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吐蕃權臣錄:從慘遭滅門,到破繭成蝶,百足之蟲的娘氏家族

 白發(fā)布衣cexroq 2020-09-26

原創(chuàng) 白發(fā)布衣的藏地讀行 2020-09-26 07:39:40

797—798年(唐貞元十三——十四年),吐蕃政局處于持續(xù)混亂之中,短短兩年間,便更換了三個贊普。

執(zhí)政不過十幾個月的牟尼贊被人毒死,據(jù)說下此黑手的是他母親(外戚蔡邦妃)。

他的匆匆而去,并沒有結束慘烈的政治傾軋。

被流放在外的牟茹王子,在獲得大臣支持有希望繼位時,與其存有舊仇的另一個外戚那囊氏發(fā)動手段,將乘馬弄驚,牟茹王子墮馬而亡。

就是在這種云詭波譎的局面下,年幼的赤德松贊登上了贊普大位。

赤德松贊有個非常值得玩味的的外號,叫“賽納勒江允”

“江允”的意思是“歪脖子”。

據(jù)說他繼位時,大臣們敬獻的珠寶太重,把他的脖子都壓歪了。

“賽納勒”的意思是“試試好不好”。

連在一起就是“試試那個歪脖子好不好”,結合當時政壇的詭譎,是不是他上位前,各方勢力曾商議,先讓他做做看,不行再換別人?!

在被考驗的這段日子,估計明槍暗箭沒少往他身上招呼。

這位少年踐祚的天子,所能依靠的只有吐蕃的佛教勢力,而他身邊的那根擎天玉柱,便是托孤老臣娘·定埃增。

一、總有刁民想害朕

娘·定埃增早在赤松德贊時期便在宮中做侍官,出家后拜在無垢友大師門下,逐漸成長為吐蕃佛教界的重量級人物。

在他不斷成長的過程中,赤松德贊慧眼識珠,任命他為王子的教師。赤松德贊故去后,娘·定埃增便以老師的身份,既保護赤德松贊的人身安全,又維系著吐蕃王室的統(tǒng)治。

在一定程度上說,娘·定埃增的左右斡旋,避免了吐蕃國家的分裂,為吐蕃王朝續(xù)命50余年。

正因為這種護駕之功、擎天之業(yè),赤德松贊在娘·定埃增創(chuàng)建的諧拉康寺門前,勒石刻碑反復申明“他是個好同志!”

《諧拉康碑》:“迨父王及王兄先后崩殂,予尚未即位。斯時,有人騷亂,陷害朕躬。爾班第·定埃增了知內情,倡有益之議,紛亂消泯,奠定一切善業(yè)之基石,于社稷諸事有莫大之功業(yè)。及至在予之駕前,常為社稷獻策擘劃,忠誠如一,上下臣工奉為楷模棟梁,各方寧謐安樂。”[1]

這段不短的碑文,簡單說就這么個意思:

首先,“總有刁民想害朕”;

其次,“娘·定埃增保護了我”;

最后,“他是個好同志,你們跟他學著點!”

按常理來說,赤德松贊的前面有兩個哥哥(牟茹、牟尼),贊普之位無論如何不會落在他的頭上。

赤德松贊應該沒有做贊普的心理準備,王室可能也未給予充分的培養(yǎng)。

但歷史卻跟他開了一個血淋淋的玩笑,兩位哥哥一年間相繼斃命,這個毫無準備的懵懂少年,一屁股坐在了火山口上。

政局如此紛亂,傾軋如此慘烈,放眼望去滿朝文武皆非心腹,毫無執(zhí)政技巧的赤德松贊,所能依仗的“只有老師出馬,一個頂倆!”

二、老師出馬一個變倆

這世界可能真有一種叫運數(shù)的東西存在,明朝命不該絕時,出了個張居正來續(xù)命。

吐蕃政局風云激蕩時,也連續(xù)迎來兩位能力超群的僧相。

娘·定埃增在仔細分析朝中勢力后,選擇了靠譜的政治盟友。經(jīng)過一套拉攏打擊、分化瓦解的組合拳,促成了赤德松贊與幾大勢力的盟誓大典。

古代人敬天畏神,在天神注視下的盟誓,具有極強的約束力,不到萬不得已,不會破盟違規(guī)。

因此,吐蕃王室會定期與各地貴族、小邦首領、朝內重臣進行祭天盟誓大典。而新任贊普繼位后的盟誓則意義更加重大,相當于國內重要勢力悉數(shù)登場,表示對贊普支持的態(tài)度。

需要注意一點,雖然從松贊干布開始的吐蕃王室,便著力打造中央集權體系,但始終未能完全成功。

吐蕃王朝的政治結構,從始至終都帶著鮮明的貴族聯(lián)盟特點,即王族與貴族之間不完全是森嚴的君臣關系。[2]

這種復雜而敏感的政體結構,正是王室不斷與貴族盟誓的根本原因。

娘·定埃增一頓微操之后,赤德松贊與幾大家族從眉來眼去,到水落石出,各自明確了權利邊界,吐蕃的政局也得到初步穩(wěn)定。

那些心懷詭變的家族,見贊普獲得支持,紛紛收攏羽翼,做小婦人狀等待下一個機會。

對于這些樹大根深的家族來說,最不缺乏的就是耐心,等待雷霆一擊的機會,是他們早就點亮了的技能。

幫著贊普穩(wěn)定了大局的娘 · 定埃增,得到了赤德松贊無以復加的信任。

不但受命擔任缽闡布(吐蕃宰相沙門),位列眾相之上,獨領風騷。

在表彰他的《諧拉康碑》上,赤德松贊干凈利索的刻上了恩賞:

娘氏家族享有世襲告身及地位、名譽,永不剝奪;

不準他人欺凌,不輕信他人有關娘氏之讒言;

娘氏家族中若有人犯罪,只懲罰犯罪者本人,不牽連其他人;

娘氏家族的財產(chǎn),包括奴隸、牧場、草料、園林等項,無論何時,即使絕嗣或犯法,也不予沒收,或轉賜他人。[3]

這方刻石為證的恩典,堪稱吐蕃的“丹書鐵劵”,是整個娘氏家族的“免死金牌”。

《諧拉康碑》

當然,娘 · 定埃增也不是一個人在戰(zhàn)斗,單挑吐蕃貴族勢力無異于尋死。人家連贊普都敢殺,弄死個僧人,不比拔根蔥費事。

他的背后依仗的是整個吐蕃佛教勢力,而他身邊的親密戰(zhàn)友,則是另一個僧人政治家貝吉云丹

《昌都丹瑪摩崖石刻》中有一段記載:“猴年夏,贊普赤德松贊時,封比丘為政教宰相(平章政事),賜給金字告身以下權利。召令平章政事貝吉云丹——等人參加御前會議”。[4]

由此可見,除了娘·定埃增之外,貝吉云丹也擔任了僧相,并有權參與政事討論。

由于赤德松贊可能缺乏一個穩(wěn)固的政治基本盤,導致他不得不依仗佛教勢力,于是僧相制度首次出現(xiàn)在吐蕃政壇,并牢牢站住了C位。

娘·定埃增的政治影響力之大,甚至唐朝都知道找他辦事兒好使。

白居易在做皇帝私人秘書時,便曾代憲宗之筆,置書于他商討國事。

《敕吐蕃宰相沙門缽闡布書》寫道:“卿器識通明,藻行精潔,以為真實合性,忠信立誠。故能輔贊大蕃,葉和上國,宏清凈之教,思安邊陲,廣慈悲之心,令息兵甲,既表卿之遠略,亦得國之良圖?!?/span>[5]

當然了,白居易這大忽悠寫官樣文章短不了溢美之詞,但贊他“輔贊大蕃”是很準確的。

由此,娘·定埃增走上了人生的巔峰,娘氏家族也從慘遭滅門的打擊下復起,再次回歸頂級世家。

三、引吭高歌的叛臣

吐蕃的娘氏家族可不是一般戰(zhàn)士,屬于豪門里的豪門,飛機里的戰(zhàn)斗機。

作為一個有影響力的大家族,吐蕃娘氏甚至名列唐史,被譯作“明(名)氏”。[6]

當雅魯藏布江北岸的蘇毗女國崛起時,娘氏被劃歸權臣念·幾松管轄。

要說這位念·幾松也是個狠人,他砍了自己女王(達吾甲)的腦袋,帶著雅江北岸半壁江山來投。

有如此彌天大功,娘氏歸其管轄也算不冤,但問題是幾松的老婆巴曹氏是個母老虎,用女陰之喻辱咒娘氏。[7]

家主娘·曾古不服,到女王面前告御狀,表示“不愿作念·幾松之奴”。

萬萬沒想到,女王居然說:“她是你的主人,別說罵你,就是把那東西塞你嘴里,你也得忍著!”

憤怒到無可發(fā)泄的娘·曾古面對雅魯藏布的淘淘江水,想的不是自殺,而是高歌了一曲:

湯湯大河對岸,

雅魯藏布江對岸,

有一子,人之子,

實乃天神之嗣,

唯真天子方能調遣,

唯好鞍韉方能馱。

這意思就很簡單了——“不和你丫玩了!”

當時心里憋屈到無以復加的不只是娘氏,另一個貴族韋氏也很不爽。

韋氏家族的韋·庫古與線氏家族大臣發(fā)生了爭執(zhí),約在陳巴湖畔插架。

格斗中,韋·庫古敗落被殺,家主韋·義策也去告御狀,一樣被女王懟了回來。

兩個憋屈人一拍即合,拉上農氏和蔡邦氏,組成了“反女王聯(lián)盟”,準備給雅江南岸的圣人帶路。

他們心中的那位大江彼岸的“圣人”,便是吐蕃的贊普達日年賽(松贊干布的爺爺)。

此時的吐蕃尚蝸居于山南的雅礱河谷,但從實力上說,遠不及轄區(qū)涵蓋拉薩、堆龍、尼木、當雄、那曲的蘇毗女國。

但有人要當帶路黨,自然是千載難逢的機會,兩個盟友迅速達成了一致,準備攜手干翻蘇毗女王。

兩邊頻繁的渡江磋商,自然會引起其他人的注意,一首諷刺娘氏的歌謠開始流傳:

杰士坐騎駿馬,

白晝藏于豬林,

夜晚潛行堡寨,

敵人乎?

友人乎?[8]

就在此箭在弦上時,達日年賽猝然去世,江北的帶路黨團體傻眼了。娘氏也算豁出去了,帶著其他幾家的代表,渡江南下與繼任贊普囊日倫贊再度盟誓。

隨后,囊日倫贊以傾國之兵揮戈北上,一擊而亡蘇毗,女王棄邦孫北逃而去,不知所終。

此戰(zhàn)之中,娘·曾古、農·準保負責刺探消息,傳遞情報;韋·義策、蔡邦·納森負責引路做向導。

戰(zhàn)后,幾家均得到了巨額封賞,一躍而成頂級豪門。

囊日倫贊的封賞很值得玩味,娘氏與念·幾松有仇,獲封念氏的堡寨;韋氏成員被線氏所殺,獲封線氏莊園。

鹽打哪兒咸,醋打哪兒酸,交代得明明白白!

四、松贊干布的暴擊

鯨吞蘇毗后,吐蕃獲得了廣闊的牧場,從一個農業(yè)為主畜牧為輔的經(jīng)濟體,轉為農(游)牧結合的國家。

至此,威震天下的吐蕃鐵騎有了建立的基礎,而蘇毗故地的鹽池,也成了吐蕃的聚寶盆。

在囊日倫贊巨額封賞下,吐蕃國內出現(xiàn)了三支舉足輕重的力量:

王室的山南老班底(雅礱系)

娘氏、韋氏為代表的蘇毗舊臣(蘇毗系)

瓊?!?邦色為代表的后藏勢力(后藏系)

三個政治勢力以地域為藩籬,為爭奪朝政的主導權,進行了慘烈的政治傾軋。

由于政治平衡搞不定,囊日論贊被心懷不滿的山南老臣毒死。

南日倫贊去世后,吐蕃爆發(fā)了大規(guī)模的反叛,一度生機勃勃的國家,瞬間便瀕臨崩盤。

在此種危局之下,一個13歲的少年走上了政治舞臺的中央,他的名字叫松贊干布!

《敦煌吐蕃歷史文書》:“松贊干布贊普之時,父系臣民生怨,母系臣民叛亂,姻戚象雄、犏牛產(chǎn)地孫波、涅尼、達布、娘布等也全面叛離,父王南日倫贊被進毒遭害?!盵9]

娘氏家族再次展現(xiàn)了,在蘇毗故地的強大影響力。族長娘·尚囊憑三尺不亂之舌,不費一兵一卒,將蘇毗叛亂降服。

但月滿則虧、盛極易衰,娘氏的巨大影響力,也讓松贊干布的目光閃爍不定。

早就惦記大相之位的瓊?!ぐ钌?/span>察覺到了贊普的忌憚,一條毒計很快勾畫成型。

他先“不經(jīng)意”的提醒要小心娘氏,而后又匯報娘·尚囊與蘇毗舊勢力保持著聯(lián)系。

松贊干布對此將信將疑,畢竟娘·尚囊功勞赫赫,但父親被毒殺的往事歷歷在目,讓他不自覺的疏遠了關系。

這正是瓊?!ぐ钌胍_到的效果,他謀劃的構陷毒計,已完成了第一步。

娘·尚囊雖被藏史贊許“以智謀使人、馬均不受損傷,而征撫敵部,征其稅賦,有如種羊領羊之方法。以舌劍唇槍撫服庶民百姓,如同對本部民戶,其賢明如此”。[10]

但顯然,他對權力游戲的認識,遠沒有瓊?!ぐ钌羁?。

娘·尚囊也感覺得了贊普的疏遠,但他卻錯誤的聽信了瓊?!ぐ钌魮堋R泽w弱多病為由,婉拒松贊干布的召見。

《敦煌吐蕃歷史文書》:“尚囊本未叛逆,(崩色)卻在贊普跟前說他叛逆;贊普本未對尚囊罪責,又對尚囊說,贊普欲對他加罪。

尚囊心想:‘瓊布·崩色與我是至交,崩色所說是真?!?/span>

后來贊普召見,他詭稱有病,戀在都爾瓦城堡不肯去。

為此,贊普說:‘尚囊真的要背叛了!’”

此時娘·尚囊昏招迭出,一條蠢到家的計策,成了壓死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為了能揣摩圣意,賄賂了宮里的一個侍衛(wèi),要他通報消息。

可這侍衛(wèi)居然手腳不干凈,宮中偷東西出來賣,還蠢得被當場擒獲。

等他把娘·尚囊也供了出來,彌天大禍頓時成型。

父親就是被身邊內臣毒死的,這是他心中的逆鱗,任何人都不能觸碰。

無論娘·尚囊是否謀逆,結果都只有一個,松贊干布毫不留情的揮起屠刀,“遂威逼尚囊的都爾瓦城堡?!瓬缌松心?,都爾瓦堡也遭拆毀。”[11]

松贊干布的暴擊下,娘氏被打落塵埃,但豪門就是豪門,沒有樹大根深的實力——都只能叫土豪!

死而不僵的娘氏,在寒流中蟄伏起來,默默等待下一個春天。

這一等就是一百多年,直到屬于娘·定埃增的時代到來。

黑暗中的等待有多漫長,破繭成蝶后的怒放就有多歡愉。

隨著娘·定埃增的復起,娘氏再度踏上貴族的巔峰,但這次他們走的是一條宗教之路。

在吐蕃的宗教之路上,娘氏驅逐了占據(jù)領先的韋氏,家族成員娘·定埃增、娘·夏彌、娘·卻饒循努、娘·嘉米廓恰,先后成了吐蕃佛教的代表性人物。[12]

到了藏傳佛教的后弘期,大伏藏師娘·尼瑪歐色所著的《娘氏教法源流》又成了教法史料的經(jīng)典。

由于在宗教界的影響力巨大,以至于娘氏被后人描摹為起源于天竺,“光榮”變成了婆羅門種姓。


參考書目:

[1][3][4]、《吐蕃金石錄》_王堯;

[2]、《吐蕃政教關系史》_石碩;

[5]、《吐蕃缽闡布考》_張延清;

[6]、《吐蕃第一位缽闡布娘·定埃增桑波》_索南才讓;

[7][8][11]、《敦煌本吐蕃歷史文書》_王堯,陳踐;

[9]、《吐蕃史稿》_才讓;

[12]、《從諧拉康碑文看缽闡布娘·定埃增桑波的地位》_索南才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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