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多尼斯 原名阿里·艾哈邁德·賽義德·阿斯巴,敘利亞詩人。1955年他因曾參與敘利亞社會民族主義黨的活動而被判入獄6個月。1956年出獄后他遷居黎巴嫩。1980年,為了避開黎巴嫩內(nèi)戰(zhàn)而移民巴黎。之后,他改用了一個西式名字,即阿多尼斯。阿多尼斯是一位作品等身的詩人、思想家、文學理論家、翻譯家、畫家。其有關(guān)詩歌革新與現(xiàn)代化的見解影響深遠,并在阿拉伯世界引起很大爭論。迄今發(fā)表《風中的樹葉》《大馬士革的米赫亞爾之歌》《這是我的名字》等22部詩集,并著有文化、文學論著近20種及部分譯著。詩集中譯本有《我的孤獨是一座花園》。
提到阿多尼斯,你會最先想到什么呢?是詩歌還是阿拉伯文化?是諾貝爾文學獎,還是和流亡有關(guān)的話題?確實,這位82歲的老人身上有太多故事可以講,太多話題可以談。上一次來中國是3年前,他帶來的是他的第一本中文詩集。而這一次來,他帶來的是由外研社出版的他的第一本中文文選《在意義天際的寫作:阿多尼斯文選》。不過,諾貝爾文學獎,他已經(jīng)不愿意再談了。
創(chuàng)作
“詩歌創(chuàng)作只能用母語進行”
新京報:你在這本文選的前言中提到自己的詩句:“外部不是我家園,內(nèi)部于我太狹窄”。那么你覺得哪里才是你的家園?
阿多尼斯:對于很多人來說,祖國是帶有一種政治含義的。對于我來說,祖國,重要的不是地理意義上的祖國,而是什么地方能讓我感到自由。自由地表達,才是我的祖國。對我來說,我的祖國就是我的語言,阿拉伯語。因為只有通過阿拉伯語我才能夠感受到我的存在,感受到我作為人的價值。
新京報:既然提到語言,你在《談詩歌》這篇文章中有這樣一句話:“詞語有能力言說一切嗎?”那么你對這個問題的回答是什么?
阿多尼斯:作為思想家,作為我們這樣的戰(zhàn)士,我們的夢想就是向詞語開放,說出我們想說出的一切。但是即使我們不考慮政治審查,比如在我們阿拉伯社會所存在的政治審查,或者說比政治審查更為嚴酷的叫社會審查,不是來自官方的,而是來自社會對你的這種審查,讓你自己覺得好像不敢寫什么。但是即使我們不考慮這一切因素的話,我也認為人用詞語完全表達自己是不可能的,因為完全的真誠坦率可能就是另一種死亡。
新京報:為什么呢?
阿多尼斯:比如人能夠確切地言說自己的夢想嗎?不可能的。所以人和語言之間一定是存在距離的。我從來就不相信有的人能夠?qū)κ澜?、對事物給出一種最終的完全的說法。我懷疑這一切,我不認為有這么一種說法。
新京報:你曾經(jīng)說過,“一個詩人永遠無法同時用兩種語言寫作”。你的法語很好,卻一直堅持用母語進行創(chuàng)作。這是為什么呢?
阿多尼斯:作為一個人來說,我也不知道出于幸運還是不幸——人只有一個母親,而不可能有兩個母親。也許他會有許多個父親,但他只會有一個母親。所以呢,對于我來說,我的創(chuàng)作語言就是我的母語——阿拉伯語,而不是父親之語——法語。法語對我來說,是我的一種文化的語言。寫詩歌我只能用我發(fā)出第一聲啼聲的語言,也就是阿拉伯語來寫。法語對我來說是構(gòu)成我一種文化的語言。我可以用法語寫一些論文,但是寫詩歌,我是用阿拉伯語的。
家園
“每一個人都是生活在流亡地”
新京報:剛才你提到了對家園和祖國的界定?!傲魍觥笔悄阍姼鑴?chuàng)作中一個非常重要的主題。你覺得真正的流亡應(yīng)該是一種怎樣的狀態(tài)?它對你的意義是什么?
阿多尼斯: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每一個人都是生活在流亡地。為什么?因為人的夢想往往是不能實現(xiàn)的,等他實現(xiàn)了這個夢想,他又會有一個新的夢想。所以在現(xiàn)實和人的夢想之間總是有一種距離。另外一種距離是,在詩歌創(chuàng)作、文學創(chuàng)作中,詩人所夢想的,他通過語言所能夠達到的那種境界,往往達不到。所以也可以說,詩人他不存在于他已經(jīng)完成的作品中,他存在于他尚未完成的作品中。還有一個層面,就是無論一個人他寫什么,無論他怎么寫,無論他怎么想,無論他怎么周游世界,他其實都是朝向一個最終的流亡地在前進,這個最終的流亡地就是死亡。
新京報:所以你所談?wù)摰牧魍鍪浅蜻@個最終流亡地?
阿多尼斯:如果不考慮這些因素,僅僅談?wù)瘟魍龅?,這是沒有價值的。生存意義上的流亡是在自己的祖國之內(nèi),在自己的語言之內(nèi),在自己的社會之內(nèi)流亡。遺憾的是,流亡這個概念現(xiàn)在被政治利用了。這和詩歌意義上的流亡,和人道意義上的流亡是沒有關(guān)系的。
新京報:你怎么看夢想和現(xiàn)實的關(guān)系?
阿多尼斯:其實真正的現(xiàn)實也就是一種夢,現(xiàn)實就是一種蜃景,現(xiàn)實就跟天氣就跟彩虹的存在一樣,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zhuǎn)移的。真正讓人成為人的,或者是人真正的現(xiàn)實,恰恰是人的夢,夢才構(gòu)成了人真正的現(xiàn)實。所以我對青年朋友們的一個贈言就是,為了現(xiàn)實的生活,去做夢吧。女人是夢的中心。
人與社會
“集體就是一個社會的機械”
新京報:我注意到你在這本書中多次提到一個詞,機械,或者是機器?!侗本┡c上海之行》這篇文章中有一句話:“我們該有警覺,以免有朝一日機械和神靈主宰一切?!蹦銥槭裁捶磸驼?wù)撨@個詞呢?
阿多尼斯:在阿拉伯語中,一個很奇怪的引起我注意的事是,“機械”和“神靈”這兩個詞是同一個詞根,這也許是偶然。現(xiàn)在我們所理解的機械其實不是代表了現(xiàn)代化,而是代表了反現(xiàn)代化,因為它是反人的。因為一切把人排除在外,不以人為中心的東西都不能叫做現(xiàn)代化、現(xiàn)代性。當然這也涉及到怎么理解現(xiàn)代性這個定義的問題。所以在這個意義上來說,機械是病態(tài)的??膳碌氖?,在阿拉伯社會,神與機械糾結(jié)在一起,不光是阿拉伯社會,在猶太教,在基督教等教派都是讓神和機械的概念糾結(jié)在一起,讓它們?yōu)槲椋?lián)合起來,來消解人的意義。為什么這么說呢,因為他們把側(cè)重點都放在集體上面,集體就是一個社會的機械,強調(diào)的不是個人,而是集體。而集體是一種社會性的機械,也是一種機械。
新京報:《談詩歌》中還有句話——“男人的生命中如果沒有一點陰柔之氣,就不值得重視,就是一種欠缺?!蹦阌X得你身上的陰柔之氣體現(xiàn)在什么地方呢?
阿多尼斯:一個男人要成為一個真正的男人,他身上必須要有一些陰柔之氣。正如一個女人要成為一個真正的女人,她身上也要有一點陽剛之氣。男人和女人,正如手心和手背一樣,代表了真理的兩面,我自己的性格中有很大一部分是陰柔的氣質(zhì),我希望陰柔的這一面也不會消失,希望它依然很強大。因為一個人他要成為一個正常的人,就要兩者都兼?zhèn)?。柏拉圖說過,在古代的神話里,男人和女人其實是一體的,后來才分開了。為什么有愛情呢?愛情就是人尋找自己一世的另一半。
■ 詩人講故事
給總統(tǒng)讀詩的少年
13歲的時候我還沒有上學,那是1943年,敘利亞的第一個總統(tǒng)到敘利亞的各地視察,也包括我家鄉(xiāng)附近的一個市。當時我聽說總統(tǒng)要來就想我要寫一首詩讀給他聽,引起他的興趣。如果他問我要什么,我就說我要進學校。
我就真的寫了一首詩,讀給我父親聽,父親聽完就笑了,他說,“這是不可能的事情,小孩子還想見總統(tǒng)?而且我不喜歡族長,他也不會同意你進去的?!苯Y(jié)果那天,總統(tǒng)來的時候,我知道總統(tǒng)要到族長家去了,我就去族長家要見總統(tǒng),結(jié)果被人趕出來了。
后來我知道總統(tǒng)要到市里去,我就步行了好長時間。那天下著大雨,我來到市政廳的前面,看到上面掛著很大的標語,寫著“歡迎總統(tǒng)”。有一個市政府的官員看到我,就問我“你要干什么?”“我要見總統(tǒng)?!薄澳阋娍偨y(tǒng)干什么?”“我要讀一首詩給總統(tǒng)聽?!彼f讓你見總統(tǒng)我做不了這個主,是有一個人負責。他給那個人打了一個電話,說有一個農(nóng)村孩子寫了一首詩,想見總統(tǒng),寫得還不錯。結(jié)果,那個人就拽著我的胳膊,總統(tǒng)在那里舉行集會的時候,他就喊了一聲總統(tǒng)先生,告訴了總統(tǒng)這件事??偨y(tǒng)就說上來吧。于是我就到廣場上對著麥克風朗誦了一首贊美總統(tǒng)的詩。我朗誦完了以后,總統(tǒng)就做了一個講話??偨y(tǒng)講話的一開始,就用了我剛才朗誦的詩中的一段,具體是什么現(xiàn)在已經(jīng)記不清了。
總而言之我想說的是,我當初的這個夢想,是完全地實現(xiàn)了。也正因為有了這個夢想,或者是正因為有了詩,才有了今天的我,才有機會來到中國,來到你們中間。
本版采寫/新京報記者 姜妍 實習生 黃盼盼 攝影/新京報記者 王嘉寧
感謝阿多尼斯作品譯者、北京外國語大學教授薛慶國協(xié)助翻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