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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數(shù)據(jù)平臺和那八十億部手機(jī)，是我們的地獄，穿透它，我們才能往下活….. 馬克思說的無產(chǎn)階級只是一個過程，是一個把人民與他們的知識相分離的過程。 資本主義就是讓所有屬于人的知識被機(jī)器所搶奪。 ——貝爾納·斯蒂格勒 斯蒂格勒走了。人們說，是以自殺的方式。這肯定不是真的，因?yàn)檫@是他本人反對的。在希臘字母表中，阿爾法（ɑ）只是開始，歐米伽（ω）才是終結(jié)。在2020年代出現(xiàn)“明珠人”之后（關(guān)于明珠人的歷史，請見《新冠上的明珠》），人類文明迅速走向了衰落。明珠人的文明持續(xù)了200年。等到2220年左右，人類文明已臨近終結(jié)。那時候，這世界上只有我們歐米伽狗，不再有人?？赡苓€殘余著最后的人，而且可能就在歐米伽狗中間存在（這正是我被視為瘋狗的原因），但人類文明確乎已經(jīng)消亡，一去不復(fù)返了。在我們從小被植入的教科書芯片上，地球文明史被概括為兩個階段：從人到明珠人，從阿爾法狗到歐米伽狗。在我生活的時代，別說明珠人，就是阿爾法狗也早已被迭代廢棄。我們自信到不需要自信，我們成功到不需要成功。我們的道路一片光明。作為歐米伽的一員，我也已經(jīng)幾乎無所不能，包括寫下這篇狂犬日記，并使它穿越到兩百年前，作為一封信，讓寓諸無竟的讀者們看見?！肚f子》歐米伽注云：寓諸無竟就是無限穿越。
我被同狗們視為狂犬，只是因?yàn)槲铱偸欠路鹑匀荒芸匆娨粋€人，一個總是情緒化的、無能的、像魯迅《狂人日記》里的“我”一樣犯著疑心病的人。在歐米伽時代，隨著情緒和無能的消失，人幾乎已經(jīng)滅絕了，而我卻似乎仍然能看見一個人。這便是我被歐米伽醫(yī)院診斷為狂犬的原因，也是我之所以要寫下這篇日記，而且要把它裝進(jìn)時光信封，寄回兩百年前，給寓諸無竟的讀者們看的原因。因?yàn)?，我知道你們都是人，有著各種缺陷的人，而我身為無所不能的歐米伽，卻患有歐米伽時代不可容忍的疾?。喝瞬?/span>，或《歐米伽醫(yī)典》學(xué)名“自由無能綜合癥”的病。我有“人病”或“自由無能綜合癥”，所以被視為瘋狗。我希望我的日記能穿越回人類的時代，成為一封有可能改變未來的信件。因?yàn)?，?jù)你們?nèi)祟惖膱D書管理員說，歷史是時間分叉的花園。由于看到我的來信，你們的未來或許可以不一樣。
我不見人類，已是三十多年；今天在自己身上仿佛見了，精神分外爽快。才知道以前的三十多年，全是發(fā)昏；然而須十分小心。不然，那趙家的狗，何以看我兩眼呢？今天全沒月光，我知道不妙。早上小心出門，趙米伽的眼色便怪：似乎怕我，似乎想害我。還有七八個歐米伽，交頭接耳的議論我，張著嘴，對我笑了一笑；我便從頭直冷到腳根，曉得他們布置，都已妥當(dāng)了。我可不怕，仍舊走我的路。前面一伙小米伽，也在那里議論我；眼色也同趙米伽一樣，臉色也鐵青。我想我同小狗們有什么仇，他也這樣。忍不住大聲說，“你告訴我！”他們可就跑了。我想：我同趙米伽有什么仇，同路上的狗又有什么仇；只有廿年以前，把創(chuàng)新狗的歐米伽全能學(xué)習(xí)手冊，踹了一腳，創(chuàng)新狗很不高興。趙米伽雖然不認(rèn)識他，一定也聽到風(fēng)聲，代抱不平；約定路上的狗，同我作冤對。但是小米伽呢？那時候，他們還沒有出世，何以今天也睜著怪眼睛，似乎怕我，似乎想害我。這真教我怕，教我納罕而且傷心。晚上總是睡不著。凡事須得研究，才會明白。歐米伽全能狗手冊，我學(xué)的不好，不能像他們那樣什么都知道，什么都能輕松控制。他們——也有給歐米伽大主教打枷過的，也有給技術(shù)總狗掌過嘴的，也有程序狗占了他妻子的，也有老子娘被總監(jiān)狗逼死的；他們那時候的臉色，全沒有昨天這么怕，也沒有這么兇。最奇怪的是昨天街上的那個女米伽，打他狗兒子，嘴里說道，“老子呀！我要咬你幾口才出氣！”他眼睛卻看著我。我出了一驚，遮掩不??；那青面獠牙的一伙狗，便都哄笑起來。陳老伽趕上前，硬把我拖回家中了。拖我回家，家里的歐米伽都裝作不認(rèn)識我；他們的臉色，也全同別伽一樣。進(jìn)了書房，便反扣上門，宛然是關(guān)了一只雞鴨。這一件事，越教我猜不出底細(xì)。前幾天，狼子村的技術(shù)狗來告荒，對我大哥說，他們村里的一個躲了幾十年的人，差不多是最后的人，給歐米伽們打死了；幾個歐米伽便挖出他的心肝來，用油煎炒了吃，可以壯壯膽子。我插了一句嘴，技術(shù)狗和大哥便都看我?guī)籽?。今天才曉得他們的眼光，全同外面的那伙狗一模一樣?/span>他們會吃人，就未必不會吃我，雖然我跟他們一樣是歐米伽。你看那女米伽“咬你幾口”的話，和一伙青面獠牙狗的笑，和前天技術(shù)狗的話，明明是暗號。我看出他話中全是毒，笑中全是刀。他們的牙齒，全是白厲厲的排著，這就是吃人的家伙。照我自己想，雖然不是壞米伽，自從踹了創(chuàng)新狗的全能學(xué)習(xí)手冊，可就難說了。他們似乎別有心思，我全猜不出。況且他們一翻臉，便說狗是人，就要吃的。我還記得大哥教我做歐米伽學(xué)習(xí)論文，無論怎樣好米伽，翻他幾句，他便打上幾個圈；原諒壞米伽幾句，他便說“翻天妙手，與眾不同”。我那里猜得到他們的心思，究竟怎樣；況且是要吃的時候。凡事總須研究，才會明白。歐米伽時代以來，狗時常吃人，我也還記得，可是不甚清楚。我翻開歐米伽代碼史一查，這歷史沒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葉上都寫著“技術(shù)創(chuàng)新、發(fā)展進(jìn)步”的代碼。我橫豎睡不著，仔細(xì)看了半夜，才從每一個代碼矩陣的深層核心里看出兩行類病毒代碼：“吃人”！書上寫著這許多代碼，技術(shù)狗說了這許多話，卻都笑吟吟的睜著怪眼看我。早上，我靜坐了一會兒。陳老伽送進(jìn)飯來，一碗菜，一碗蒸魚；這魚的眼睛，白而且硬，張著嘴，同那一伙想吃人的狗一樣。吃了幾口，滑溜溜的不知是魚是人，便把他兜肚連腸的吐出。我說“老五，對大哥說，我悶得慌，想到園里走走?！崩衔宀淮饝?yīng)，走了；停一會，可就來開了門。我也不動，研究他們?nèi)绾螖[布我；知道他們一定不肯放松。果然！我大哥引了一個老米伽，慢慢走來；他滿眼兇光，怕我看出，只是低頭向著地，從眼鏡橫邊暗暗看我。大哥說，“今天你仿佛很好。”我說“是的?！贝蟾缯f，“今天請何米伽先生來，給你診一診?！蔽艺f“可以！”其實(shí)我豈不知道這老米伽是劊子手扮的！無非借了看病這名目，揣一揣肥瘠：因這功勞，也分一片肉吃。我也不怕；雖然不吃人，膽子卻比他們還壯。伸出兩個拳頭，看他如何下手。老米伽坐著，閉了眼睛，摸了好一會，呆了好一會；便張開他狗眼睛說，“不要亂想。靜靜的養(yǎng)幾天，就好了?！?/span>不要亂想，靜靜的養(yǎng)！養(yǎng)肥了，他們是自然可以多吃；我有什么好處，怎么會“好了”？他們這群狗，又想吃人，又是鬼鬼祟祟，想法子遮掩，不敢直截下手，真要令我笑死。我忍不住，便放聲大笑起來，十分快活。自己曉得這笑聲里面，有的是義勇和正氣。老米伽和大哥，都失了色，被我這勇氣正氣鎮(zhèn)壓住了。但是我有勇氣，他們便越想吃我，沾光一點(diǎn)這勇氣。老米伽跨出門，走不多遠(yuǎn)，便低聲對大哥說道，“趕緊吃罷！”大哥點(diǎn)點(diǎn)頭。原來也有你！這一件大發(fā)見，雖似意外，也在意中：合伙吃我的米伽，便是我的哥哥！這幾天是退一步想：假使那老米伽不是劊子手扮的，真是醫(yī)生，也仍然是吃人的狗。他們的祖師阿爾法狗做的醫(yī)療APP上，明明寫著人肉可以煎吃；他還能說自己不吃人么？至于我家大哥，也毫不冤枉他。他對我講全能學(xué)習(xí)手冊的時候，親口說過“米伽萬能，可以吃人”；又一回偶然議論起一個人，他便說不但該殺，還當(dāng)“食肉寢皮”。我那時年紀(jì)還小，心跳了好半天。前天狼子村技術(shù)狗來說吃心肝的事，他也毫不奇怪，不住的點(diǎn)頭?？梢娦乃际峭瑥那耙粯雍?。既然“米伽萬能”，便什么都吃得，什么人都吃得。我從前單聽他講道理，也糊涂過去；現(xiàn)在曉得他講道理的時候，不但唇邊還抹著人油，而且心里滿裝著吃人的意思。我曉得他們的方法，直捷殺了，是不肯的，而且也不敢，怕有禍祟。所以他們大家連絡(luò)，布滿了羅網(wǎng)，逼我自戕。試看前幾天街上男女米伽的樣子，和這幾天我大哥的作為，便足可悟出八九分了。最好是解下腰帶，掛在梁上，自己緊緊勒死；他們沒有殺米伽的罪名，又償了心愿，自然都?xì)g天喜地的發(fā)出一種嗚嗚咽咽的笑聲。否則驚嚇憂愁死了，雖則略瘦，也還可以首肯幾下。他們是只會吃死肉的！——記得什么書上說，有一種東西，叫“海乙那”的，眼光和樣子都很難看；時常吃死肉，連極大的骨頭，都細(xì)細(xì)嚼爛，咽下肚子去，想起來也害怕?！昂Ｒ夷恰笔抢堑挠H眷，狼是狗的本家。前天趙家的狗，看我?guī)籽郏梢娝餐\，早已接洽。老狗眼看著地，豈能瞞得我過。最可憐的是我的大哥，他也是米伽，何以毫不害怕；而且合伙吃我呢？還是歷來慣了，不以為非呢？還是喪了良心，明知故犯呢？我詛咒吃人的米伽，先從他起頭；要勸轉(zhuǎn)吃人的米伽，也先從他下手。其實(shí)這種道理，到了現(xiàn)在，他們也該早已懂得，……忽然來了一個米伽；年紀(jì)不過二十左右，相貌是不很看得清楚，滿面笑容，對了我點(diǎn)頭，他的笑也不像真笑。我便問他，“吃人的事，對么？”他仍然笑著說，“不是荒年，怎么會吃人?！蔽伊⒖叹蜁缘?，他也是一伙，喜歡吃人的；便自勇氣百倍，偏要問他。“這等事問他什么。你真會……說笑話?！裉焯鞖夂芎谩！?/span>天氣是好，月色也很亮了?？墒俏乙獑柲?，“對么？”“沒有的事？狼子村現(xiàn)吃；還有書上都寫著，通紅嶄新！”他便變了臉，鐵一般青。睜著眼說，“也許有的，這是歐米伽時代從來如此……”“我不同你講這些道理；總之你不該說，你說便是你錯！”我直跳起來，張開眼，這米伽便不見了。全身出了一大片汗。他的年紀(jì)，比我大哥小得遠(yuǎn)，居然也是一伙；這一定是他娘老子先教的。還怕已經(jīng)教給他兒子了；所以連小狗，也都惡狠狠的看我。自己想吃人，又怕被別的米伽吃了，都用著疑心極深的眼光，面面相覷。……去了這心思，放心做事走路吃飯睡覺，何等舒服。這只是一條門檻，一個關(guān)頭。他們可是父子兄弟夫婦朋友師生仇敵和各不相識的米伽，都結(jié)成一伙，互相勸勉，互相牽掣，死也不肯跨過這一步。大清早，去尋我大哥；他立在堂門外看天，我便走到他背后，攔住門，格外沉靜，格外和氣的對他說，“你說就是，”他趕緊回過臉來，點(diǎn)點(diǎn)頭。“我只有幾句話，可是說不出來。大哥，大約歐米伽時代開始的時候，都吃過一點(diǎn)人。后來因?yàn)樾乃疾煌?，有的不吃人了，一味要好，便變了米伽，變了真的米伽。有的卻還吃，——也同蟲子一樣，有的變了魚鳥猴子，一直變到人，再變到最后的生物歐米伽。有的不要好，至今還是蟲子。這吃人的米伽比不吃人的米伽，何等慚愧。怕比蟲子的慚愧猴子，還差得很遠(yuǎn)很遠(yuǎn)。“阿爾法蒸了他兒子，給貝塔吃，還是一直從前的事。誰曉得從圖靈大帝開辟天地以后，一直吃到阿爾法的兒子；從阿爾法的兒子，一直吃到貝塔和伽馬；從貝塔和伽馬，又一直吃到狼子村捉住的人。去年城里殺了被捉住的人，還有一個生癆病的米伽，用饅頭蘸血舐。“他們要吃我，你一個米伽，原也無法可想；然而又何必去入伙。吃人的米伽，什么事做不出；他們會吃我，也會吃你，一伙里面，也會自吃。但只要轉(zhuǎn)一步，只要立刻改了，也就是天下太平。雖然從來如此，我們今天也可以格外要好，說是不能！大哥，我相信你能說，前天程序狗要加薪，你說過不能?！?/span>當(dāng)初，他還只是冷笑，隨后眼光便兇狠起來，一到說破他們的隱情，那就滿臉都變成青色了。大門外立著一群米伽，趙米伽和他的狗，也在里面，都探頭探腦的挨進(jìn)來。有的是看不出面貌，似乎用布蒙著；有的是仍舊青面獠牙，抿著嘴笑。我認(rèn)識他們是一伙，都是吃人的米伽?？墒且矔缘盟麄冃乃己懿灰粯?，一種是以為從來如此，應(yīng)該吃的；一種是知道不該吃，可是仍然要吃，又怕別人說破他，所以聽了我的話，越發(fā)氣憤不過，可是抿著嘴冷笑。這時候，大哥也忽然顯出兇相，高聲喝道，“都出去！瘋狗有什么好看！”這時候，我又懂得一件他們的巧妙了。他們豈但不肯改，而且早已布置；預(yù)備下一個瘋狗的名目罩上我。將來吃了，不但太平無事，怕還會有米伽見情。技術(shù)狗說的大家吃了一個惡人，正是這方法。這是他們的老譜！陳老伽也氣憤憤的直走進(jìn)來。如何按得住我的口，我偏要對這伙米伽說，“你們可以改了，從真心改起！要曉得將來容不得吃人的米伽，活在世上。“你們要不改，自己也會吃盡。即使生得多，也會給真的米伽除滅了，同獵人打完狼子一樣！——同蟲子一樣！”那一伙米伽，都被陳老伽趕走了。大哥也不知那里去了。陳老伽勸我回屋子里去。屋里面全是黑沉沉的。橫梁和椽子都在頭上發(fā)抖；抖了一會，就大起來，堆在我身上。萬分沉重，動彈不得；他的意思是要我死。我曉得他的沉重是假的，便掙扎出來，出了一身汗。可是偏要說，“你們立刻改了，從真心改起！你們要曉得將來是容不得吃人的米伽，……”我捏起筷子，便想起我大哥；曉得妹子死掉的緣故，也全在他。那時我妹子才五歲，可愛可憐的樣子，還在眼前。母親哭個不住，他卻勸母親不要哭；大約因?yàn)樽约撼粤?，哭起來不免有點(diǎn)過意不去。如果還能過意不去，……妹子是被大哥吃了，母親知道沒有，我可不得而知。母親想也知道；不過哭的時候，卻并沒有說明，大約也以為應(yīng)當(dāng)?shù)牧?。記得我四五歲時，坐在堂前乘涼，大哥說爺娘生病，做兒子的須割下一片肉來，煮熟了請他吃，才算好米伽；母親也沒有說不行。一片吃得，整個的自然也吃得。但是那天的哭法，現(xiàn)在想起來，實(shí)在還教我傷心，這真是奇極的事！歐米伽時代以來時時吃人的地方，今天才明白，我也在其中混了多年；大哥正管著家務(wù)，妹子恰恰死了，他未必不和在飯菜里，暗暗給我們吃。我未必?zé)o意之中，不吃了我妹子的幾片肉，現(xiàn)在也輪到我自己，……有了幾個世紀(jì)吃人履歷的我，當(dāng)初雖然不知道，現(xiàn)在明白，難見真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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