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常一提到南宋詩人陸游，放翁，就使人聯(lián)想起他1151年題寫于園的《釵頭鳳》，他把與唐婉間那段哀惋動人的愛情故事化作纏綿悱惻的詞曲確是膾炙人口。多年后他對已香消玉殞唐婉思念又化作多首悼亡詩。陸游臨終前一年還寫了《春游》抒發(fā)與唐婉這段不了情：

     沈家園里花如錦，半是當(dāng)年識放翁；

     也信美人終作土，不堪幽夢太匆匆。

     《陸游詩選》中搜集了6首追念及悼念唐婉的詩，均寫得凄婉動人，若僅從這幾首詩詞來看，陸游似在婉約派的詩人之列。

      但總體來看，陸游更是一位憂國憂民的豪放派詩人。陸游出生于民族災(zāi)難沉重的年代，隨著金兵向南步步緊逼，他隨父母一路南逃，最后輾轉(zhuǎn)逃至山陰（現(xiàn)屬紹興轄區(qū)）。陸游《戲遣老懹》一詩中有“兒時萬死避胡兵”，是他當(dāng)年逃難的真實(shí)寫照。因?qū)以?/span>受外族入侵的苦難，故他從小就抱有報國雪恥的宏愿，二十歲時他就在《觀大散關(guān)圖有感》一詩中立下了“上馬擊狂胡，下馬草軍書”的壯志，他在不長的從戎經(jīng)歷中也曾有雪中刺虎的壯舉。但他一生除創(chuàng)作了大量詩作外，并未實(shí)現(xiàn)他“安得鐵衣三萬騎，為君取得舊山河”的夙愿，晚年還慨嘆：“胡未滅，鬢先秋，淚空流。此生誰料，心在天山，身老滄洲!”臨終前寫下的絕筆詩《示兒》中叮囑兒孫“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絕筆詩《示兒》曾入選中學(xué)課本。

        綜觀陸游的一生，他從青年時期開始就讀兵書，練武藝，希望能“平生萬里心，執(zhí)戈王前驅(qū)”，但南宋王朝偏安一隅，主和派又把持朝政，陸游最終未能實(shí)現(xiàn)他的宏愿，最后以“心在天山，身老滄洲!”而抱憾終身。

                  夜讀兵書

       孤燈耿[1] 霜夕，窮山讀兵書。平生萬里心，執(zhí)戈王前驅(qū)。戰(zhàn)死士所有，恥復(fù)守妻孥。成功亦邂逅，逆料政自疏[2] 。陂澤[3] 號饑鴻，歲月欺貧儒，嘆息鏡中面，安得長膚膄？

       寫此詩陸游時年32歲。他夜以繼日地讀兵書，準(zhǔn)備為王前驅(qū)轉(zhuǎn)戰(zhàn)沙場，并表示舍棄妻兒、戰(zhàn)死沙場也在所不惜。但他同時也憂慮在時下的環(huán)境下未必能施展他自己的抱負(fù)。

      陸游34歲時步入仕途，去福建寧德縣當(dāng)了一個主簿小官，但仕途并不順當(dāng)。46歲時入川，初夔州，后至漢中任安撫司參議官，在漢中時他經(jīng)常身著戎裝過著軍旅的生活，曾戍守邊防要塞大散關(guān)。生活領(lǐng)域的開拓，使陸游的創(chuàng)作增添了更豐富的內(nèi)容。以下三首詩是在此階段所作。

                          金錯刀行                                

        黃金錯[4] 刀白玉裝[5] ，夜穿窗扉出光芒。丈夫五十功未立，提刀獨(dú)立顧八荒。京華結(jié)交盡奇士，意氣相期共生死。千年史冊恥無名，一片丹心報天子。爾來從軍天漢[6]濱，南山曉雪玉嶙峋。嗚呼！楚雖三戶能亡秦，豈有堂堂中國空無人！

      在此詩中他身著戎裝，要實(shí)現(xiàn)他“一片丹心報天子”，吶喊著“豈有堂堂中國空無人！”欲激勵更多的人加入到北伐收復(fù)失地的行列中來。

                 九月十六日夜夢駐軍河外[7] ，遣使招降諸城，覺而有作

      殺氣昏昏橫塞上，東並黃河開玉帳。晝飛羽檄[8] 下列城，夜脫貂裘撫降將。將軍櫪上汗血馬，猛士腰間虎文韔。階前白刃明如霜，門外長戟森相向。朔風(fēng)卷地吹急雪，轉(zhuǎn)盼玉花深一尺。誰言鐵衣冷徹骨？感義懷恩如挾纊[9] 。腥臊窟穴一洗空，太行北岳元無恙。更呼斗酒作長歌，要遣天山健兒唱。

      這首詩作于上首詩的同年，從詩的標(biāo)題可以看出是他記夢中在疆場生動的種種場景，反映了詩人當(dāng)時在主和派壓制下所未能實(shí)現(xiàn)他恢復(fù)失地的雄心。

　             夜游宮·記夢寄師伯渾[10]

      雪曉清笳亂起，夢游處、不知何地？鐵騎無聲望似水。想關(guān)河，雁門西，青海際[11] 。睡覺寒燈里，漏聲斷、月斜窗紙。自許封侯在萬里。有誰知？鬢雖殘，心未死。

      這一首詩記夢寫給他好友師伯渾的詩，上半闕也是記夢，那是“鐵騎無聲望似水”的疆場，但夢醒后回到現(xiàn)實(shí)，感到自己鬢發(fā)已殘，但報國之心猶存。

      寫如下二首詩時，陸游已52歲，時在成都。

                            病起書懷

      病骨支離紗帽寬，孤臣萬里客江干[12] 。

      位卑未敢忘憂國，事定猶須待闔棺。

      天地神靈扶廟社，京華父老望和鑾[13] 。

      出師一表通今古，夜半挑燈更細(xì)看。

      此詩中的“位卑未敢忘憂國”一句，表示自己在朝中地位低下，但并不妨礙他一片報國之心。他挑燈夜讀孔明的《出師表》，表示要從孔明的《出師表》探索挽救南宋衰敗之道。

   “位卑未敢忘憂國”一句常為后人所引用，表示不管地位高下，人人都有報效國家的一片丹心。

                         枕上

      枕上三更雨，天涯萬里游。蟲聲憎好夢，燈影伴孤愁。

      報國計安出？滅胡心未休。明年飛將軍[14] ，更試北平秋[15] 。

      此詩從標(biāo)題可以看出，陸游日夜所思是“報國計安出？”并將希望寄托在南宋朝廷能起用良將，秋后再戰(zhàn)。但南宋在此前以莫須有的罪名加害岳飛之后，此后再沒有起用什么良將。

      陸游62歲時回浙江，在嚴(yán)州（今建德）給一閑職，但他仍念念不忘為國報效，故有“安得鐵衣三萬騎，為君王取舊山河！”豪壯詞句。

                             縱筆

      東都宮闕郁嵯峨，忍聽胡兒敕勒歌[16] 。

      云隔江淮翔翠鳳[17] ，露沾荊棘沒銅駝[18] 。

      丹心自笑依然在，白發(fā)將如老去何；

      安得鐵衣三萬騎，為君王取舊山河！

     在此詩中陸游也抨擊南宋王朝偏安一隅而不進(jìn)取。當(dāng)時對南宋王朝這樣情景有詩人林升詩《題臨安邸》刻畫得最入骨三分，詩云：山外青山樓外樓，西湖歌舞幾時休？暖風(fēng)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
      因陸游在詩中常針砭南宋朝廷，為一些當(dāng)朝權(quán)貴所不容，65歲時被罷斥回浙江山陰。但他仍念念不忘自己的宏愿，甚至在夢中也常是回憶當(dāng)年的軍旅生活。

                               十一月四日風(fēng)雨大作

      僵臥孤村不自哀，尚思為國戍輪臺[19] 。

      夜闌臥聽風(fēng)吹雨，鐵馬冰河入夢來。

      作此詩時陸游已68歲，他已罷官返鄉(xiāng)，但還戀戀不忘為國戍邊。“鐵馬冰河入夢來”，縈繞在夢中也常是邊塞疆場的場景。

             秋夜將曉，出籬門迎涼有感

        三萬里河[20] 東入海，五千仞嶽 [21] 上摩天。

      遺民淚盡胡塵里，南望王師又一年。

      此詩作于上一首詩的同年。此時陸游早已年老體衰無力再赴疆場，只是期盼朝廷能出兵北伐。這一首以遺民的口吻盼望王師北伐的急切心情躍然紙上。

                    老馬行

     老馬虺隤[22] 依晚照，自計豈堪三品料[23] ？

     玉鞕金絡(luò)付夢想，瘦稗枯萁[24] 空咀噍。

     中原蝗旱胡運(yùn)衰，王師北伐方傳詔。

     一聞戰(zhàn)鼓意氣生，猶能為國平燕趙。

     作此詩時陸游已82歲，但意氣仍不減當(dāng)年，“一聞戰(zhàn)鼓意氣生，猶能為國平燕趙”。

                  異夢

       山中有異夢，重鎧[25] 奮雕戈。

        敷水西通渭，潼關(guān)北控河[26]。

        凄涼鳴趙瑟，慷慨和燕歌。

        此事終當(dāng)在，無如老死和[27]。

       此詩作于陸游去世的前一年，仍然是夢馳疆場，夢中見到收復(fù)中原，趙瑟和燕歌齊鳴慶祝。但這畢竟是夢，但他相仍是想信夢中之事終究會成為事實(shí)的，只是自己年老將死而不能親身經(jīng)歷罷了。

      陸游于1210年去世，享年86歲，他是古代詩人中的老壽星。臨終寫了《示兒》詩，“王師北定中原”，成了他臨終前的唯一愿望。

                 示兒

         死去原知萬事空，但悲不見九州同。

        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

      陸游還有一些詞作和詩作一樣抒發(fā)他那壯志豪情。

　               訴衷情

      當(dāng)年萬里覓封侯，匹馬戍梁州[28] 。關(guān)河[29] 夢斷何處?塵暗舊貂裘。胡未滅，鬢先秋，淚空流。此生誰料，心在天山[30] ，身老滄洲[31] !

       這首詞是晚年隱居山陰農(nóng)村以后寫的。陸游48歲時曾應(yīng)四川宣撫使王炎之邀，從夔州前往當(dāng)時西北前線重鎮(zhèn)南鄭軍中任職，度過了八個多月的戎馬生活。那是他一生中最值得懷念的一段歲月。但這樣的日子沒有持續(xù)多久，畢竟光陰飛度，雙鬢飛白，沉重地嘆息“此生誰料，心在天山，身老滄洲!”。

                           謝池春

       壯歲從戎，曾是氣吞殘?zhí)?。陣云高，狼烽夜舉。朱顏青鬢，擁雕戈西戍。笑儒冠，自來多誤。功名夢斷，卻泛扁舟吳楚。漫悲歌，傷懷吊古，煙波無際，望秦關(guān)[32] 何處！嘆流年，又成虛度。

       陸游四十八歲時由夔州（治今四川奉節(jié)）通判轉(zhuǎn)任四川宣撫使王炎幕下的干辦公事兼檢法官。宣撫司治所在南鄭（今陜西漢中），是當(dāng)時西北前線的軍事要地。陸游有機(jī)會到前線參加一些軍事活動，符合他的效力于恢復(fù)舊山河事業(yè)的心愿。所以短短不到一年的南鄭生活，成為他一生懷念的時光。這首詞是陸游老年居家，回憶當(dāng)年之作。

       清末梁啟超有《讀放翁詩》二首七絕對陸游一生做出了十分貼切的評價：

       詩界千年靡靡風(fēng)，兵魂銷盡國魂空。

        集中十九從軍樂[33] ，亙古男兒一放翁。

       這是梁啟超對陸游詩詞的贊賞，陸游的詩詞一掃千年靡靡之風(fēng)，詩集中十之九是涉及從軍報國的題材，亙古之今只有陸游一人做到了。

        梁啟超的另一首：

      辜負(fù)胸中十萬兵，百無聊賴以詩鳴。

      誰憐愛國千行淚，說到胡塵意不平。

      這是梁啟超對陸游一生的深沉的惋惜，他胸中空有十萬兵，但報國無門，只能以詩詞述志，梁啟超為他深鳴不平。

參考：

《陸游詩選》 游國恩、李改之選注 1962年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

《唐宋名家詞選》 龍榆生編選 1957年 古典文學(xué)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