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嵇康的冤屈

 東方欲曉10 2020-09-28
    嵇康死的時候才四十歲,他死得很冤,“海內(nèi)之士,莫不痛之”,事后連司馬昭也“悟而恨焉”。這是《晉書·嵇康傳》中說的,雖不知所據(jù)何本,我卻相信其言之有據(jù),并非出于房玄齡等人的杜撰。
    嵇康之冤,冤在哪里?他是因為呂安案而入獄的。呂長悌奸污了弟弟呂安的妻子,卻倒打一耙,反誣呂安“不孝”,把他送進了監(jiān)獄。嵇康站出來為呂安作證,于是受到牽連,這當然也是一冤。但光是呂安案,嵇康是死不了的。致他于死地的是他的那篇《與山巨源絕交書》,在許多人眼睛里,這簡直就是嵇康討伐孔教禮教與司馬氏集團的戰(zhàn)斗檄文,他也就成了反對孔教禮教的英雄,專與司馬氏集團作對的斗士。用鐘會的話說,叫做“害時亂教”、“非毀典謨”。事情果真如此,這也是一大冤案,也應為之平反昭雪——為什么孔教禮教就反不得,為什么司馬氏集團就碰不得?用現(xiàn)在的話說,這是他的基本人權(quán)。然而,如果耐著性子去讀這篇“絕交書”,你或許就會發(fā)現(xiàn),這是一個莫大的誤解。嵇康之冤,也就冤在這里。
    “非湯、武而薄周、孔”是嵇康最致命的一條?!督^交書》中出現(xiàn)的這句話,一直都被人看得很重,簡直就無異于反對孔教禮教的戰(zhàn)斗號角,似乎他在那時便是只手“打倒孔家店”的英雄。其實,嵇康說的只是,我這個人呀,口無遮攔,平時常會有“非湯、武而薄周、孔”的言論,因為是山野草民,也沒有什么大礙,一旦顯山露水當了官,那些“禮法之士”還能饒得了我嗎?可見,這只是嵇康陳說自己不宜當官的一條理由。嵇康也確實沒有一概地否定孔夫子。在《絕交書》中就有兩處提到孔子,一處說“仲尼兼愛,不羞執(zhí)鞭;子文無欲卿相,而三登令尹。是乃君子思濟物之意也”,他是把孔子當“君子”的;另一處說“仲尼不假蓋于子夏,護其短也”,也將孔子此舉作為“人之相知,貴識其天性”的一個實例。此二者就都沒有什么貶意。在我看來,嵇康所謂的“非湯、武而薄周、孔”,也只是不想以孔夫子的是非為是非,不想“從來都這么說”他就這么說,不想讓孔教禮教束縛了自己的手腳。比如孔夫子說“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嵇康卻在《難自然好學論》中說,人是并不好學的,現(xiàn)在人之好學,是由于習慣和不得已。比如管叔蔡叔,一向被公認為壞人的。嵇康卻在《管蔡論》中說,這兩個人是忠臣,他們的懷疑周公,是因為地方相距太遠,消息不靈通。說起來,這也都是學術(shù)問題,“學術(shù)無禁區(qū)”,在學術(shù)問題上有一點自己的不同看法,就是反對孔教和禮教么?凡此種種,都能證明嵇康的《與山巨源絕交書》并沒有舉起“打倒孔家店”的大旗,他在那里面說的“非湯、武而薄周、孔”,更不是什么戰(zhàn)斗的號角。
    嵇康也根本沒有任何推翻司馬氏集團的政治企圖。他在《絕交書》中所說的“不堪者七”與“甚不可者二”(其二就是“非湯、武而薄周、孔”)確乎對當時的官場大為不敬,但與前面說的一樣,他只是在陳說自己不宜當官的理由。比如,在官場之上,要畢恭畢敬地穿戴官服官帽去揖拜上官,同僚之間要作書酬答,還要經(jīng)常為人去吊喪,還要與俗人相處,如此等等,都是他所不喜歡的,但這又是“人倫之禮、朝廷之法”,人在官場,身不由己,只能“降心順俗”,不喜歡的也得喜歡,這更是他所不堪忍受的。尤其是他“剛腸嫉惡,輕肆直言,遇事便發(fā)”,對官場上的丑惡現(xiàn)象與奸佞小人嫉惡如仇,這更是官場之大忌。這些話,說的其實全是他自己,即使揭露了官場的庸俗與丑陋,也在不經(jīng)意間。嵇康是當過官的,既是魏宗室,又曾為魏中散大夫,人稱“嵇中散”,這“不堪者七”與“甚不可者二”在相當程度上含有他對曹魏時期官場習俗的切身體驗,并非是專門針對司馬氏集團的。恰恰相反,對于司馬氏集團,他倒是留了幾分面子的。例如他說,已經(jīng)修煉到“口不論人過”的阮嗣宗(阮籍),尚且還使那些“禮法之士”必欲除之而后快,要不是“大將軍保持之”,早已落得一個可悲的下場,何況我沒有阮籍之賢,你讓我去當官,能有好果子吃嗎?他這里說的“大將軍”就是司馬昭,不但沒有直呼其名,稱道的也是“大將軍”保護阮籍的善舉,怎么看也不像是在煽動對司馬氏集團的不滿。
    嵇康說得不錯,他確有“好盡之累”。什么話都要說透了,生怕自己有任何隱瞞,生怕別人有任何誤解,因而總是言無不盡。他的《與山巨源絕交書》,就是這樣向山濤袒露心跡的。他說的那么多話,歸納起來,也無非是說:我這個人散慢慣了,既不想當官,也不宜當官。當然,不宜當官是不想當官的前提,因為不宜當官,他才不想當官,才只想游山澤,觀魚鳥,守陋巷,教子孫;才只想濁酒一杯,彈琴一曲,親舊敘闊,陳說平生。他說他這個人有許多毛病,不僅是性格上的,身體也不好,不想當官并非是他的高尚,甚至還自比已經(jīng)失去了性功能的“黃門”(太監(jiān)),但愿別人不要“見黃門而稱貞”。所有這些,其實都是很低調(diào)的,用現(xiàn)在的話說,或許還是一份相當深刻的“自我剖析”材料。說他狂傲,都未免有點冤。
    從《與山巨源絕交書》中,可以看出嵇康的基本格調(diào)。以我之見,這種基本格調(diào)可以歸納為這樣三個方面。其一,嵇康思想新穎,他不想受傳統(tǒng)禮教的束縛,每每能說出使人耳目一新的話來,敢于提出“從來如此,便對么”這樣的質(zhì)疑,而決不會說出“趙太爺家里田地就有三百畝的,他說的還會錯么”這樣的混賬話,他不唯上,不唯書,不是“凡是派”。其二,嵇康蔑視權(quán)貴,他是從官場出來的,對官場中的眾生相太熟悉太了解了,且早已沒了當官的欲望,當然不會對官場中人點頭哈腰誠惶誠恐,即使惹不起那些炙手可熱的權(quán)貴,還可以避開他們,不與他們?yōu)槲?;其三,嵇康不入世俗,用他自己的話說,叫做“直性狹中,多所不堪”,他煩透了那些俗人俗套,絕不以“今天天氣哈哈哈”這樣的圓通方式處世,絕不戴著假面具做人。在我眼中的嵇康就是這樣的一個人,他只想按照自己的方式去思考,按照自己的性致去生活,做自己想做的事,說自己想說的話,這或許與中國的禮教傳統(tǒng)和當時的社會尤其是當時的官場格格不入,卻沒有招誰惹誰。在嵇康的《與山巨源絕交書》中,你無論如何也得不出這樣的結(jié)論,說他專門以孔教禮教作為攻擊的目標,專門以司馬氏集團為敵。
    毋庸諱言,嵇康與那些所謂的“禮法之士”并沒有什么共同的語言,這種“禮法之士”是專門用祖制用經(jīng)典用圣人之言去對付別人的,他們自己從來就不想去真正實行。就像那個呂長悌,自己禽獸不如,卻以“不孝”的罪名將無辜的呂安送進監(jiān)獄;嵇康對馬氏集團也沒有什么好感?!八抉R昭之心,路人皆知”,卻還振振有詞地說什么“朝廷之法,人倫之禮”呢!但與“禮法之士”并沒有什么共同的語言和反對禮教孔教終究不是一碼事,對馬氏集團也沒有什么好感與反對司馬氏集團也有很大的區(qū)別。他不想“處朝廷而不出”,不食朝廷之奉祿,當然不可能進入司馬氏集團的“體制內(nèi)”去搞什么改革或效法司馬氏搞政變;他“入山林而不反”,只想當他的山野草民不再回頭,并不是要在司馬氏集團的“體制外”去拉起什么隊伍,去發(fā)起什么運動,或者去鬧起什么革命。何況,“絕交書”只是私人通信,寫給對方看的,那時候也不像現(xiàn)在有各種媒體,可以公開發(fā)表,即使站在司馬氏集團的立場上,實在構(gòu)不成“顛覆政府罪”。
    然而,司馬氏集團還是如臨大敵,視嵇康為洪水猛獸。鐘會是這么對司馬昭說的:“嵇康,臥龍也,不可起。公無憂天下,顧以康為慮耳”,你看看,嵇康居然成了司馬氏政權(quán)的最大隱患;鐘會接著說:“昔齊戮華士,魯誅少正卯,誠以害時亂教,故圣賢去之??蛋玻导达?,安即呂安)等言論放蕩,非毀典謨,帝王者所不宜容。宜因釁除之,‘以淳風俗’?!憋涤殖闪恕昂r亂教”、“非毀典謨”的罪魁。鐘會固然是因為有宿怨而乘機進饞落井下石,但司馬昭居然也不加思索就“昵聽信會”。于是嵇康就只好命歸西天了。假如嵇康真的反對孔教禮教并以司馬氏集團為敵,司馬氏集團把他置于死地,這興許可以說明司馬氏集團之殘忍和蔑視人權(quán)。然而,他們殺害的其實只是一個但愿“離事自全,以保余年”的嵇康,這就不僅是殘忍和蔑視人權(quán),而且還神經(jīng)脆弱過敏以至于錯亂了。
    這樣一來,嵇康還真的當了一回英雄,這是司馬昭集團成全他的:你看他在行刑前是等何等從容:“顧視日影,索琴彈之”,一曲《廣陵散》,就這樣成為千古絕唱。記得曾有人作《李贄傳》,稱李贅是我國第一個思想犯。其實,這“第一”是輪不到李贄的,嵇康才是中國第一個思想犯呢。
    嵇康去世時,魏祚未除,晉文帝這個謚號,是司馬炎稱帝后給司馬昭加上去的,他活著的時候,只是“大將軍”而不是“晉文帝”。但我忖度,自司馬昭殺嵇康起以至于整個晉代,嵇康其人其事,怕是讓人諱莫如深的。你看虞預的《晉書》寫到嵇康的只有幾十個字,說:“康家本姓奚,會稽人。先自會稽遷于譙之銍縣,改為嵇民,取‘稽’字之上,山以為姓,蓋以志其本也。一曰:銍有嵇山,家于其側(cè),遂氏焉1?!贝笾轮皇墙淮淖婕c出生地。你再去看虞預的《晉書》寫到山濤,字數(shù)是多得多了,但與嵇康有關(guān)的,也只是說“好老莊,與嵇康善”,而矢口不提他以后與嵇康分道揚鑣那回事。這是可以理解的,虞預是晉代人。然而直到唐貞觀年間,房玄齡等人編撰《晉書》作嵇康傳,雖然引錄了嵇康的《與山巨源絕交書》,卻還是整段地刪去了包括“又每非湯、武而薄周、孔”在內(nèi)的“不堪者七”和“甚不可者二”,而在那篇文章中,那段話其實是最不應該刪去的??梢姡词归_放如大唐貞觀年間,即使大度如唐太宗李世民,也是忌諱嵇康那些話的,因為那些話,終究與封建專制統(tǒng)治者的“人倫之禮”和“朝廷之法”格格不入。
    在封建專制統(tǒng)治者那邊,嵇康就這樣一直被當作“敏感人物”,與此相對應,在思想不太安分的知識分子那邊,嵇康也就成了“非湯、武而薄周、孔”的先驅(qū),反對封建禮教的英雄,專與封建專制主義作對的戰(zhàn)士。嵇康的《與山巨源絕交書》,也就成了一篇戰(zhàn)斗的檄文。
    但這樣一來,嵇康的另一篇文章《家誡》就變得不好理解了:“嵇康是那樣高傲的人,而他教子就要他這樣庸碌”(魯迅語),這不是一個很大的矛盾么?其實,只要低調(diào)一些去讀嵇康的《與山巨源絕交書》,不要把它當做是什么“戰(zhàn)斗檄文”,此二者之間的矛盾是不難統(tǒng)一的。他的《家誡》教兒子如何處世,并不是要他兒子如何附炎趨勢,如何左右逢源,只是教他兒子不再像他那樣“輕肆直言”,不再有他自己那種“好盡之累”。嵇康是有一條道德底線的,他固然希望自己的兒子不要卷入過多的是非之中,然而,他又說,實在避不開時,“若其言邪險,則當正色以道義正之。何者?君子不容偽薄之言故也?!彼膊皇且桓诺嘏懦馐送?,讀讀他的《太師箴》,看看他對“居帝王者”的“師臣司訓”,例如“無曰我尊,慢爾德音;無曰我強,肆于驕淫”以及“唯賢是授,何必親戚”、“虛心導人,允求讜言”等等,便可知他通曉古今治亂得失,對帝王之術(shù)頗有研究?!包S門”之不事女色,因為已經(jīng)沒有了那種功能。嵇康有經(jīng)倫濟世之才干,卻因為他自己所說的種種原因而不能有更多的社會擔當,他是有大痛苦的。他當然不想讓兒子再像自己那樣的生活。嵇紹人生道路與嵇康不同,卻沒有違背嵇康的《家誡》,他日后舍生取義,血濺御袍,恰恰正是踐行了嵇康在《家誡》中所說的“若臨朝讓官,臨義讓生,若孔文舉求代兄死”之“忠臣烈士之節(jié)”。至于他用自己生命救護的卻是那個在老百姓吃不上飯時說“何不去食肉糜”的晉惠帝,則是另一碼事了。
    嵇康對山濤確實相當不滿且多有譴責。原以為他與山濤氣味相投,能互為知已的,卻突然發(fā)現(xiàn)他們二人乃是兩股道上跑的車,難免有上當受騙之感,心中大為不快。于是直言:聽說你升官了,我卻既憂且懼,實在高興不起來;于是挖苦:我怕你是羞于獨自當庖人,而要我去作尸祝呢;于是反唇相譏:我以前總以為能兼善天下而又耿介孤直的人在這個世上是沒有的,現(xiàn)在看來倒還真有這樣的人呢。但這畢竟不是他這篇文章的主題。還有一點應該弄清楚,山巨源薦嵇康以自代,他是聽顯宗和呂安說的,而且是“前年”的事。嵇康到底沒有出仕替代山巨源,并非是因為他“拒薦”,而是因為山巨源根本就沒有薦成。嵇康之所以要寫這封信,也并非是要“拒薦”——早已沒有薦成了,還有什么可拒——他只是想與山巨源說個明白。這是“絕交書”開頭就說了的。結(jié)尾時也只是說:“其意如此,既以解足下,并以為別?!边@“并以為別”的意思,也可以理解為“就這樣告別吧”。盡管按照嵇康的性格,他日后不會再去找山濤敘舊,那有攀附之嫌,但這并不意味著“絕交”,在嵇康的“絕交書”中,也斷不見“絕交”二字。我甚至懷疑,《與山巨源絕交書》這個標題,興許還是別人加上去的。不信,你去看看他的《與呂長悌絕交書》。呂長悌與他弟弟呂安都是嵇康的朋友,呂安相信嵇康而沒有告發(fā)禽獸不如的呂長悌,呂長悌卻惡人先告狀了,這使嵇康感到極大的憤怒。聽聽嵇康在《與呂長悌絕交書》的結(jié)尾時是怎么說的:“今都(呂安)獲罪,吾為負之。吾之負都,由足下之負吾也。悵然失圖,復何言哉!若此,無心復與足下交矣。古之君子絕交不出丑言,從此別矣!臨別恨恨。”那才叫“絕交書”呢!

        (寫于2005年6月17日  原載2006年第3期《隨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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