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6年，父親27歲那年，剛從來安蠶桑學校畢業(yè)就被卷入文革浩劫。就因為死活不給造反派寫批斗我伯父（生產(chǎn)隊隊長）的大字報，父親被架飛機，游街。紅衛(wèi)兵們將父親按跪在主席像前，父親還沒跪穩(wěn)當，旋即又被揪住頭發(fā)，提起立正，再踹一腳跪下，如是折騰。父親咬牙切齒，狂笑怒嚎，郁憤瘋癲。這是一個鄰居以前講的。父親瘋的那年，我三歲，三弟正好降生。

父病時好時壞，看遍醫(yī)巫，以藥為糧，但沒有好轉(zhuǎn)；家貧如洗，有藥無糧，抽煙取暖，拾糞驅(qū)寒。說來巧合，76年，文革結(jié)束。父親在宿遷精神病醫(yī)院吃三氟拉氰，居然明顯好轉(zhuǎn)，后來，十多年未發(fā)。

父親對該藥也產(chǎn)生了依賴，一日不服藥，就睡眠不好，就可能發(fā)病。90年左右，因此藥因含劇毒廠家已不生產(chǎn)，在一般醫(yī)院很難買到。托人從上海、廣州大醫(yī)院庫存藥房搜羅。勉強維持，但經(jīng)常斷藥， 其他什么藥都沒那效果。后來，兒女逐漸成家，生活漸漸也有奔頭，母親帶著父親經(jīng)常到耶酥堂趕禮拜，做見證，把我們孝敬他們的錢大部分奉獻給神。邊服藥，邊跟主，趕禮拜，父親能正常勞動和交際，除睡眠依賴藥物，已與常人無異，因為信仰虔誠、兒女都成家立業(yè)且很孝順的緣故，老倆口真是唱著過的。每次回家，?？吹嚼蟼z口一人一本圣經(jīng)，虔誠而高調(diào)的同聲唱著圣歌；在他們看，是求主賜福與兒女，感恩主的恩典。當時，我們什么都不信，但感受到了父母源于信仰和愛孩子的純真的快樂，如是若干年。每次見我們回家，父親首先總是憨厚無語地像個天真的孩子一樣，咯咯笑出聲來。眼睛一刻都不離開我們的臉，生怕我們突然被人拐走似的?？偸菐拙湓挘骸安龞|來啦！”“不要舍不得吃，一趟兩趟還這么瘦呢？”“走拉？下次還不知哪天來了！”走的時候，總是送到村口，有時陪我們到路口上車才回家?？偸沁@樣一句：“下次多會來?。　备赣H對待我們，就像對待客人。對待所有路過的人，父親都會說，來家坐啊，來家吃??；就像招呼親人一樣。我想，除了父愛，不斷遭受欺凌輕賤的底層草根，那沒有散失的樸厚人性，對所有生命、任何人都平等的尊重、厚道地博愛的仁心俠膽，父親是有的。而這點正遺傳給了我。

不發(fā)病時，父親高興地把我們的三好生獎狀貼在堂屋，帶我們?nèi)フ埫飨?，跟我們說“沒有毛主席就沒有新中國，他是人民的大救星”。發(fā)病的時候，他就撕碎滿墻的獎狀，因為獎狀上有毛主席頭像；有“大海航行靠舵手，干革命靠毛澤東思想”的標語。有一次，他將耙靠山墻上，拿鐵鍬，將堂屋棟梁上的“紅雨隨心翻作浪”等蓋屋時的標語一點一點地刮下，口中念念有詞：“獨夫！獨夫！”當時，少年懵懂，就知道發(fā)病了。記得，他會把換火柴的兩個雞蛋拿在鐵勺上點高粱把燎吃了，母親難過地流淚說父親“就落披著一張人皮了”。除了看他能把一半黃盆的中藥湯一口氣喝下肚，我偶爾佩服之外，總是當作他是最壞的人，恨不能劃清界線。

我和二弟上大學期間，他還會將祖父東挪西借或者母親、三弟變賣家什雜物湊的幾十元寄我們。我保留一張在蘇州大學二年級時父親匯款70元的留言。在匯款人簡短留言欄父親用筆工整流暢寫著：“昌東，家中現(xiàn)在已基本忙清，你要安心學習，不要掛念家中一切。莊永春”字寫的比我現(xiàn)在寫的字還工整流暢。這倒讓我佩服和自豪過。現(xiàn)在，那留言條還珍藏在我大學畢業(yè)紀念冊里。

小時侯，父親發(fā)病，眼里充滿血絲，嘆氣，走個不停，咬牙切齒，不罵別人，罵獨夫民賊，罵焚書坑儒，當時也不知道是罵誰。父親也從不打任何人，任何活物；從來不打罵家人。他發(fā)病，對任何人沒有安全威脅；只讓家人操心他的安全。對我們兄妹五個，他會膽怯而迷離地看著，默默地端詳著；就像貓狗端詳它們的孩子一樣。不需要言語也會意父親不會傷害我們。 我知道，小時候，人們都稱呼我們是愣子家的。但是，再丟人他也是我們的父親；別人罵是“愣子”“癡子”。

父親發(fā)病就寫大字報批斗伯父。夜里跑到生產(chǎn)隊，把大字報偷偷貼在掛著生鐵犁做為上工鈴的大柳樹上。有一次父親失蹤好幾天，奶奶和老太奶奶就哭了好幾天。祖父請隊里多少人分頭找，在幾十里外的一家找到。他扛著鐵鍬，一身黑衣褲，全身濕透了。他說自己去扒河的。聽大人說，他告訴他們是去找紅衛(wèi)兵一起游行的。

在八十年代末，國家落實政策，他有同學來找過，但父親找不到畢業(yè)證書和畢業(yè)照，沒趕上那班車。至今，除了一張二級殘疾證和身份證，我們連低保證也沒申請辦，自己兒女供養(yǎng)父親才天經(jīng)地義。

父親的生命就像一張白紙，無字無畫，只有被世人唾棄的痰跡。

他被一場政治旋風莫名其妙地卷入了火坑，還將莫名其妙地化為灰燼；不會留下歲月的痕跡。一粒微賤到顯微鏡都難以看清的細塵，在一個時代的暴風雨洗禮后，完全迷失了自己?，F(xiàn)在，他已經(jīng)搞不清自己是皇帝還是瘋子，但他寧愿以為自己是皇帝。也搞不清自己是在南朝，還是現(xiàn)代；他身體里似乎有幾個生命爭奪他，折磨著他，強制他在時間里來回痛苦的穿越；他一本正經(jīng)的介紹自己是南朝的皇帝，救過朱德和毛澤東的命，可是連他最親近的老伴和孩子都不相信；能夠想像，孤獨和不被人理解與接納是何等的痛苦！而被一個時代愚弄又被另一個時代遺忘的思想者，該是何等悲哀！可憐的父親?。?/span>

父親此生如一粒被蛀空的稗谷，微塵一般，對于歷史，對于中國，對于生命，沒有意義；他只是歷史長河和政治狼煙里被無辜燒死的一只生病的蚜蟲?？梢驗樗俏业母赣H，他就決定和改變了我們五兄妹的生命軌跡；重要的是，他賜予我們生命，我們延續(xù)了他的生命，所以，父親的生命同樣尊貴。并且，這種無為的尊貴，因為子孫的善業(yè)，希望能徹底了消前世的孽債！

曾幾何時，老實說，我嫌棄我父親。這種可恥的嫌棄感，直到我有了自己的孩子，做了關(guān)于我父親的第一個夢，特別是兩年前父親失蹤而找到的經(jīng)歷，才漸漸改變。

從我記憶起，父親就是讓家里花錢買藥和發(fā)病，給家里全是麻煩和痛苦。他不能養(yǎng)活我們，簡直是家里的負擔和累贅。我與父親也沒什么交流，總認為他是精神病人；常以生在這樣的家庭為羞恥。就算成家立業(yè)了，也僅是想，讓他吃飽了，睡好了，穿好了，不發(fā)病了，有個善終就行了。其實夫子早就說過沒有恭敬感恩而只在物質(zhì)上養(yǎng)活父母不是孝；喂養(yǎng)動物，能算孝順嗎？

這次父親發(fā)病，是因為一個意外刺激。他脖子上淋巴發(fā)炎，就對二弟說，要開刀。二弟就帶到泗陽醫(yī)院開刀。一切都很順利，就在拆線準備回家的那個夜里。他的病房來一個車禍病人。吵鬧驚醒了父親，傷者血淋淋的模樣嚇著了他。他像一個驚弓之鳥，躲在廁所怎么也不敢出來。淋巴好了，精神病就這樣被刺激重發(fā)了。

在宿遷住院一段時間后好轉(zhuǎn)，就近在我家里調(diào)養(yǎng)一個多月。因發(fā)病時破壞窗框，隨地大小便，母親非要將他帶回老家。就只好隨他們了，母親一個人照顧父親。父親因吃藥，走路腳沒跟，經(jīng)常跌跤；母親總是寸步不離。父親吃飯手發(fā)抖，筷子拿不住，母親就如喂小孩一樣，在父親脖子下圍一小兜，一口一口喂。為了一起照顧父親，三弟主動要求父母住他宅上，由弟媳協(xié)同照料。

后來幾次回家，看父親能認識我和兒子了。我高興得眼淚滿眼轉(zhuǎn)。我就對媽媽說，人家70的老人還有老年癡呆的，您就只當為你的兒孫們再服侍他幾年吧；現(xiàn)在他能自己吃飯走路睡覺洗臉，我們都知足了，你也就不要太奢望了。媽媽說，我就是看你們這些小孩子的，要不，四五十年，我一天好日子都沒過過，能挨到今天?。繈寢屨f的是啊！媽媽真是可憐而可敬，值得兒孫景仰的堅強、善良的偉大女性！母親，您給后代的精神財富，任何東西無可替代！您的兒女后代都將這么敬重孝順您，這就是你隱忍堅守的價值！

前年臘月，父親失蹤過一天。我們兄弟三個發(fā)動鄉(xiāng)親找遍方圓幾十里；動用鄉(xiāng)領(lǐng)導通知各村用廣播發(fā)布尋人啟事。我們開幾輛車找了一天，問了看到的所有的大爺大娘。當時，我心里想，父親呀，你一定要好好的！什么忠孝難全，以后我就是辭職也要把你養(yǎng)在身邊，不讓你離開半步了！

幸運的是十小時后，在一家?guī)镎业礁赣H。他躲在人家油菜地趴著，被人家攆走，他就藏在廁所里。他很認真的告訴我，隊長帶人來抓他的，紅衛(wèi)兵來找他麻煩了。我問，你跑恁遠，干嘛啊，躲自己屋里不就安全了嗎。他說，噓！——小昌東，小聲！小心！家里不安全了！我只有到小舅家躲起來?！蝗?，你們看，要出人命啦！快，快走，他們來抓你了！

感受到這么羸弱蒼老的父親依然用他莫名其妙的沒有邊際的愛心，莫名其妙的沒有邊際的語言，莫名其妙的沒有邊際的并不寬厚的翅膀，保護著我們，真的感到幸福！父親，即使精神有病，父愛一樣天高海深！父親像一只受到驚嚇和重創(chuàng)的老鼠，多少年來無時無刻不在倉皇而可笑逃跑，逃避現(xiàn)實，躲避惡人，無時無刻不在煞有介事地保護著他的一窩小老鼠！ 我姑爺大字不識一個，但我記住他的一句名言：“父母愛子女，連容身之空都沒有?！备赣H病得如此狼狽不堪，讓人哭笑不得；但他對于子女的操心、擔心和愛心一刻也沒空著；即使躲在廁所里，在他的孩子為他安全擔心尋找他回家的一天里，幻聽幻覺的父親又該是何等為他的孩子們操心??！他又是怎樣焦灼地找他的孩子??！怎樣地為不能強有力地庇佑自己的孩子而難過啊！

能感念人間親情是幸運的，而這一切正是父親所賜啊。

幾十年來，就算他人格分裂，情感卻一直健康。他認得親人，善待親人以及一切同類；一輩子從來不去惡意惡言對待任何一個人。無論是病了還是醒了，除了發(fā)病是混淆了時代，錯亂了張冠李戴，其他世間一切忠厚、正義、樸真、仁善，都能從父親偶然脫口而出的詩詞、“古經(jīng)”和待人接物的神態(tài)、行為里自然流露。

父親從來都沒惡言惡語對待我們，從來都是厚道溫良地看著我們，從來沒間斷為他的孩子操心，甚至比正常人還操心！操心到正常人都難以理解、可以忽略不去理會的程度！比如，看到我們傷害小動物。父親會一本正經(jīng)地喝道：咄！“掃地恐傷螻蟻命”，不要傷害它的性命！小時候，我到鄰居家玩，玩伴的哥哥從南京當兵回來，帶來一支玉米造型的鋼筆。晚上，我摩挲把玩，愛不釋手，不由自主就拿回家來。父親說：“從小偷針，長大偷天，走，送給人家。”就帶著我送回去了。到人家，玩伴說，喜歡就送你吧，我還有；父親說：“不告而取為偷，無功受碌有愧?！薄Ｄ悄晡?4歲，初二。正是學好也可以學壞的年齡。

那年，還有一事，出于懵懂好奇，一蔣姓男孩帶她堂妹到我家玩。我在院子里，玩什么忘記了；結(jié)果，那男孩在屋里把小女孩生殖器弄出血了。小女孩正是隊長家的。后來才知道，隊長原是造反派小頭子。事發(fā)我家，人家又是堂兄妹，家長就找上門來。我記得，當時，我辯解說，不是我弄的。母親柳條抽我，父親連忙拉走我，說，走，有錯，改了就不犯錯了；沒錯，賠禮也不吃虧。記得父親沒有打罵，帶我登門賠禮。此事，至少給我教訓有三個：絕不能交往那些不正派的人；你和是非在一起，就不會清白；再難為情，只要理虧心就虧，就要賠禮，人家錯是人家的，我不能錯。

吃飯時， 父親犯病了，會沉思，有時嘴歪起來，嘆氣，吹氣，不停地嘆氣，吹氣；我們已經(jīng)習以為常；他清醒時候，吃飯時間，父親總和母親講些故事，笑話，還有比方讓人家的孩子來說事，給我們聽。記憶中“餐桌教育”最多的是：“人窮志不窮”“人心要實，火心要空”“窮瞞不得，丑遮不得”“兒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貧”“從小偷針，長大偷天”“忍事饒人不為癡” “吃虧就是占便宜”等等。在那個政治宗教化、狂熱化、勒緊褲帶“跑步進入共產(chǎn)主義”、“巴油稀飯巴油餅”的艱苦歲月和灰暗童年里，這些零星的啟蒙語錄，積淀成為滋養(yǎng)我們成長的精神營養(yǎng)，后來逐步形成了我們的觀念和作風。堅守節(jié)操，誠實做人，與人為善，與世無爭，問心無愧，自然樂天。

父親，被那個病態(tài)的世界和病態(tài)的人整出精神變態(tài)，在他眼里，這世界一定是亂七八糟的，是非顛倒的；胡言亂語了一輩子，連自己身體都不能主宰，精神痛苦地分裂著。但是，對于子女的疼愛和教育，對于人世法則和真理的堅持，卻沒有因為自己的精神病變而扭曲，我們兄妹在這樣的家庭中走出來，居然比當時很多正常富貴的家庭子女，擁有了更健康、正常和高貴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