀”。這事雖由我提起，但當?shù)茏觽冋姹簧縿樱瑘?zhí)意要辦時，我卻躊躇了：“一痕”失敗的陰影仍在心里，怕又是匆匆上陣，草草收場。當時正好大倡素質(zhì)教育，自己也覺著積存了些經(jīng)驗和教訓，加之還有一干得力弟子，熱情地幫著跳騰，就僥幸地想：也許這一次，會堅持得更長久些罷——第一期刊物出來，心情格外激動。雖然還有那么多錯謬和不足，但其文章質(zhì)量、編排體例，差可自慰：那一期共載文章18篇，后來居然就有6篇，在《星星詩刊》、《四川日報》、《教育導報》發(fā)表，引起不錯的反響。而有關(guān)文學社的情況，包括對學校的采訪，也上了中國教育電視臺——這在學校的歷史上，可以說是破天荒的大喜事！

其間也有不愉快的事。一些無聊而喜好搬弄是非的人，居然在學生面前，心懷叵測地詆毀我，說我一天到晚課不認真上，躲在屋里，自己寫文章掙錢，學校還給配了電腦。甚至阻止學生向刊物投稿──天地良心，我上課認不認真，學校領(lǐng)導清楚，我的學生更明白。我是寫文章，也確實掙了些小錢，但那多半是在他們沒日沒夜打麻將，或“閑扯淡”的時候！

我再一次想到柏楊所說的做事與作人，心里滿是悲哀和灰涼。

好在，理解支持我的人，不在少數(shù)。我的學生甚至寫文章給我以聲援和安慰。說，那樣的人，那樣的事，不過像蒼蠅一樣，雖則嗡嗡得令人煩厭，但他們的本事，實在也只有嗡嗡而已，要我別放在心上──想想也是?？蓱z的蒼蠅，吃飽了，喝足了，無事可做，連嗡嗡幾聲都不讓，豈不是要他們憋悶而死？就發(fā)誓要辦得更好，讓他們更加難受地“嗡嗡”去吧。

我的電腦操作更嫻熟了，刊物也一期期更趨精美。孰料，走向成熟之日，也便是它壽終正寢之時。刊物出到第7期，正顯出蓬勃之勢，我所在的年級臨近畢業(yè)了。我或者孩子們，都不可能再有那么多精力，來做這事。而他們，都希望能延續(xù)。于是多方尋求，期望能有如我一樣的“好事者”，能略略撐持一段時間?？上ВK究沒能如愿。我和我的弟子們，只好商量著告別了──黯淡而無奈的告別，連再見也不曾說過。因為，誰都知道不可能“再見”。

那些經(jīng)歷和感受，卻被我和學生們記錄了下來——以文字，或者說文學的方式。雖然，在這日益世俗、功利、冷硬的時代，文學虛幻如夢。但我以為，無論如何，除了日常的物質(zhì)生活，人還得有精神的慰藉，靈魂的皈依。我如此，學生也如此——以文學熏陶他們，或者培養(yǎng)他們對文學的興趣、愛好，對美好人性有自覺的感悟和追求，盡管于求知和升學無甚裨益，但至少可以為他們的人生，多打開一扇窗戶，多提供一種向度。

對教育而言，這種向度，也許是極為重要的。我堅信。

教育路上重新出發(fā)

工作九年后，因為一個意外的機緣，我的工作發(fā)生了變化——不僅是工作地點，從那個邊地小城，到了現(xiàn)在的市里；工作的性質(zhì)和內(nèi)容，也截然不同：從普通的高中語文教師，成了進修校的一名語文教研員。

聽說我到進修校，熟悉的朋友都說：“年紀輕輕的，怎么到‘退休?！B(yǎng)老去了？”以前所在地方的進修校，給人的感覺，倒還真是那樣。而我選擇新單位的初衷里，也有圖輕松的私心——至少，我可以更多地用心于自己喜歡的寫作。

但事實證明，我的想法錯了。

從教師，到教研員，從基礎(chǔ)教育，到成人教育，工作內(nèi)容和方式，發(fā)生了很大變化——以前只需憑感覺和經(jīng)驗，就能將課上走，現(xiàn)在，雖主要是到學校聽課，或者說觀課，但不能白聽的：你是教研員，聽課或觀課后，總得評評議議吧？在感覺和經(jīng)驗外，不說指導，至少也得有理論的提升和引領(lǐng)吧。這就需要學習，重新學習，不斷學習——我的感覺，仿佛是教育路上的再次出發(fā)：方式改變，意味著思想的改變，角度改變，意味著認識的改變。

9年時間，我聽了近1000節(jié)課。一間間不同的教室，一處處不同的課堂，一個個不同的教師，一班班不同的孩子，一輪輪40或45分鐘的單位時間——不同的學科，內(nèi)容，課型，風格。導入，過渡，轉(zhuǎn)換，拓展，小結(jié)，下課。預設、生成、交流、互動，情感、態(tài)度、價值觀——9年教研員生涯，我的很大一部分時間，或者說，很大一部分生活，以這樣的方式與課堂契近，甚至重合。這是遠別于一般教師的方式和角度。正是這樣的方式和角度，讓我對教育和教學，有了不一樣的體驗和感受，不一樣的思考和理解。

我開始真正地關(guān)注教育，思考教育。

網(wǎng)絡也開始大規(guī)模進入我的生活。從開始的榕樹下、天涯社區(qū)、紅袖添香、搜狐、新浪、憶石、新散文等文學網(wǎng)站，到K12、cersp，教育在線等教育網(wǎng)站，從匿名瀏覽到注冊會員，再到版主、編輯，從論壇到博客，再到博客圈和群組——到現(xiàn)在為止，我自己都記不清楚究竟建了多少博客，因為在網(wǎng)上，心總是不定，很快開張，便又很快關(guān)張。但網(wǎng)絡與我，已經(jīng)須臾不可分離。有朋友甚至說：你原本就該“住”在網(wǎng)上。

網(wǎng)絡里行走，最大的收獲，是接觸到了各種各樣的人。他們以各自獨特的聲音和方式為我熟悉，他們透過文字呈現(xiàn)出別具特色的風采。我并沒有向他們主動學習，但他們的存在，逐漸波及到我，影響到我，最終改變了我。網(wǎng)絡就像精神的集散地——在那里，因為閱讀、思考、交流、分享，我的關(guān)注的視線和思維的觸角，越來越深地抵達教育的腹地。

一直覺得，教師的工作是艱辛而孤獨的。很多時候，他們一站上講臺，面對學生，面對教育的具體場景和問題，就是上帝也幫不上他們的忙。而教育，作為致力于精神培孕、靈魂呼吸的事業(yè)，應該始終有一種向上的召喚聲，不斷激發(fā)和引領(lǐng)著他們，向著更新的目標前進。

基于這樣的認識，便有了由我承頭，在2007年初成立的、以交流、互動、共同探討的教師民間團隊——知行社。兩年來，通過論壇、博客、QQ群等網(wǎng)絡平臺，通過閱讀、反思、交流、寫作等方式，在教學現(xiàn)場、互動研討和自主生成中，更新著成員的專業(yè)理念，提升著成員的專業(yè)技能。除平常的交流外，我還每年評選一位“年度人物”，每年編印一本“年度作品選”，并不斷擴大學習、交流和探討的范圍——讓知行社成為社員的精神家園、思想樂園、靈魂憩園，這是目標，也是期望。即使可能最終難以實現(xiàn)，有期望總是好的。

關(guān)于網(wǎng)絡生活，有兩件事值得特別記下：一是2005年底，由我力主并親自策劃、創(chuàng)辦了全區(qū)的網(wǎng)絡平臺：涪城教育資源網(wǎng)（www.a61.net），迄今注冊會員已超4萬人。二是2006年夏天，我率區(qū)內(nèi)200名教師組成的“38軍”（第38班）參加教育部的遠程培訓，在cersp網(wǎng)，除光榮完成任務并被評為全國優(yōu)秀班集體、優(yōu)秀班主任外，還了解到張文質(zhì)和他的生命化教育。而兩年之后，我與他相識于南昌，一廂情愿地感覺到自己正與他的靈魂相遇，于是加盟到“一加一”博客群組，并于2009年初，如愿將他和肖川先生請到涪城講學。

此時此刻，我仍在網(wǎng)絡里游走，以江湖一刀的名義——在涪城講學時，張文質(zhì)先生曾說，江湖一刀比謝云的名氣大，因為在網(wǎng)絡上，江湖一刀發(fā)出了謝云的聲音，或者說，江湖一刀代表著現(xiàn)實中那個叫謝云的矮個子男人的靈魂——至少在網(wǎng)絡上，聲音能比我的身體走得更遠，就像在感覺里，靈魂能比我的肉體飛得更高。這是極美好的一種感覺。

一路匍匐，一路前進

直立行走，據(jù)說，是人進化中很關(guān)鍵的一步，是“飛躍”。正是這一行為，使得人從樹上下來，并與其他爬行動物，有了迥然分野。但我想，人在樹上生存時，成天攀高爬低，身體形態(tài)、動作自有不同，但曲身團體的時候，估計也多。因為樹居生活，受逼仄空間限制，總有不得已。雖說不上匍匐前進，但注定了，人會因環(huán)境不同，而改變身形、姿勢。

小時候的電影，戰(zhàn)斗片看得最多?！抖山瓊刹煊洝贰ⅰ镀嬉u白虎團》之類，現(xiàn)在還記得分明。戰(zhàn)士們那雄糾糾、氣昂昂的姿勢，讓少小時的我們那腔英雄熱血，激動不已，喧囂不已。當然，他們也有趴下的時候，甚至曲身團體、匍匐前進的時候，但那多半是為躲避敵人的子彈、炮火或探照燈。情非得已，那姿勢，雖不夠英武，卻依然讓人激動。

大學時，看過一部電影?！墩局眹D，別趴下》。具體的情節(jié)、人物，差不多全忘了，時至今日，只記得那名字。有點像海明威的名言：人可以被殺死，但永遠不能被打敗。只是前者，似乎更多了一層無奈和悲壯——回想這些年來的教育生活，有過風雨，有過坎坷，也有過挫折和難為人言的艱辛、隱忍。一路的摸爬滾打，一路的跌跌撞撞。好在，自己始終不曾“趴下”，始終在堅持前進。雖然那進程，實在太遲緩了些。

某一次，和幾位愛文學的朋友一起喝茶。談到各自的處境和狀況，都感嘆多半時間要為生計奔忙，對文學已有不同程度的怠慢。但最終，卻都欣慰著彼此仍在前進，不斷地前進。雖然那姿態(tài)，實在算不上昂首闊步，而頂多只是，我用了一個詞語概括表述：“匍匐前進?！?/span>

當時不過靈感乍現(xiàn)般脫口而出，現(xiàn)在想，還是比較準確、形象。

匍匐，字典里解釋說，就是爬，手足并行。盡管這倆字，讀著有些拗口，寫著覺得疑惑，操作起來，彎腰屈膝，四肢著地，姿勢也不算優(yōu)美，但面對阻力，仍能不斷前進，其精神和態(tài)度，還是值得肯定的。而按鄭玄的說法，匍匐，可謂“盡力也”——這姿勢，也許不夠壯觀，英武，但畢竟是在前進，是靠著自己的力量，而不是借托別人的氣勢，一點一點地，不斷前進。

不禁為自己的姿態(tài)而自豪、驕傲，并且更努力地匍匐著，前進著。盡管置身生活的泥淖中，但依然能看到前方的道路，頭頂?shù)男枪狻?/strong>生活在哪里？跟著自己的心，匍匐前進，生活就在那里，就在那不斷前進的姿勢里——就像極喜歡的里爾克的那句詩：“何謂勝利，挺住就意味著一切?！?/span>

從那份答卷開始，走上教育的長旅，整整20年了，一路的彷徨和徘徊，一路的匍匐與前進，在記憶里，時而清晰，時而模糊。李白說：卻顧所來徑，蒼蒼橫翠微——在我，那些細微的道路與曾經(jīng)的細節(jié)，大多已惘然不可辨。而前路，似乎也如來路一般茫然。幸虧，自己還有力氣，所以愿意再次匍匐，再次前進，就算是躬身為禮，謝謝歲月和光陰。

有刀哥，但不只有刀哥

看教育，但不只看教育

【特別告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