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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2 任教中師的八年，是我教師生命里的黃金時代，待到一切皆成往事，才常常想起。可謂“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這所師范學校，興于八十年代末，處在全國中師教育的鼎盛時代，但僅存十一年歷史，風流便被雨打風吹去。 我1991年分配去任教的時候，學校薄弱得難以讓人相信。普師班一屆只招收兩個班，民師班（每屆只讀一年）也招兩個班，全校衡定八個班級，三四十位教師，三四百名學生，只相當于一所薄弱的鄉(xiāng)辦初中規(guī)模。1999年撤銷時，全校18個班，教職工60多人，依然不及城里初中、高中的一個年級。 學校地處皇姑山下，黃土高坡之上，緊鄰津市一中和湖南機電學校，屬津市的“學府區(qū)”。在這里，我當過三屆普師班的班主任，最后一個班級是47班。 3 這班學生1997年入學，在津師讀了兩年，1999年并入常德師范。毫無疑問，他們都是初中的佼佼者，大多從農村初中“掐尖”而來，為了跳出農門。 2000年畢業(yè)之際，他們幾十人約齊來常德市一中看望過我，這事讓門衛(wèi)艷羨和議論了許久。這些年，我們始終如初地聯(lián)系著，他們總把我當作貼心的班主任或長兄。 1997——2000年，正是中國大中專學校大規(guī)模并軌、轉型期，高校拼命擴大招生，中師撤銷或合并，改稱中職或高職。猛然間，學生由畢業(yè)分配變?yōu)樽灾鲹駱I(yè)。 這屆中師生恰好遇上了中國這場風云變幻，如此卓越的中師生，當年是被許諾包分配的，猝不及防，和大學生們一起被強硬推向了社會。 有的縣市兌現(xiàn)了諾言，明白中師生的含金量，當年全部包分配，學生為之欣喜，感恩戴德。而有的縣市忽然變了臉孔，好像徹底忘記了當初考進師范時把他們納入分配計劃之事，立馬順應國家大潮，不包分配了。 4 朱日兵是我第一個想起、想寫的學生，他的遭遇是我十多年來難以割舍的痛。他曾微信留言給我，多次想來看看老師，但怪自己不成器，沒有出息，辜負了老師多年來對他的期望，實在不敢來見我這個當年的班主任。我也一直不敢打他電話，詢問他的處境，怕傷害他的自尊心。昨天，也是他中師畢業(yè)后十八年的昨天，我終于鼓起勇氣，打了他的電話，大膽地詢問起他及他的家庭生活。 正在采摘橘子的朱日兵 他現(xiàn)在成了地地道道的農民，孩子七歲，老婆也是農民，父母更是年邁的農民，他終究沒有逃離農門，這是我萬萬沒有想到的，真的，心底覺得現(xiàn)實是不是太殘酷了一點！ 我沒有歧視農民的意識，何況我也是從農村走出來的。我只覺得，他承受的委屈實在太多太多了，他可是全縣的驕子，中師的高材生，也曾是我們老師的驕傲啊！ 1997年，朱日兵是湖南省石門縣中考第三名的學霸，我們都知道，石門縣是鼎鼎有名的高考大縣，100多萬人口，今年石門一中僅北大、清華就錄取17人。照此類推，朱日兵如果上了石門一中，不是清北生，雙一流大學怎么也跑不掉，可是，他選擇了包分配的津市師范。 他家境貧寒，父母是體弱多病的農民，拿不出更多的錢供他讀高中，讀大學。讀中師不僅可以迅速找到一碗飯吃，還可以免掉三年的學費和生活費（那年代，中師生有生活津貼的），不正是這個家庭求之不得的嗎？可惜，命運和他開了一個大大的玩笑。2000年，他畢業(yè)時，縣政府無情地撕毀了分配協(xié)議，容不得他申訴，他拿不到那份渴望了三年的派遣單。 師生們都知道，朱日兵是津市師范頂尖級的學霸，也是我班能說會道、敢負責、敢擔當?shù)陌喔刹?，人稱“數(shù)學王子”，數(shù)學老師常常要他上黑板給學生講題，再難再刁鉆的題目，在他的眼里都會冰消雪融。那時候，他便開始自學高等數(shù)學了。 這幾屆學生結伴經(jīng)過了兩年信訪辦、教育局、政府辦、縣委辦的維權，他甚至被視為“造反派的頭頭”，待到縣政府拿出什么“擇優(yōu)錄取”的政策時，好運也沒有降臨到他的頭上。 傷心之余，他別無選擇，他不愿意再成為家庭的累贅，他要撐起這個家，中師三年，他已虧欠這個家庭太多，那曾浮起的希望猶如肥皂泡一樣破滅，他要掙錢養(yǎng)家了。他遠走貴州，在大山里當起了一名代課教師，與外界隔絕了聯(lián)系，這一去就是八年半。 等到同學們經(jīng)過多種努力成為公辦教師的時候，他回到了家鄉(xiāng)，那遙遠的教師夢只能在風中飄蕩了…… 這些年，他還在讀書，還在學習，只是心慢慢涼了起來。但我總是忍不住有一個夢想，夢想他又走上了講臺，拿起粉筆，發(fā)揮著他的聰明才智……可誰能回答我：這一切還有可能嗎？ 5 聶同學也曾遭受同樣命運，中師畢業(yè)，鐵飯碗不明不白地打破了，身體瘦弱的他來到南方打工。前年，他搖身一變，成了一位上市公司的老總，春節(jié)前回常德，表示一定要來見見我。 我見到了他，精瘦的身軀里透著疲憊，三十多歲的人，頭發(fā)有些花白，我看著心疼，要他保重身體。他說，他壓力大，一天如果一個念頭不慎，損失的可能就是幾百萬甚至上千萬，每天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行走在鋼絲線上，關注政治政策，把握經(jīng)濟動向…… 說起他的創(chuàng)業(yè)史，滿是一把辛酸淚。那年外出打工，他只有十八歲，覺得愧對父母，讀書時曾是父母在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驕傲，滿以為穩(wěn)操勝券的教師崗位夢幻泡影般消失，一下墜入絕望的深淵，給父母丟了臉。 曾經(jīng)有兩年時間，他無法走出心理的陰影，躲在南方幾平方米的租住房，與世隔絕，吃著泡面，玩著一臺破電腦，想搜尋點發(fā)財?shù)男畔?，幻想給父母帶來突然的驚喜，一天幾乎不說一句話，他懷疑自己精神嚴重抑郁了，或者患了自閉癥，不會張嘴說話了，只偶爾接單給人送外賣賺點生活費。 他在思考，在自責，在期待，也在閱讀，研讀政治經(jīng)濟，無顏見江東父老，春節(jié)里不回家，頭發(fā)長了不理，衣服壞了不買，饑寒交迫常常折磨他，在陌生的城市，沒有一個認識的朋友，仿佛是從人間突然消失的一粒塵埃，更不用說找女朋友。悲觀、失望、沮喪常常折磨著他，讓他深感生之苦味，淚往心底流。 那幾年，他哥哥畢業(yè)即失業(yè)地南下打工，礙于情面，都不回家，每年春節(jié)給父母帶來了難言的苦痛，這就是他兄弟倆的自尊，是常人無法體會到的。 終于，天不負人，他有了今天，聽他談經(jīng)濟，談時政，談創(chuàng)業(yè)，談發(fā)展，其氣度，其視野，其知識面，讓人驚嘆，令我慚愧。 福兮禍兮，世事難料，不包分配，倒成就了他！他算這個班級從苦難里走出來的最成功者。 6 張同學是我班上的團支部書記，畢業(yè)后，分配沒戲了，憑著她的綜合素質，她考了導游證，在張家界當起了導游。 那年，我到張家界，突然想起她，忙電話聯(lián)系，她竟然激動得不知如何是好，可能是受的委屈太多，想找老師傾訴，馬上說來看我，我忙解釋，只做片刻停留，不用見面，只是問候一聲。誰知她不依不饒，三十分鐘左右，她當警察的先生載著她來看我了，還硬塞給我一堆禮物，一面介紹給她先生，說我是她這輩子最難忘的恩師，自己當老師的愿望已經(jīng)破滅，還是很懷念那段中師時光。
同樣，這群可憐的中師生，在外飄蕩多年后，維權意識突然覺醒了，聯(lián)合起來，找到教育局，找到政府，遞請愿書，申訴分配權利。政府在這群優(yōu)秀而飽經(jīng)風霜的年輕人面前低頭了，覺得有愧于這最后幾屆沒有分配的中師生，終于恢復了政策，教齡從畢業(yè)之日算起，只是工資就呵呵了。 沒多久，聰慧而好學的她成了學校的教學骨干，成了省里的優(yōu)秀代表，當過導游的嘴再來教書，或許更有煽動性，更富有吸引力、親和力，贏得了學生、家長、領導的高度評價。 ………… 7
這三個學生只是我這最后一屆中師生的“三個代表”，我相信，普天之下，這最后一屆中師生應該有著這相似的命運，有著說不盡的酸甜苦辣。 中師生是中國師范教育的一個重要符號，雖然成為歷史，但他們是優(yōu)秀的中國知識分子，這是誰也無法否認的事實！他們曾經(jīng)為也正在為中國基礎教育的發(fā)展爆發(fā)著驚人的教育力量，是撐起中國基礎教育不可或缺的頂梁柱。 中國基礎教育，特別是小學教育，在失去中師生這個補充的群體之后，小學教育之痛徹心透肺，已為國人之共識。初中畢業(yè)，五年制大專免費師范生和七年制免費師范本科生招生政策已落實，生源質量，培養(yǎng)方式等，能否再現(xiàn)中師的輝煌？這的確是個問題！ 第34個教師節(jié)來臨之際，我衷心祝福我那一屆屆中師的學生，不論你是否現(xiàn)在從教，心底里的教師節(jié)快樂！更希望有人關注、關心、關愛那些灑落在田間地頭的中師生精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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