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年前，一個26歲的年輕導演，用二十萬素材成本，拍攝了屬于自己的長片電影處女作。

這是一部才華橫溢的作品，當年國內(nèi)一些知名影評人為這部橫空出世的處女作打出8.5分的高分，而至今，仍有網(wǎng)友在解讀那將近40分鐘的、哲學一般的長鏡頭。

如同所有一舉成名的故事，這個年輕人憑借這部處女作拿下了臺灣金馬和洛迦諾國際電影節(jié)最佳新人導演獎。

一瞬間，全世界都在嘩然：“這個年輕人到底是誰？”

這個貴州凱里出生的小鎮(zhèn)青年一下子被推到了鎂光燈下：他叫畢贛，這部電影叫《路邊野餐》。

今年，法國當?shù)貢r間5月15日，他的第二部電影——《地球最后的夜晚》（以下簡稱《地球》），在戛納涼風習習的夏夜首映。映后好評如潮，加拿大著名的電影雜志《Cinema Scope》影評人Blake Williams如此評價這部電影：“它必將成為本世紀用探討電影本體與時間、空間、記憶和夢的關(guān)系中最為復雜和矛盾的電影之一?！?/strong>

在《地球》即將公映之際，【話娛】（ID：huayufunds）記者與畢贛做了一次對談，聊了聊《地球》里的那個如夢之地，也聊了聊影片的商業(yè)化之路。

鏡花水月是假的，但情感表達是真的

《路邊野餐》成名之后，資本的注入、金馬制作班底與重磅卡司的加盟使《地球》在制作上幾乎有了質(zhì)的飛躍, 完片水準大大提高。

如果說《路邊野餐》是“鏡中月”，那么《地球》則是“水中花”——畢贛再次回到了氤氳的凱里，拍攝了一個私人化、作者化的故事。

不少觀眾將《地球》當作升級版的《路邊野餐》，但對畢贛來說，從劇本構(gòu)思開始，《地球》就是個不同于《路邊野餐》的故事：“《路邊野餐》是非?？陀^的，他是在重逢和告別，而《地球》則是主觀的，因為是在他夢里面的。”

在《路邊野餐》中，主人公陳升是一個無意間闖入“蕩麥”的人，在尋路過程中與長大的小衛(wèi)衛(wèi)和亡妻偶然相遇。

到了《地球》中，主人公羅紘武主動進入了那個超現(xiàn)實空間，追尋母親和戀人留下的謎，完成一次關(guān)于“夢境”的探索。

畢贛補充道：“《地球》它不是重逢和告別，它是你擁有的那些傷害你的、拋棄你的和利用你的那些人和關(guān)系，如果你能回到他們最不堪的那些時刻，你們會怎么相處？”

他曾無數(shù)次在不同場合說“《地球》是一部甜蜜的電影?！比缃窨磥恚疤鹈邸扒∈沁@個問題的答案——畢贛用將近一小時的長鏡頭里，彌補了主人公羅紘武所有失去的缺憾。

在長鏡頭的“夢境中”，時間可以隨意縮短、拉長，一分鐘的煙花也可以變成永恒。

130分鐘的電影，前70分鐘2D，后60分鐘是一個3D夜景超級長鏡頭，這也是戛納首映后被討論的重點。畢贛選擇讓觀眾與羅紘武一起帶上3D眼鏡，進入他的夢境。

為什么是3D呢？

因為在他看來，3D跟他所認為的記憶是一致的——看起來很假，但卻是真實存在過的。他似乎一直樂于挑撥觀眾的感官，早年在《路邊野餐》中，他也使用過類似的方法——用“野人”視角拍攝電影。

“鏡頭岔到小路產(chǎn)生的這種間離感，包括一開始的讀詩，這些都會打亂觀眾的視點，讓他們出戲，但我絲毫不恐懼這個。我只有用恰當?shù)姆绞胶陀^眾互動，告訴觀眾電影是假的，觀眾才能真正領(lǐng)會到里面的感情是真的?！?/span>

他告訴記者，他從沒想過用技術(shù)來進行創(chuàng)新和冒險，無論是“野人視角”還是3D，“真實的情感”才是他想要捕捉和傳遞給觀眾的。

關(guān)照角色情感動機，用細節(jié)與大眾對話 

這種“真實的情感”落點在角色身上時，是非常細微和動人的。

當【話娛】（ID：huayufunds）記者向他請教萬綺雯這個女子的設(shè)定時，他的回答讓這個人物立刻豐滿了起來：

“在電影前面，萬綺雯是隨時可以消失掉的。貴州植被有很多，所以她如果有一身墨綠色的衣服，那開了車門就可以把自己隱藏得很好，所以她自己會覺得是更有安全感的。這種心理感受并不是真的，但是她選這條裙子會有她的一些動機，一些潛意識的行為?！?/span>

“她最大愿望應(yīng)該是成為一個平凡的女人，越平凡越好，所以她后面在臺球廳就跟普通女孩子一樣，穿得挺幸福的。”

一個服裝設(shè)計的小細節(jié)，就傳遞出了人物的性格和動機。

畢贛非常珍惜每一個角色，為他們撰寫好幾千字的人物小傳，單拎出任何一條人物線都有豐富的經(jīng)歷和故事，角色任何一次細小的行為都符合他們各自的性格設(shè)定。畢贛對待自己電影里的人物是善意的，甚至是憐憫的，這是一個創(chuàng)作者最大的真誠。

在電影中，畢贛關(guān)照角色的動機和情感關(guān)系；電影之外，他更關(guān)心角色在觀眾心中的延伸。

“羅紘武他到底能不能再見到這個女人，見到她，他該說些什么？當我們了解了他的情感關(guān)系，那么想想醒來他會說什么？這就是我們關(guān)心他的地方?！?/span>

畢贛從個人生活中攫取出吉光片羽注入他的電影。在大眾看來，他的電影非常私人化，像謎一樣難以讀懂，但【話娛】認為，畢贛掏空了自己的情感，并希望能用他的電影跟觀眾對話、互動、產(chǎn)生共情。

他懷著最大的真誠向這“未知的湖面”投擲下自己的禮物，期待著一場漣漪。

《地球》通過對長鏡頭的創(chuàng)新使用、人物情感的細致雕琢，展現(xiàn)出了一種真摯可貴的美學自覺。而畢贛，也繼續(xù)著他對于電影語言的創(chuàng)造性探索，對他來說，“只是把電影拍到了夢寐以求的樣子”。

當《地球最后的夜晚》中抽象、浪漫、迷亂的情緒在銀幕上逐漸升騰，觀眾定能在第一時間感知到一種與以往中國藝術(shù)電影創(chuàng)作截然不同的表達。

沒有什么觀影圈層需要打破，觀眾只是需要多樣化的電影 

截止至目前發(fā)稿日，《地球》的預售票房已經(jīng)破億。

這個亮眼的成績，是《地球》的宣發(fā)團隊和導演畢贛都未曾料想到的，即使他們都是這個過程中最重要的策劃者和參與者：

“神秘危險的愛情”、“2018年地球最后一晚”、“一吻跨年”等甜蜜主料佐以“湯唯文藝氣質(zhì)的性感”、“竇靖童迷離喧鬧的音樂”等多味配料，長期在工作和生活重壓下變得愈發(fā)孤寂的紅男綠女們，在影片各類物料營造的迷醉氣氛中，期待著那個儀式感十足的地球最后一晚來臨。

而且相較于行業(yè)媒體對于影片本身的過度解析以及對其背后新銳導演的簇擁圍觀，觀眾多不會去討論“2D+3D的60分鐘長鏡頭”，也不會去關(guān)注畢贛電影的作者性，觀眾關(guān)心的，是影片本身使人沉溺的浪漫氣質(zhì)。畢贛也說，《地球》是一部特別的電影，即使觀眾有著很好的觀影經(jīng)驗，也不能用以往的其它經(jīng)驗去參考觀看這部影片。因為每個藝術(shù)都是嶄新的、小小的、驚喜的時刻。這是藝術(shù)電影的獨有魅力，也是觀眾喜歡上它的原因。

“也許夢醒來之后，生活還是一個黑色的旋渦，但在電影的夢里，你可以自由地擁有片刻的甜蜜?！?/span>

因此，無論是產(chǎn)生共情還是盲目跟風，較之套路化的商業(yè)片，這種小資格調(diào)的藝術(shù)電影，的確給予了觀眾不一樣的新鮮感和話題性。

但也如畢贛所說的《地球》存在“特殊性”一樣，其革新的影像風格對部分看慣了爆米花片的觀眾存有一定的觀影局限。在近期知乎舉辦的一場沙龍中，有觀眾就此犀利提問：是否會擔心因為《地球》商業(yè)化營銷跟風而動的觀眾，在觀影之后產(chǎn)生實際觀影感受與影片宣傳不符的問題？

所謂的“跟風而動的觀眾”，正是此次《地球》在抖音等社交平臺上爭取到的二三四線城市的年輕人。在很多人的概念中，他們并不是文藝片的座上賓。

但畢贛卻不這么認為，從小在貴州凱里長大的他從切身經(jīng)歷說起，在那個“不知道行政劃分到底是幾線”的城市，畢贛和他的朋友在電影院看到好電影的機會并不多。

而所謂的好電影，在畢贛看來首先在類型上應(yīng)該是多元的?！半娪霸嚎梢杂懈鞣N不同功能的電影，可以有娛樂和放松的，也可以有珍貴和稀有的。”

所以，沒有什么二三四線觀眾之分，也沒有什么觀影圈層需要被打破，只是本身需求多元化的觀眾一直受限于單一的影片類型而已。

而談及《地球》表現(xiàn)突出但“團紅是非多”的宣發(fā)團隊，一向淡定的畢贛，有些動情。“影片目前取得這樣的成績，一方面是運氣使然，一方面也是我們宣發(fā)團隊努力的結(jié)果。我真的很尊重他們，因此他們用非常有限的預算，全力做好了宣發(fā)。而且他們非常愛護我和我的電影。我非常尊重宣發(fā)團隊，他們以自己的知識和能力讓這個電影引起大眾共鳴。”

而導演本人作為這個團隊中出鏡率最高的一員，當【話娛】問及如何評價自己近期頻現(xiàn)各社交媒體的表現(xiàn)時，畢贛真誠的語氣中透著狡猾，他用一貫的直男式幽默口吻回答：“沒什么特別的感受，我就是在認真上班?！?/span>

雖然《地球》只是個例，但希望以后藝術(shù)電影能夠獲得更多的對話機會 

在《吐槽大會》上和一眾嘉賓打趣別人并磕磣自己，在《十三邀》中和許知遠嗑著瓜子關(guān)照年輕人精神焦慮，上知乎LIVE和女作家們尬談愛情觀，上虎撲步行街和JRS討論看電影帶誰去合適……這個一直強調(diào)自己性格內(nèi)向、不善言辭的小鎮(zhèn)青年，在《地球》的宣傳期似乎開了掛。

【話娛】（ID:huayufunds）去采訪他的當天，他被安排了一整日的媒體采訪。因此，整個對話中，雖然偶爾他會調(diào)皮地開玩笑并發(fā)出舒朗的笑聲，但滿臉的倦容和沙啞的聲音卻無力掩飾。

所以，如果說馬不停蹄地跑通告對畢贛來說僅是打卡上班的話，他大約是個工作狂屬性的員工。

其實，自2018年戛納電影節(jié)開始，畢贛和賈樟柯一樣，這兩代獨立藝術(shù)電影導演都不約而同地進行了藝術(shù)電影的商業(yè)化探索。雖然對于很多走國際電影節(jié)路線的藝術(shù)電影來說，其成本回收渠道絕不僅限于院線，但正如畢贛所言，為什么不能讓更多的觀眾在電影院看到這些珍貴的電影呢？

而光彩華麗的明星，往往是吸引觀眾去影院觀影的一個重要因素。雖然畢贛已數(shù)次說明，湯唯、黃覺等演員之所以加盟《地球》，僅是從劇本角色本身的氣質(zhì)出發(fā)，而非刻意追捧商業(yè)明星。但不得不承認，知名演員對電影的商業(yè)化包裝的確起到了事半功倍的效果，而且相較于之前全部由素人演員出演的《路邊野餐》的野生感，明星的精致和親切，也大大地拉近了《地球》與普通大眾的距離。

除了商業(yè)明星加盟，相較于《路邊野餐》，這次《地球》背后的參與公司名頭也大了很多：華策影業(yè)、騰訊影業(yè)、亭東影業(yè)、貓眼微影……資本市場投來的橄欖枝，讓《地球》一下子獲得了比《路邊野餐》更多的、無可比擬的資源。

但當談及在獲得資本關(guān)注的同時是否也會受限于資本時，畢贛回答話娛說：“投資人都是基于尊重我電影的原則做事，即使超支或超期，投資人的立場永遠都是要更加合理地完成一個作品，他們不可能限制我?！?/span>

資本自由扶持、金馬制作班底加持、商業(yè)明星加盟、精準情緒宣發(fā)，再加之一個認真上班的導演，諸多因素共同促成了《地球》這部藝術(shù)片的商業(yè)成功。

這種成功，除了真金白銀的商業(yè)性，還在于它開創(chuàng)性的意義。畢贛覺得，至少在此之后，更多的藝術(shù)電影人在找投資時，可以通過《地球》這部藝術(shù)片的成功經(jīng)驗而獲得更多的對話機會

“雖然《地球》只是個例，但每件事情都是先從一個個的個例中累積產(chǎn)生的。我希望因為這件事情，有人可以在溝通中掌控更多的話語權(quán)。雖然我不知道他們能否因此獲得這個權(quán)利，但這總歸是一件好事情?！?/span>

 后 記：

29歲的畢贛，常被拿來與塔可夫斯基、侯孝賢和王家衛(wèi)等電影大師作比較，但畢贛本人并不認為自己已經(jīng)可以與大師們相提并論。

“我現(xiàn)在還很年輕，還離大師很遙遠，我也不想成為大師。”前陣子在GQ現(xiàn)場與知名電影學者戴錦華對談時，畢贛也就此坦言：“我特別希望年輕的創(chuàng)作者們關(guān)照自己、關(guān)心自己的生活，少關(guān)心大師。年輕人們喜歡我，就是因為我在藝術(shù)上忠于自己?！?/span>

采訪：玉嬌龍、刀疤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