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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 / listen to the music / ·chapter1. 2018年,林美翠六十一歲,她獨自上路,落地東京,又從東京坐了幾個小時的汽車,終于到了這個名叫津和野的日本小鎮(zhèn)。 這里群山環(huán)抱,還保留著江戶時代的風情。 導游問林美翠,為什么來日本的第一站就要津和野? 林美翠仰望四周山巒,輕聲說,我想看看他出生的地方。 1980年,林美翠剛滿二十三歲,她是北鋼的一名技術員,此刻正在和廠里的同志們列隊,緊張又期待地等著日本援建北鋼的技術人員。 時值中國改革開放關鍵的一年,小平同志訪日歸來后,日本開始了大規(guī)模援助中國,北鋼廠產能落后,良品率低,在第一批日本援華名單上。 小公共汽車剛開進來,廠長就招呼早已經準備好的舞獅隊,舞獅隊操練起來,從車上下來的日本技術人員一時間有些不知所措,不停地向正在給他鼓掌的同志們鞠躬。 林美翠看到了寺島雅一,他穿一套顏色樸素的西裝,看起來相當清瘦,跟林美翠想象中的大為不同。 林美翠看到他跟每個人握手,都會深深地鞠一個躬,比別人鞠得都深,就跟身邊的春霞說,他怎么就那么有禮貌啊。 廠長帶著大家伙在食堂里給日本友人接風,面對滿桌的菜,日本友人都說了一句,i ta da ki ma s。 大家伙面面相覷,翻譯解釋說,日本人吃飯之前都要說一句,我開動了,表示對食物的尊重。 廠長大笑,就跟我們說民以食為天一個道理。 林美翠看著寺島雅一吃東西,吃得細致,每一口都要嚼很久,吃的時候也不停地擦嘴,生怕嘴角沾著東西,跟工人們狼吞虎咽的吃法完全不同,林美翠看著覺得好玩,寺島雅一看到了林美翠在看自己,咽下嘴里的食物,又對她點頭致意,林美翠害羞起來,低下頭。 為了表示尊重,廠里的干部把平房宿舍都讓出來,請日方工作人員住,林美翠主動提出幫他拉箱子。 不等寺島雅一拒絕,林美翠拉著箱子就疾步往前走,走出去好遠才回過頭看,這一看就笑出聲來,寺島雅一落后好遠,正氣喘吁吁地追趕她。 林美翠把箱子拉到屋里,寺島雅一似乎是想要招待一下,卻又不知道拿什么招待,原地轉了一圈,終于看見了凳子,拉過來,請林美翠坐。 林美翠說,不坐了,你也累了,早點休息吧。 寺島雅一送她到門口,深深地鞠了一躬。 林美翠走出去很遠,回頭看,寺島雅一還站在門口,目送她,林美翠覺得有趣,腳步輕快起來。 第二天,正式開工,日方工作人員提出,想先看看中方的工作流程。 廠長讓大家伙開工,寺島雅一看著看著,眉頭就鎖了起來。 他走到負責壓模的鄭先進面前,擺擺手,說了一大堆話,鄭先進聽不懂。 翻譯說,寺島先生的意思是,壓模的工序不對,模具不好,良品率就低,請你分別壓十次和十五次試試。 鄭先進板著臉搖頭,說,從來都是二十次。 寺島雅一聽翻譯說完,眉頭皺得更厲害,堅持要讓鄭先進嘗試,鄭先進不反駁,也不說話,更不動手。 工友們也停下手里的活,看過來。 林美翠沖過來,看著鄭先進,鄭工,讓你試你就試試,我們落后才需要人家的幫助。你不改,不一直落后嗎? 其他工友都附和,就是就是。 鄭先進這才沒辦法,開始壓模,寺島雅一向他鞠躬之后,又向林美翠鞠躬,林美翠受寵若驚,也向鄭先進鞠躬,兩個人頭碰在一起,碰得挺厲害,抬起頭,看著對方都笑了,工友們也跟著笑。 鄭先進臉色不好看。 工友們在食堂吃飯,說話,日本人懂什么?能比我們這些熟練工懂得多?是不是啊鄭工,咱都干了多少年了?日本人來了,就搞試驗,這都搞了多少天了?一點產量都沒有。汽車廠,自行車廠,都等著咱廠的鋼呢。 鄭先進埋頭扒飯,不說話。 工友說,要我說,咱哥幾個就聯合起來擰成一股繩,讓日本人知道知道厲害。他們又不是咱領導,咱來個抗日救廠,咱不靠日本人,自力更生嘛。 其他工友附和,就是就是。 就是個屁! 工友們抬起頭,看到林美翠端著飯盒站在他們面前,氣勢洶洶,請日本援助是中央的號召,這是政策,你們敢懷疑政策? 工友們都閉了嘴。 林美翠說,你們有意見就跟廠長反映去,私底下不配合算什么本事? 工友們臉色不好看,林工,你是女同志,嘴怎么這么利?你小心禍從口出。 你怎么總替日本人說話?你是不是想嫁到資本主義國家去? 林美翠急了,你少給我亂扣帽子,《人民日報》都號召向日本學習了,你們幾個還在這冥頑不化?沒事兒少嚼舌根子,多看看報紙,學學文化! 工友們被噎回去,林美翠轉身大步走了。 工友們嘆氣,還是外來的和尚會念經。你看把林工迷的。 林美翠這么維護那個日本人,是不是喜歡人家?中國人能這么忘本嗎?忘了小日本殺了咱多少人了? 鄭先進把飯盒里的飯都扒干凈,站起來也走了。 林美翠拿著飯盒進了車間,工人吃完飯都去午休了,車間里就寺島雅一自己,拿著個小本本,來來回回在機器中間走,走走停停,在小本本上寫寫畫畫,神情專注,林美翠走過去,他都沒發(fā)現,直到林美翠拍他肩膀,他才轉過頭,看到林美翠,鞠躬。 林美翠把飯盒遞給他,你怎么不去食堂吃飯? 寺島雅一看著她,眼神迷惑。 林美翠做了個扒飯的手勢,寺島雅一反應過來,抬手看表,尷尬地笑,意思是忘了時間了。 林美翠說,我打了飯,一起吃。 說完,遞給寺島雅一筷子,寺島雅一接過來,又要鞠躬。 林美翠說,你天天這么鞠躬,腰不疼嗎? 知道寺島雅一聽不懂,說完自己先笑了。 兩個人在一對廢料前吃中飯,林美翠看著寺島雅一吃得專注而認真,看著看著就忘了把眼睛移開。 寺島雅一覺得好吃,豎拇指,林美翠說,那當然,這是食堂給日本友人開得小灶,我說給你打的,打飯師傅才肯給我。 話音未落,就聽著車間里一聲爆響,林美翠站起來看,鄭先進拿著錘砸鋼釬子清理鐵渣,錘子砸在鋼釬子上,又準又狠。 林美翠喊,鄭工,你不午休??? 鄭先進不說話,狠命砸鋼釬子。 林美翠對寺島雅一聳聳肩,說,鄭工脾氣不好,但人不壞,熟悉了他就配合你了。 也不知道寺島雅一聽懂沒聽懂,他還是禮貌地點了點頭。 林美翠收拾好飯盒,那我先走了,時間還早,你可以回宿舍睡一會。睡,呼呼呼。 寺島雅一看著林美翠做睡覺的手勢,笑了。 林美翠往外走,經過鄭先進,鄭先進砸得正起勁,汗從脖子上往下流,林美翠看了他一眼,大步走了。 寺島雅一似乎完全聽不見聲響,他又開始專注的在機器和機器之間走來走去。 車間里,只剩下錘砸在鋼釬上的轟鳴聲。 ·chapter2. 林美翠走進車間,發(fā)現工人們都聚堆說話,日方工作人員也在等待,沒有人干活,林美翠問春霞,今天怎么停工了? 春霞說,寺島先生沒上工?不知道是不是睡過頭了。 林美翠轉身就往外走。 春霞問,你去哪??? 林美翠說,我去看看。 敲門,沒人開,林美翠把門撞開,沖進去,寺島雅蜷縮在床上,臉色慘白,上面汗珠滾滾,林美翠一摸,額頭滾燙。 林美翠吃力地背著寺島雅一往外走,春霞也趕過來,見狀,跟著林美翠一路往外跑。 日方工作人員和工友們也迎上來,鄭先進把工具一扔,大步跑過來,也不說話,從林美翠身上接過寺島雅一,往衛(wèi)生所跑。 林美翠在后面跟著。 寺島雅一醒過來,身上輸著液,看到林美翠在旁邊坐著。 林美翠看著寺島雅一醒過來,松了一口氣,廠長剛才來看你了,你在睡覺,就沒叫你。大夫說,你,急性腸胃炎。肚子,腸子,這里,發(fā)炎。 寺島雅一一個勁地點頭,擠出來兩個字,謝謝。 林美翠熬了粥,用飯盒端著,怕涼了,小跑著往衛(wèi)生所跑,推開病房的門,見寺島雅一要起床,就急著往里走,結果被絆了一下,摔在地上,飯盒里的小米粥灑出來,燙著了林美翠的胳膊。 寺島雅一幾乎是扯開自己身上的輸液針,跑過來扶她,林美翠的胳膊紅腫起來,看著打翻在地上的小米粥,也顧不上疼,哇的一聲哭出來,一哭,把寺島雅一哭愣了,林美翠大哭著說,我熬了一個早上呢。 寺島雅一看著林美翠紅腫的胳膊,鼻子一酸。 林美翠坐在床邊,寺島雅一給他涂藥膏,林美翠臉上還掛著淚,看著寺島雅一認真的樣子,又不覺得疼了。 林美翠在院里殺雞,拿著刀,和雞面面相覷。 林美翠掙扎著在雞脖子上抹了一刀,沒抓住,雞撲楞著飛起來,血撒的到處都是,林美翠拎著刀追雞。
林美翠有點尷尬,指了指寺島雅一手里的雞湯,兩個人都心領神會,都笑了起來。 經過寺島雅一和日本團隊的努力,北鋼廠第四季度量產翻了一番,得到了市里的嘉獎,廠長握著寺島雅一的手,激動地說不出話來,工友們也都服了氣。 全國各地都來北鋼參觀,吸取經驗,寺島雅一每天都會拿出時間來接待參觀者,帶著翻譯不厭其煩地回答他們的問題,以至于到了后來嗓子都啞了。 吃完晚飯,林美翠和寺島雅一在廠區(qū)里溜達。 林美翠問,你為什么愿意無私地幫助我們? 寺島雅一說,從國與國之間來說,日本懷著對中國的愧疚而樂于幫忙。從我個人來說,同樣是制造物品的工匠,我希望把我的經驗傳遞給和我一樣的人。 盡管兩個人語言不通,但奇怪的是,他們還是理解了對方的意思。 林美翠又問,你的家鄉(xiāng)什么樣?。烤褪羌?,你出生的地方。 寺島雅一說了一堆話,這才想起來,林美翠聽不懂,就拿出口袋里的小本本,畫給林美翠看,林美翠湊近,兩個人頭發(fā)梢頭相接,影子疊在了一起。 一抬頭,已經到了寺島雅一的宿舍,林美翠打著手勢,你先進去吧。 寺島雅一看看夜有點晚,就搖搖頭,堅持要把林美翠送回去。 兩個人來來回回,送來送去,也不知道時間過去了多久,眼看著就要熄燈了。 林美翠止住寺島雅一的步子,我們就在這告別吧,中點,你從這,回去,近。我回去,也近。 寺島雅一點點頭。 林美翠走出去兩步又走回來,我,看到了你的資料,后天,禮拜天,你的生日。生日怎么比劃?就是,出生那天,你哇哇哇哭那一天。 寺島雅一心領神會,點點頭,生日。 林美翠說,禮拜天晚上,我個人,我個人代表北鋼,給你過生日。 寺島雅一點頭致意,a ri ga to u go za yi ma su。 林美翠走出去,回過頭跟寺島雅一揮手,寺島雅一照舊目送她,一直到她回頭看不見寺島雅一。 禮拜天,林美翠下了一碗長壽面,臥上兩個雞蛋,里面還藏著肉絲,她對自己這碗面很是滿意,用一個碗把面條扣起來,大步往寺島雅一的宿舍走,這一次她走得很穩(wěn),提醒自己不要再摔跟頭了。 ·chapter3. 寺島雅一穿上了他隨身帶著的另外一套新西裝,原本他要等到北鋼援助結束之后,回國的時候穿。可是現在,他等不及,他需要穿著這套衣服,懷揣著“把這個日子永遠留在記憶里”的念頭,等著林美翠的到來。 門外有腳步聲,寺島雅一有些緊張,理了理頭發(fā),這才動作溫柔地打開門。 林美翠捧著熱氣騰騰的長壽面,站在那里,兩只碗掉在地上,發(fā)出脆響,面條和雞蛋都撒出來,寺島雅一趴在地上,睜著眼睛,血從頭頂上滲出來,濃稠而熱烈。 林美翠撲過去,把寺島雅一翻過來,讓他枕在自己腿上,血還是熱的,從頭頂經過脖頸,把寺島雅一雪白的襯衣染紅,林美翠徒勞地按住他的頭頂,想要為他止血,可是血還是從她指頭縫里往外逃。 林美翠隔著衣服感覺到溫熱,血接觸到了她的皮膚,空氣中還有長壽面的味道,她發(fā)瘋地叫,喊,哭,可是沒有人回應他。 “你跟寺島雅一除了工作之外必要交流,有沒有其他的關系?” 林美翠搖頭。 “你不要搖頭,你要說,有或者沒有?!?/p> 林美翠說,沒有。 “你最后一次見他是什么時候?” 林美翠說,禮拜五晚上。 “你當天晚上和寺島約好了見面?” 林美翠點點頭,我從他的檔案上,看到他的生日,想代表北鋼給他過個生日。 “你們約好見面這件事有其他人知道嗎?” 林美翠說,沒有。 “寺島雅一在北鋼和什么人有矛盾嗎?” 林美翠愣了愣,他是一個很有禮貌的人,沒有跟別人發(fā)生沖突,除了…… “除了什么?” 林美翠說,一開始他引進新的工作方法,工人們不大接受,有情緒。后來產量上來了,應該沒什么矛盾了。 “你現在可以走了,但不要離開北鋼,我們會隨時傳喚你?!?/p> 林美翠站起來,寺島先生是怎么死的?你們有懷疑對象了嗎? “這不是你該問的問題?!?/p> 林美翠從派出所走出來,太陽太大了,晃得她睜不開眼睛,跌跌撞撞往前走,不知道走了多久,覺得腳底下軟,像踩在棉花上。 林美翠走進北鋼廠,廠里停著七八輛警車,民警在給每一個工人登記,采集指紋,春霞迎過來,跟她說,聽說省里和市里都來了人,中央也批示了,要求盡快破案,給日方一個交代。難道真是咱廠子里的人干的? 林美翠站不住,往下倒,春霞一把扶住她。 調查繼續(xù),此時文革剛過,工友們都不敢亂說話,生怕惹禍上身,廠里只有機器運轉的聲響,食堂里吃飯也沒人說話,每個人都壓著性子。 負責調查案子的魏大隊長是省里直接派下來的,尸檢結果第一時間送到他手上,現場沒有留下任何指紋,宿舍外的腳印不少,但寺島雅一住的宿舍外面是工人上班的必經之路,腳印一多,就更分不出來哪個是兇手的。 廠區(qū)里沒有找到兇器,尸檢結果是頭部遭到鈍器襲擊,當場斃命。 鄭先進按照寺島雅一改革之后的流程壓模,林美翠突然迎上去,問他,是不是你殺了寺島? 工友們都停下手里的活看過來。 鄭先進茫然地看著林美翠,搖搖頭,警察找我問過話了,說我跟寺島有過正面沖突,但案發(fā)那天晚上,我和小張小吳他們通宵喝酒,廠長后來也去了,他們可以給我證明,你不信可以問小張小吳,再不信可以問警察。 工友們議論,你怎么能懷疑自己人呢?你怎么不懷疑日本人呢?說不定是他們日本人干的。 林美翠審視著每一張臉,問,你們哪個殺了寺島,敢不敢承認? 工友們都傻了眼呢。 廠長找林美翠談話,廠里出了事,誰也不愿意。這是刑事案,有警察查,從中央到地方,都很重視,這是外交事件。你不要跟著添亂。有工人舉報你,說你破壞生產,我了解你的心情,我不追究,但你也要收斂。 林美翠看著廠長,寺島先生這么幫我們,他死得不明不白,我們就不做點什么? 廠長拍了桌子,你這是怎么說話的?廠里積極配合調查,不添亂,就是對派出所最好的幫助。你不要以為我不著急,寺島在我們廠里出了事,我這個廠長眼看著就會被擼掉。這是嚴重的外交事件,你要有一點政治覺悟,謹言慎行! 春霞勸林美翠,你啊你,小心說話,也不看看這是什么時候?現在日本友人也都被叫去調查了,有警察管,寺島還能不明不白地死了? 林美翠說,要是我早一點去給他送長壽面就好了。 春霞說,可不敢這么想,你要是去早了,說不準連你也被害了。太嚇人了,多大仇啊,照著人腦袋敲。你說,是不是廠子外的人干的?就那些恨日本人的?外面聽說我們引進日本技術員,說我們是漢奸呢。 林美翠沒說話。 案子一直沒有進展,援建工作花費不小,從日本進口的新設備陸續(xù)到位,停不起,也等不起,日本方面派來了新的技術員替代寺島,廠子里慢慢恢復了日常。 林美翠每個禮拜都去一趟當地派出所,問案子的進展,開始時候,接待她的人,都很耐心勸她再等等。 去的次數多了,大家也就見怪不怪,有時候忙起來,顧不上接待她,她就在那等。 所里領導也接待過她,勸她,很多細節(jié)不能跟你說,涉密,你也不要問,工人同志就好好抓生產工作,各有各的崗位。 魏隊一直在這里駐扎了一年多,排查工作越做越多,范圍越來越廣,市里的小混混,無業(yè)人員都查了個遍,可每條路走到一半也就斷了。 后來省里下文件要人,魏隊被調回去,臨走的時候,還去了一趟北鋼,在寺島雅一宿舍門口坐了一天,抽了一地的煙。 林美翠下了班經常沿路尾隨工友,有時候跟一天,有時候跟好幾天,好多工友都被林美翠尾隨過。 小張和小吳一口咬定,那天晚上的確是和鄭工喝酒了,他醉成那樣,第二天中午怎么都叫不醒,后來是廠長親自去宿舍罵的他。 林美翠騷擾工友,工友們終于受不了了,集體向廠里反映。 廠里領導都很擔心,找林美翠談了幾次話,她堅持自己沒事兒。 廠長親自出馬,要給林美翠解決個人問題,在等下去就成了老姑娘了。 林美翠每次都搖頭,廠長就假托帶林美翠見上海大廠的技術人員取取經,林美翠跟著廠長去了飯店,看到了鄭先進穿著一套嶄新的衣服坐立不安地等在那里。 林美翠一下子明白了,轉身就要走,廠長拉住她,來都來了,坐坐。 林美翠坐下來,鄭先進給林美翠倒水,廠長說,林工和鄭工都在廠里好些年,也都熟悉,個人問題你們也可以考慮考慮對方,不強求,組織上也是為了你們著想。你們聊,我就先走。 廠長起身走了。 林美翠坐在那里,不說話。 鄭先進說,林工,這么說吧,這些年,我心里一直就有你。我一直也不敢說,覺得配不上。廠長鼓勵我,心里怎么想,就怎么說。我知道你心里還沒我,但沒關系,處處就有了,人都這樣。 林美翠不吭聲。 鄭先進說,我能看出來,你心里有人,有那個日本人,可他和你沒緣分,也沒有可能。 林美翠突然抬起頭,看著鄭先進,眼睛有光閃過,問鄭先進,我能去你家看看嗎? 鄭先進平時住單位宿舍,在市里有個老平房,就放假的時候回去住。 房子里很老舊,但收拾得很干凈,對一個獨居的男人來說,有點過于干凈。 林美翠說,鄭工是板正的人。 鄭先進說,我是個過日子的好手。 林美翠在鄭先進屋子里,走走停停,四處看看。 鄭先進就站在門口,不動,看著她,我知道你要找什么。 林美翠停住,我找什么? 鄭先進說,你想找的東西,這里沒有,也不可能有,我說過,我只是個過日子的人,不是個惡人。 林美翠說,鄭工,你多想了,我沒那個意思。 鄭先進說,林工,你是個重情義的人,我沒看錯你。我羨慕他。要是我死了,我也希望有個人能把我放心里。 林美翠情緒低落下來,天不早了,我該回去了。 鄭先進說,我送你。 ·chapter4. 鄭先進和林美翠往廠子里走,沿路上好多地方都被挖開了,鋪排污的管道,日本援建的石化工廠也開始了,聽說能從石油里提煉出材料來做衣裳,做塑料。 等街上賣菜的都拿塑料袋裝了,人們也不僅僅只穿的確良和滌綸了,廠里給林美翠和鄭先進分了一套房,不大,但挺溫馨,婚禮也辦得樸素。 北鋼廠的新機器轟鳴,有條不紊地運轉,整個城市都在脫胎換骨,土生土長的一切渴望都跟著變化。 鄭先進說,這就叫改革開放。 寺島雅一的事情,漸漸沒有人再提起,現在北鋼是全國先進單位了,誰也不愿意提起不光彩的過去。 就連林美翠自己也不提了。 春霞生了一場病,林美翠去看她,她拉著林美翠的手說話,你對自己好點。都是日子磨人,哪有人能磨過日子的? 幾天之后,人就沒了。 丈夫熬過三個月,就又找了一個,村里上來的,但是個大姑娘,家里又喜氣洋洋了。 廠長因為貪污被判刑,聽說從家里搜出一床墊的百元大鈔,還養(yǎng)了兩個情婦。 新的廠長很年輕,看著不像是個領導干部,但做事雷厲風行,工人們都很緊張。 鄭先進工作積極,年年被評先進個人,不順心的事兒就是一直沒兒子。 林美翠的肚子一直沒動靜,鄭先進找人開了中藥,一副一副地讓林美翠吃,吃得林美翠喘氣都是藥草味。 鄭先進平時不多說話,就是喝多了之后,才會嘟囔幾句,說,沒有兒子,人就沒有奔頭。 林美翠這時候也不說話,扶著鄭先進,不讓他跌倒,往床上拉他。 鄭先進往床上倒,順勢就摟住了林美翠,壓住她,說,給我生個兒子吧。 滿身酒氣就往林美翠懷里蹭,林美翠掙扎著推開他,他后腦勺磕在床頭上,吃了疼,瞪著眼看著林美翠,吼她,結婚七八年了,你還嫌棄我?你心里想著那個日本鬼子,才懷不上我孩子的對不對? 林美翠猛地坐起來,甩了鄭先進一個耳光,鄭先進抬手要打林美翠,林美翠不躲,揚起臉看著他。 鄭先進把手放下來。 林美翠看著鄭先進,跟他說,我流過兩次產,你不知道吧? 鄭先進大慟,看和林美翠,眼珠子都發(fā)著抖。 林美翠說,我不能懷你的孩子。我知道你干了什么。 鄭先進的手終于抬起來,扇了林美翠一個巴掌,然后掙扎著站起來,跌跌撞撞往外走,拉開抽屜,翻出一把扁口螺絲刀,在墻角里蹲下來,摳開一塊磚,拿出一個鐵盒子,在衣服上蹭了蹭,蹭掉上面的灰土,走回來,把鐵盒子丟在林美翠面前。 林美翠打開,里面有一張疊起來的紙,打開,是一副簡筆畫,精心上了顏色,群山環(huán)抱中的一個小城,旁邊用日語寫著津和野。 林美翠抬起頭,看著鄭先進,眼神里久違的光又透出來。 鄭先進說,我知道你不是真心嫁給我,你嫁給我有目的。我原本以為,只要我對你好,這事兒你就能過去。就是塊石頭,我揣在胸口七八年,也該焐熱了。你的心比石頭硬。這就是你要找的東西,你拿去吧。 林美翠眼神里的光越來越灼人,看著鄭先進。 鄭先進也不躲,迎著她的目光看,眼神里竟有一些快意。 寺島雅一打開門,手里還握著一張紙,鄭先進站在門口看著他。 寺島雅一禮貌地鞠躬,用生澀的中文稱呼他,鄭工,隨即看到他拎著一把敲鋼釬的鐵錘,寺島雅一未及反應,鄭先進把鐵錘掄起來,砸在了寺島雅一的頭頂上,寺島雅一栽在地上,沒有發(fā)出一點聲音。 那張紙飄落下來,落在鄭先進腳面上。 鄭先進看了一眼寺島雅一,蹲下來,把那張紙收了起來,扛起鐵錘,轉過身走了。 回宿舍的時候,小張和小吳還在睡。 那把鐵錘就在車間里,一直明目張膽地放著,沒有人懷疑過這把錘子。 鄭先進戴上手銬和腳鐐,臨了又看了一眼林美翠,問她,我不明白,你為什么為了一個死人,害我,也害你自己。 林美翠說,你這樣的人不會明白。 鄭先進被抓走的當晚,林美翠收拾好了東西,把房子的門鎖上,搬回了北鋼宿舍。 第二天復工,林美翠把一串鑰匙,扔進了熔化爐。 從那以后,林美翠沒有再嫁人。 1998年,國企改制,林美翠在第一批工人下崗名單里,她開始倒騰衣服,日用品,有什么賣什么,掙了點錢。 2000年,北鋼整體爆破,偌大的廠區(qū)被夷為平地。 林美翠想進去看看,門衛(wèi)攔住她,說里面在施工。 林美翠說,我是老北鋼的,來送送。 門衛(wèi)想了想,就放林美翠進去了。 林美翠在斷壁殘垣里,走了一個來回,又一個來回,想起那天晚上,她和寺島雅一互相送別到熄燈的美好時刻,似乎就發(fā)生在昨天。 2018年,林美翠身在津和野,仰望四周山巒,山巒靜謐,與世不爭,只有歌聲不知道從哪里傳來。 林美翠聽得入迷,問導游,歌詞是什么意思? 導游說,這是一首日本古和歌,翻譯過來的意思就是: 人生多恨事,思子倍傷心。 相見猶悲戚,何況不見人。 · End · 『 文章精選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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