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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張東曉

唐開國三百余年，歷經(jīng)貞觀之治、開皇盛世、元和中興，風(fēng)流人物，璨若星河。但要說誰最牛？當(dāng)屬韓愈韓退之。

韓愈，這個可以稱“子”的男生，堪稱唐代第一牛人。他到底有多牛？看看“韓吹”的隊伍有多長就知道了。

詩壇巨擘白居易說，“學(xué)術(shù)精博，文力雄健”，稱韓愈有太史公司馬遷之風(fēng)。

詩豪劉禹錫更堪稱唐代“韓吹”盟主，“高山無窮，太華削成。人文無窮，夫子挺生”，直接視其為“孔子”。

一代宗師歐陽修稱其文“天下至工”。

蘇軾天縱奇才，更很少拍人馬屁，可吹起韓愈來，也是前無古人后無來者，“文起八代之衰，而道濟天下之溺，忠犯人主之怒，而勇奪三軍之帥。”

這個“韓吹”隊伍還可以排很長很長，王世貞、王夫子、沈德潛、曾國藩，等等。

韓愈，一介書生，憑什么讓后世諸多牛人頂禮膜拜？他為什么這么牛？

（一）正師道振臂高呼

師者，所以傳道受業(yè)解惑也。

什么是老師？孔夫子當(dāng)了一輩子老師，但沒有搞明白啊。到底什么才是老師呢。韓愈說了，老師就是“傳道授業(yè)解惑”！

何為傳道？傳授圣人之道，使圣人之學(xué)得以普照四方，得以永世流傳。

何為授業(yè)？傳授生活之本領(lǐng)，讓世人學(xué)得一技之長，讓圣人開創(chuàng)的事業(yè)，發(fā)揚光大。

何為解惑？人誰無惑？朝聞道夕死可矣。有惑，就要請教。就要遵循圣人之道“不恥下問”，就要以“無常師”！

韓愈所處的中唐時期，藩鎮(zhèn)割據(jù)之勢漸起，所謂師道不過是誰兵多誰為之。朝廷之上，科舉腐敗，師道更是無人提及，誰權(quán)力大誰為之。

師道不存，斯文掃地。韓愈拍案而起——這怎么可以？他高舉孔孟之道的大旗，高呼“尊師重道”，猶如一道閃電照亮黑暗的中唐天空，一掃頹廢與陰霾，到今日仍熠熠生輝。

誰可為師？非貴者，非富者，非掌權(quán)者——人人皆可為師，“聞道”先即可！

誰人拜師？孔夫子等圣人尚 “未有常師”，尚“三人行必有我?guī)煛保慰辔业仁浪字?？人人?yīng)當(dāng)以人人為師！

偉哉，偉哉，韓子言！

且不說千年前中唐往事，但說今日，師道何在？

官位高者，權(quán)力大者，金錢多者，放屁都有理，放屁都可“以教世人”！三寸講臺，本是圣地，但衣冠楚楚而禽獸者，相貌堂堂而追名逐利者，仁義道德而男盜女娼者，屢見不鮮，

師道淪喪，比中唐甚矣。

現(xiàn)在我們比任何時候都需要韓愈，需要他那面“尊師重道”的大旗！

是故無貴無賤，無長無少，道之所存師之所存也。聞道有先后，術(shù)業(yè)有專攻，如是而已！

一篇《師說》，成百代之師，韓愈不牛，誰牛？

（二）革文風(fēng)以身作則

今日寫文章，必先帶帽，曰上級之精神，曰權(quán)貴之言論。中間以數(shù)為磚，層層壘砌，洋洋灑灑。收尾名曰自我批評自我改進，實則表決心喊口號。

新八股之害，毀人不倦。

中唐時期文風(fēng)習(xí)六朝舊氣，辭藻華麗，對仗工整，但言之無物，不知所云。猶如一個小姑娘，渾身脂粉味，讓人掩鼻而逃，不忍直視。

韓愈不能忍！他大聲疾呼，文章不可這么寫，一場持續(xù)數(shù)百年的古文運動就此拉開序幕。

文章該怎么寫？要用心寫，用真心寫。

韓愈的詩文最大的特點就是真心，付滿腔熱情于字里行間，讀其詩文猶如和師長面對面交談。

在《崔山君傳》中，他感慨,“彼皆貌似而心不同焉，可謂之非人邪？即有平肋曼膚，顏如渥丹，美而很者，貌則人，其心則禽獸，又惡可謂之人邪？”，善惡豈能以相貌取之，韓愈筆鋒一語中的！

在《送董邵南游河北序》中，他更是為其遭遇不平而鳴，一片真心，流于筆端，處處可見?！把嘹w古稱多慷慨悲歌之士。董生舉進士，屢不得志于有司，懷抱利器，郁郁適茲土。吾知其必有合也。董生勉乎哉！”他自己又何嘗不是屢試不第，這赤誠之心，使吾等掩卷嘆息。

韓愈的真心還體現(xiàn)在他對待青年學(xué)生方面。韓愈一生桃李滿天下，李翱、李賀、孟郊、賈島等人都是他的弟子。在《孟東野書》中，韓愈更體現(xiàn)了對學(xué)生亦師亦友的那種赤誠境界。

“與足下別久矣，以吾心之思足下，知足下懸懸于吾也……吾唱之而和者誰歟？言無聽也，唱無和也，獨行而無徒也，是非無所與同也，足下知吾心樂否也？”

這一段是思念之語，儼然已經(jīng)超出師徒，近乎兄弟了。韓愈在自己學(xué)生面前就是一個大哥哥，最后更是拉起家常。

“李習(xí)之娶吾亡兄之女，期在后月，朝夕當(dāng)來此。張籍在和州居喪，家甚貧。恐足下不知，故具此白，冀足下一來相視也。自彼至此雖遠，要皆舟行可至，速圖之，吾之望也?！?/p>

最讓我感動的還是一句“張籍家甚貧”。張籍也是他的學(xué)生，在此時此刻他還是惦記著自己的學(xué)生，希望孟東野（孟郊）去看一看，能幫就幫一幫。

張籍讀此文，應(yīng)哭也。

在一篇名為《進學(xué)解》的文章中，韓愈更是將真心發(fā)揮到了極致。他猶如苦口婆心一般，勸解后輩要認真學(xué)習(xí)，用心寫文章，更難能可貴的是，韓愈文思若海，精妙之論，層出不窮！

“業(yè)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毀于隨?！?/p>

“尋墜緒之茫茫，獨旁搜而遠紹。障百川而東之，回狂瀾于既倒?！?/p>

真是讓人迷戀文字之美。這篇文章更是早就了諸多成語，如 “貪多務(wù)得”“含英咀華”“佶屈聱牙”“同工異曲”“動輒得咎”“俱收并蓄”“投閑置散”等等，可謂千古奇文。

韓愈的努力沒有白費，持續(xù)百年的古文運動為中華文明作出了卓越的貢獻，也成就中華文化史上最牛的八位作家——唐宋八大家。

韓愈，唐宋八大家之首，你說牛不就？！

（三）對朋友赤誠相待

君子不平而鳴，韓愈就是不平而鳴的君子。對朋友忠肝義膽，無怨無悔。

著名詩人李賀因父親李晉肅名字中的“晉”與“進”犯諱，而不得考進士。韓愈聞之，疾呼，豈有此理？所謂犯諱的世俗，在韓愈看來真真的可笑至極。

韓愈立即上書朝廷，更是寫文駁斥。一篇《諱辯》，直接刺破所謂“犯諱”不過是妒忌賢能的面具，更是冒天下之大不韙，以“考之于經(jīng)，質(zhì)之于律，稽之以國家之典”的態(tài)度對所謂的“犯諱”進行了鞭笞。

他的師友孟郊，屢試不第，韓愈心知苦楚，寬慰之余更是想方設(shè)法助其脫困。

長安交游者，貧富各有徒。

親朋相過時，亦各有以娛。

陋室有文史，高門有笙竽。

何能辨榮悴，且欲分賢愚。

在這首《贈孟郊》的詩中，他情真意切的安慰孟郊勉勵孟郊，更鼓勵孟郊，給于他最大的信心。

他更是向各方積極推薦孟郊，一首《孟生詩》，云“孟生江海士，古貌又古心。嘗讀古人書，謂言古猶今……顧我多慷慨，窮檐時見臨。清宵靜相對，發(fā)白聆苦吟”，洋洋灑灑，兩百多字，字字真情，拳拳之心，字里行間，處處皆是。

孟郊中舉之后，他高興，比孟郊都高興，唱曰“吾愿生為云，東野變?yōu)辇垺?！他是心甘情愿如此的?/p>

他的侄子十二郎，雖是其晚輩，但兩人自幼一起玩耍，稱兄弟亦不為過。十二郎先他而去，韓愈哭訴哀祭。

“吾少孤，及長，不省所怙，惟兄嫂是依。中年，兄歿南方，吾與汝俱幼，從嫂歸葬河陽。既又與汝就食江南。零丁孤苦，未嘗一日相離也。”追憶往事，痛心疾首。

“雖然，吾自今年來，蒼蒼者或化而為白矣，動搖者或脫而落矣。毛血日益衰，志氣日益微，幾何不從汝而死也。死而有知，其幾何離；其無知，悲不幾時，而不悲者無窮期矣?！备星橹辽?，期待來生。

此時的十二郎已經(jīng)不是什么韓愈的晚輩，而是他的兄弟。他見兄弟早去，又自傷身世，猶如風(fēng)燭殘年，交代后事；更弱期盼早去，與其團聚。文辭凄婉哀絕，不忍卒讀。

（四）為社稷義不容辭

寧為百夫長，勝作一書生。

韓愈參軍，孟郊作詩，云：“坐作群書吟，行為孤劍詠。始知出處心，不失平生正。”又云：“一章喻檄明，百萬心氣定。今朝旌鼓前，笑別丈夫盛?！?/p>

誠如孟郊所言，韓愈本可以建功沙場的。元和十二年（817年）韓愈隨宰相裴度出征淮西。韓愈建議裴度偷襲蔡州，但裴度以為這只是書生之見，沒有采納。

可后來，李愬雪夜偷襲蔡州，一舉拿下吳元濟，評定叛亂。

此時他又建議裴度：“如今憑借平定淮西的聲勢，鎮(zhèn)州王承宗可用言辭說服，不必用兵！”果不其然，韓愈修書一封，王承宗舉旗投降！

誰說書生之見？豈不知書生心中自有百萬雄兵。項羽之?dāng)?，乃敗給劉邦乎？非也！敗給張良也！

長慶元年（821年），韓愈轉(zhuǎn)任兵部侍郎，適逢鎮(zhèn)州王庭湊兵變，朝廷欲派人安撫，但無人敢前往，韓愈挺身而出。

君子豈可置國家與不顧？他韓退之，在國難面前，焉能退去？

止，君之仁；死，臣之義。這就是韓愈的回答。

韓愈可惜。元稹嘆乎，以為韓愈此行兇多吉少。

皇帝唐穆宗也心驚膽戰(zhàn)，怕韓愈出意外。但沒有辦法，為了江山社稷，雖千萬人，吾往矣。

韓愈自己呢？在這首題為《鎮(zhèn)州路上謹酬裴司空相公重見寄》的詩中，韓愈寫道：“銜命山東撫亂師，日馳三百自嫌遲。風(fēng)霜滿面無人識，何處如今更有詩?！?/p>

他是坦蕩的。他擔(dān)心的是自己如果去晚了，會生意外，會有戰(zhàn)事，會連累百姓。

我們常說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戚戚，大概就是如此。因為君子心里裝的他人是國家，而小人心里只有自己。

到鎮(zhèn)州后，韓愈真正體現(xiàn)了一個君子的膽色與才智。

對叛軍將領(lǐng)王庭湊，他義正辭嚴，道：“朝廷以為你有將帥之才，才命你為節(jié)度使，現(xiàn)在你連一幫小兒都管不住！真是枉顧天恩，讓天下人小瞧！”

對士兵，他曉之以理動之以情，恩威并施、慷慨陳詞，道：“自古叛亂之軍，不僅惹禍上身，更殃及妻小。朝廷亦知爾等皆忠君之士，爾等不知叛亂，更不會叛亂。一切回頭是岸！”

就這么三言兩語，王庭湊服氣了，士兵也服氣了，更是“任其吩咐”！

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大丈夫，當(dāng)如是！

返回京城之際，韓愈亦是淡淡一笑，似乎一切都在其掌握之中?；氐骄┏?，他賦詩一首，甚是愜意。

別來楊柳街頭樹，擺弄春風(fēng)只欲飛。

還有小園桃李在，留花不發(fā)待郎歸。

一介書生，獨闖龍?zhí)?，三言兩語，天下安定，你說他牛不牛？！

（五）為萬民以命相搏

貞元十九年（803年），韓愈任監(jiān)察御史。當(dāng)時關(guān)中地區(qū)大旱，百姓流離所失，苦不堪言，一時之間更是餓殍偏野。韓愈親赴災(zāi)區(qū)，目睹百姓如此，韓愈痛心疾首。但此時京兆尹李實卻瞞報朝廷，更說關(guān)中糧食豐收，百姓安居樂業(yè)。

韓愈焉能沉默？韓愈化憤怒為文章，一篇《論天旱人饑狀》直達天庭。

他知道，這一文未必會有用，他也知道，這一文也可能讓他革職罷官，但是他不能退！

果不其然，韓愈反被賊咬一口，更被貶出京城。

但有些事，他不能坐視不管。

元和十四年（819年），唐憲宗敬迎佛骨于長安，一時之間朝野上下人人言佛。

這怎么行？！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

這事兒韓愈得管。他上《論佛骨表》，駁斥“迎佛骨之荒謬”，言“佛不足事”！更是怒懟憲宗，高壽者非因信佛；信佛者常多禍亂。

韓愈深知此文一出，自己必定大難臨頭，在文末他寫道，“佛如有靈，能作禍祟，凡有殃咎，宜加臣身，上天鑒臨，臣不怨悔。”

他是無怨無悔，盡管此文給他換了個潮州刺史。

從長安到潮州，何止千里？他出京城，侄兒韓湘前來送行，韓愈于悲憤之際，寫下這首名流千古的《左遷至藍關(guān)示侄孫湘》，竊以為為韓詩第一。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貶潮州路八千。

欲為圣朝除弊事，肯將衰朽惜殘年！

云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guān)馬不前。

知汝遠來應(yīng)有意，好收吾骨瘴江邊。

這首詩我常讀之，每每讀到“云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guān)馬不前”這一句時，總會不自覺的閉上眼睛，去想——大雪紛飛，韓愈立馬藍關(guān)。他回望長安，心頭愁緒萬千；遠眺遠方，前路生死漫漫。

韓愈以文入詩，文章宏博，猶如該詩，境界寬闊。

被貶又如何？韓愈還是一腔熱血。

任職之后，見有鱷魚行兇，危害百姓，韓愈又作《祭鱷文》，一句“鱷魚其不可與刺史雜處此土也！”更彰顯其出去鱷魚之患的信心。

也許韓愈真是文曲星再世，文章動天，鱷魚竟然從此遠去，百姓更是歡呼，以為神也。

為民請命，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生死置之度外，這就是韓愈，你說他牛不牛？！

（六）后記

世人常言三不朽，太上立德，其次立功，最下立言。

韓愈正師道弘儒學(xué)，為百代之師，可謂功德無量；韓愈自動請纓，一介書生，獨闖敵營，評定叛亂，可謂立功；韓愈文章千古，至情至性，可謂立言。

宋人張載有言，圣人者“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xué)，為萬世開太平”。能當(dāng)此贊譽者，中華民族歷史上亦不過數(shù)人，但韓愈必在其列。

韓愈字退之，可他在百姓利益、國家利益面前何曾退過？這就是唐代第一牛人的境界與風(fēng)格！

嗚呼，大丈夫，當(dāng)如是。是為記。

（2019年5月8日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