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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李帆,北京師范大學歷史學院教授 文章來源:《北京師范大學學報(社科版)》2011年第5期,注釋從略 何謂“民族”(nation) , 如何定義, 一向是個非常復雜的問題。東西方學術界曾對之作過大量研究, 提出種種解釋, 但眾說紛紜, 迄無定論, 以致一個以研究民族主義著稱的西方學者說 :“我們根本無法為民族下一個`科學的' 定義;然而, 從以前到現(xiàn)在, 這個現(xiàn)象卻一直持續(xù)存在著。” 一 在中國, 關于民族的定義有一通常說法, 認為民族是“指歷史上形成的 、處于不同社會發(fā)展階段的各種人的共同體” ?!疤刂妇哂泄餐Z言、共同地域、共同經(jīng)濟生活以及表現(xiàn)于共同文化上的共同心理素質(zhì)的人的共同體 。”這樣的定義, 是基于事實的觀察與分析而作出的理論概括, 客觀色彩濃厚,但相對缺乏主體意識, 所以有學者在認可客觀標準的前提下, 又認為, “ 主觀方面, 構成民族的要素則是民族意識(national consciousness) ?!?所謂民族意識, 是指一個民族共同的自我意識, 是一個民族對自身的存在、地位、利益、價值和文化傳統(tǒng)的自覺。它的基本內(nèi)容是頌揚民族精神、民族特性和民族自豪感, 強調(diào)民族感情的神圣性和民族文化的同質(zhì)性 。這樣一種民族意識顯然是主觀認同的結果,即民族意識是通過“民族認同”( national identity)來實現(xiàn)的 。民族認同意味著社會成員以“民族”互相認同, 并以“民族”結成共同體。在這個意義上,民族和民族認同密不可分, 民族之產(chǎn)生離不開這種認同。 眾所周知, 民族與民族認同是歷史的產(chǎn)物。就中國而言, 戰(zhàn)國時期, 華夏族已成為穩(wěn)定的民族共同體, 但還不是統(tǒng)一的民族, 經(jīng)過秦漢四個多世紀大一統(tǒng)的陶鑄, 才發(fā)展為統(tǒng)一的民族, 并且成為統(tǒng)一多民族中國的主體民族, 在中華民族形成與發(fā)展的過程中, 起著凝聚核心的作用。在華夏族形成、發(fā)展的這一過程中, 自我認同至關重要。由于華夏文化中心觀念出現(xiàn)甚早, 所以自我認同主要是文化認同, 這是華夏族不同于他族的關鍵所在, “夷夏之辨”便由此而來。 到了近代, 華夏民族遭遇到的“夷”已全然不同于古代的周邊族群, 這些東來的“西夷”步步進逼,已嚴重威脅到中國國家的生存。正是在這一嚴峻的挑戰(zhàn)之下, 為了救亡圖存, 中國人的民族意識被普遍激發(fā)出來, 經(jīng)過辛亥革命的洗禮, 中華民族的民族認同最終得以實現(xiàn)。 二 費孝通先生曾經(jīng)指出 :“中華民族作為一個自覺的民族實體, 是近百年來中國和西方列強對抗中出現(xiàn)的, 但作為一個自在的民族實體, 則是在幾千年的歷史過程中形成的。” 按照這一論斷, 自古以來, 中華民族的形成乃至發(fā)展、壯大是一個自在的漸進過程, 而非自覺過程。作為自覺的民族實體,中華民族形成的歷史非常短, 是近百年來的事情。在中華民族作為一個自覺的民族實體的形成過程中, “中華民族”觀念的提出至關重要, 它是近代民族認同的核心環(huán)節(jié), 它的出現(xiàn)乃至最終在全社會得以確立, 方使得中華民族以自覺面目立于世界民族之林。 從根本上說, “中華民族”概念及其思想觀念的出現(xiàn), 是鴉片戰(zhàn)爭以來不斷加劇的民族危機的產(chǎn)物。各國列強對中國一再變本加厲的侵略擴張, 加重了中國境內(nèi)各民族人民的災難, 同時也逐步喚醒了他們的民族意識, 這一情形, 在中日甲午戰(zhàn)爭后尤為明顯。這種民族意識, 在各民族的先進分子中首先得到闡揚, 并使得他們在救亡圖存的政治活動中采取一致行動。1895 年, 清政府與日本簽訂喪權辱國的《馬關條約》, 引發(fā)國內(nèi)一片抗議之聲, 康有為聯(lián)合 18 省舉人 1300 余人上書朝廷, 沉痛地指陳了當時嚴峻的民族危機, 要求“破除舊制, 更新大政”, 進行政治改革。一些滿族舉人參加了這次上書。此后, 康有為又領導進行了一系列維新變法活動, 這些活動大都有滿人參與其中, 如滿人壽富等創(chuàng)辦了知恥學會, 壽富親撰《知恥學會總章》、《學會誡言》等文件, 認為知恥方知自強, 借鑒“西學自強之新術”, 才可能擺脫亡國的厄運, 主張通過積極的改革達到富國強兵的目的 。他在文章中還動情地寫道 :“我中國神明之裔也, 堯舜之遺也, 不思與英、德、法、日并駕齊驅(qū)于五洲, 而坐視黑人、紅人為奴,思執(zhí)鞭而從其后, 吾不可復見五大洲豪杰之士矣!”言辭痛切, 催人淚下, 愛國之心, 躍然紙上。他的號召, 實際道出了中國各民族的共同心聲。眾所周知, 清朝滿族統(tǒng)治者一向標榜“首崇滿洲”的原則, 有意制造“滿漢畛域”, 將滿族置于漢族及其他各民族之上。這一狀況, 使得人們難以形成超越具體民族的國家共識, 更難以形成近代意義上的民族國家意識。所以, 壽富的言論, 不啻超越了狹隘的統(tǒng)治民族利益, 而向中華民族的共同利益靠攏。而且滿族有識之士強調(diào)“我中國神明之裔也”, 自視為“堯舜之遺”, 這體現(xiàn)出各民族在救亡圖存運動中,已擺脫狹隘民族界限, 逐漸提升大民族主體意識,開始認同一個“民族共同體” ———中華民族。 盡管嚴峻的民族危機和救亡圖存的努力已使“中華民族”觀念浮上水面, 但其真正作為一個詞匯被提出并得到認可, 還是有一個過程的。從現(xiàn)有資料看, 清末率先使用“中華民族”一詞者, 可能為梁啟超。1902 年, 梁啟超在《論中國學術思想變遷之大勢》中開始提出并使用“中華民族” 這個詞匯,他說 :“齊, 海國也。上古時代, 我中華民族之有海思想者厥惟齊, 故于其間產(chǎn)出兩種觀念焉 :一曰國家觀, 二曰世界觀。” 不過梁氏雖提出了“中華民族”詞匯, 但其內(nèi)涵與我們今天心目中的“中華民族”還是有差異的。從文章整體來看, 所謂“中華民族”指的仍是華夏族, 即漢種(漢族) , 如文中言 :“中華建國, 實始夏后。古代稱黃族為華夏 、為諸夏, 皆紀念禹之功德, 而用其名以代表國民也 。” 1905 年, 梁啟超在《歷史上中國民族之觀察》一文中又數(shù)次使用“中華民族”一詞, 并明確指出 :“今之中華民族, 即普通俗稱所謂漢族者”, 但同時又以事實進行論證, 說明先秦時華夏族之外的各個民族, 最終大都融入華夏族, 從而證明“中華民族自始本非一族, 實由多數(shù)民族混合而成?!边@樣的看法表明, 盡管梁啟超仍把“中華民族”作為漢族的代名詞, 但顯然已不把漢族看作是單一民族, 而是由多民族“混合而成”。這一點至關重要, 因為是用“中華民族”概念談民族混合, 而非用漢族概念談民族混合, 所以即便“中華民族”在這里仍等同于漢族, 但卻從主體民族融化力和各民族不斷融合化入的歷史角度, 明確昭示了主體民族將繼續(xù)與其他民族融合的趨勢。這也就意味著“中華民族”這一概念, 最終必將是未來民族共同體的統(tǒng)一名稱。至少可以說, 在承認“中華民族”代表著歷史上長期由各民族混合而成的共同體方面, 此時的梁啟超已有相當?shù)淖杂X性。 梁啟超之后, 著名立憲派人物楊度也使用“中華民族”一詞, 闡發(fā)他的民族觀念和對于民族問題的看法。1907 年, 楊度在《金鐵主義說》中言:“ 中國向來雖無民族二字之名詞, 實有何等民族之稱號。今人必目中國最舊之民族曰漢民族, 其實漢為劉家天子時代之朝號, 而非其民族之名也。中國自古有一文化較高、人數(shù)較多之民族在其國中, 自命其國曰中國, 自命其民族曰中華。即此義以求之,則一國家與一國家之別, 別于地域, 中國云者, 以中外別地域遠近也。一民族與一民族之別, 別于文化, 中華云者, 以華夷別文化之高下也。即此以言,則中華之名詞, 不僅非一地域之國名, 亦且非一血統(tǒng)之種名, 乃為一文化之族名?!视腥A民族為何等民族, 則于其民族命名之頃, 而已含定義于其中。與西人學說擬之, 實采合于文化說, 而背于血統(tǒng)說?!?這樣的認識, 實際是對中國特有的文化民族觀念的現(xiàn)代闡發(fā), 依此, 中華民族非種族概念, 而是文化概念, “乃為一文化之族名” 。所謂漢民族, 源自“劉家天子時代之朝號, 而非其民族之名也”, 其民族之名則為“中華” 。而且此一“中華”, 后來“經(jīng)數(shù)千年混雜數(shù)千百人種”, 發(fā)生了巨大變化,并非單一民族。按照楊度的說法, 與漢族關系密切、文化接近的滿族可以說早已同化到中華民族之中了。所以, 他主張實行“ 滿漢平等 、同化蒙 、回 、藏”的“國民統(tǒng)一之策” 。從楊度的民族觀念與民族認同意識來看, 他的視野似乎更為開闊, 認同的“中華民族”包含的“民族”范圍也比梁啟超所言更廣一些, 甚至有了當今“中華民族”觀念含義的雛形。當然, 由于“中華民族” 在他們那里基本指稱漢族,所謂融入的民族也是與漢族文化最為接近的民族,故而這樣的觀念里, 還是有著大漢族主義的影子,蒙、回、藏三族就因文化上與漢族有距離, 而被楊度視作尚未完全融入“中華民族”中的民族。 梁啟超、楊度等人對于“中華民族”的闡發(fā), 代表著當時社會在中國民族觀念上的一種轉(zhuǎn)變, 即以歷史連續(xù)性、文化包容性看待漢民族形成與發(fā)展的歷史。在嚴重的民族危機面前, 這樣具有包容性的觀念, 有助于民族共同體意識的萌發(fā), 從而利于團結中國境內(nèi)以漢族為主體的各民族力量, 共渡難關。所以, 作為具有時代意義的嶄新名詞, “中華民族”這一概念, 可以說是近代中國民族共同體意識萌生的最初體現(xiàn)與重要標志, 盡管此一時期“中華民族”一詞的使用并不普遍, 而且多數(shù)情況下仍指代漢族。 總之, 辛亥革命前, 梁啟超、楊度等思想家已提出并多次使用“中華民族”概念, 朝著中華民族整體認同之路邁出了一大步, 加之立憲運動中朝野各界民族間平等融合的“大民族”意識的增強, 為“中華民族”后來成為中國境內(nèi)各民族的統(tǒng)一族稱作了良好鋪墊。 三 對于“中華民族”, 各種政治力量形成認同共識,基本是在辛亥革命后中華民國的建立時期。這其中革命領袖孫中山的中華民族觀發(fā)揮著至關重要的作用, 而中華民國的建立則在體制上確保了中華民族認同的實現(xiàn)。 孫中山的民族觀, 起初具有濃重的排滿革命特征, 他所提出的同盟會革命綱領“驅(qū)除韃虜, 恢復中華”, 就集中體現(xiàn)了這一特征。不過他主張的排滿革命已完全超越了種族復仇主義的狹隘境界, 而把滿族統(tǒng)治者和滿族人民區(qū)別開來, 他反復強調(diào)“我們并不是恨滿洲人, 是恨害漢人的滿洲人, 假如我們實行革命的時候, 那滿洲人不來阻害我們, 決無尋仇之理。”這樣的說法, 在策略上把滿族統(tǒng)治者極大限度地孤立起來, 有利于爭取和團結各族人民共同投入到反清革命的行列, 是相當明智的。同時它也為后來“五族共和”思想的提出與實踐奠定了基礎, 甚至為辛亥革命后孫中山接受“中華民族”觀念, 并付諸革命實踐創(chuàng)造了前提。 1912 年中華民國的建立, 為辛亥革命前已經(jīng)萌生的中華民族觀念的廣泛流傳, 提供了廣闊的舞臺, 為國內(nèi)各民族的平等融合與整體化趨勢發(fā)展提供了可能性。民族問題是中華民國建立后臨時政府面臨的重要課題之一, 形勢的變化, 自然使得孫中山拋棄了排滿的民族革命任務, 集中精神致力于民族平等與融合基礎上的民權建設與民生建設。民國初期, 孫中山接受“五族共和”思想作為處理國內(nèi)民族關系的準則。所謂“五族共和”就是“合全國人民, 無分漢、滿、蒙、回、藏, 相與共享人類之幸福”, 民族統(tǒng)一 、民族平等是它的基本原則?!拔遄骞埠汀睆睦碚撋洗蚱屏碎L期以來唯我獨尊的民族關系, 少數(shù)民族在觀念上第一次被置于平等地位, 從而令統(tǒng)一多民族共和思想開始深入人心。不僅如此, “五族共和”思想也十分有助于“中華民族”觀念的流行與推廣。孫中山就反對泛泛而談所謂“五族共和”, 他要求以漢族為主體, 積極團結國內(nèi)各民族, 組成一個大中華民族。他在上海中國國民黨本部會議的演講中說 :“現(xiàn)在說五族共和, 實在這五族的名詞很不切當。我們國內(nèi)何止五族呢? 我的意思, 應該把我們中國所有各民族融成一個中華民族;并且要把中華民族造成很文明的民族, 然后民族主義乃為完了。” 很顯然, 這里提到的“中華民族”概念, 已突破當年梁啟超把“中華民族”等同于漢族的局限, 而近于我們今日所言之中華民族。可以說, 實現(xiàn)國內(nèi)各民族的真正平等, 創(chuàng)建中華民族新族體, 是“五族共和”政策的發(fā)展與升華, 也是孫中山三民主義中“民族主義”新的奮斗目標。 “五族共和”外, “中華民國”國號的使用本身,就極大地增強了國人對“中華”一詞所代表的中華民族共同體內(nèi)涵的認同感與自覺歸屬感。人們開始有意識地用“中華”一詞來命名各種事物, 政黨、團體、報刊、企業(yè)等都是如此, 如“中華革命黨”、“中華職業(yè)教育促進社”、“《大中華》雜志”、“中華實業(yè)團”、“中華書局”等等, 這都說明“中華”概念的逐漸流傳與被接受。《中華民國臨時約法》則以法律形式將人民平等規(guī)定下來, 如第一章總綱第二條“中華民國之主權屬于國民全體”, 第三條“中華民國領土為二十二行省, 內(nèi)外蒙古、西藏、青?!? 第二章第五條“中華民國人民一律平等, 無種族、階級、宗教之區(qū)別” 。這使得中華民族共同體的繼續(xù)發(fā)展有了法律上的保護, 至少實現(xiàn)了法律上平等的聯(lián)合。如此的制度保障, 有助于固化思想觀念, 自然也非常有利于“中華民族”觀念的深入人心, 廣泛接受。 對孫中山而言, 從倡導“五族共和”到完全認同中華民族, 是有一個過程的, 1919 年五四運動后,是他談論“中華民族”最為集中的時期。他說:“建設一為民所有、為民所治、為民所享之國家, 以貽留我中華民族子孫萬年之業(yè), 庶幾今日乃有可慶祝之價值也?!薄爸腥A民族者, 世界最古之民族, 世界最大之民族, 亦世界最文明最大同化力之民族也?!欢钗拿鞲呱兄褡逯髁x者,則以意志為歸也。如美利堅之民族, 乃合歐洲之各種族而熔冶為一爐者也?!礉h族當犧牲其血統(tǒng)、歷史與夫自尊自大之名稱, 而與滿、蒙、回、藏之人民相見于誠,合為一爐而冶之,以成一中華民族之新定義 ……斯為積極之目的也?!?這樣的言論, 表明孫中山的民族觀已跨越“五族共和”階段, 且已擯棄大漢族主義遺存, 確立起各民族真正平等的現(xiàn)代意義上的中華民族觀。所以如此, 五四運動的巨大沖擊, 是關鍵因素。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后, 帝國主義列強在巴黎和會上對中國人民合理要求的漠視與蠻橫態(tài)度, 不僅激發(fā)起五四愛國運動, 而且也刺激了一直對帝國主義抱有某種幻想的孫中山, 他意識到帝國主義就是整個中華民族共同的敵人, 開始拋棄對帝國主義的幻想, 而五四運動中學生與各界民眾所顯示的巨大力量, 則使他看到了全民族的希望所在。這樣他的民族思想由早期狹隘的種族革命、局限在國內(nèi)民族革命而轉(zhuǎn)變?yōu)槊鞔_反帝、具有整體對外性質(zhì)的反民族壓迫的革命, 這也正是其“中華民族”觀完善及確立的明顯標志與最大特色。 與孫中山中華民族觀的演進同步, 五四運動時期, 中華民族一體化觀念在社會各界也處于廣泛傳播階段。各種政治 、社會力量, 各行各業(yè)的人, 乃至少數(shù)民族中的中堅力量, 都將“中華民族”概念貫穿于言論和行動中, 表明大家一致認同“中華民族”是生活在中國領土上所有民族的統(tǒng)一族稱。整個民國年間, 中華民族認同從未動搖過, 尤其是抗日戰(zhàn)爭時期, 嚴峻的局勢不僅未動搖這種認同, 反而促使其更為鞏固。 總之, 中華民國建立后, 中華民族認同得以實現(xiàn),這既有賴于革命領袖孫中山所發(fā)揮的重要作用,又有賴于民國建立所形成的制度保障。隨著歷史的推移, 這樣的認同越發(fā)穩(wěn)固, 形成全民族的共識。 (編者按:原文并未分部,一、二、三系編者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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