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 圏
(短篇小說)
作者:陳克
(一)
一座巍巍壯觀的石拱橋?qū)⒐俚篮拥兰~接一起。
一水青石條鋪就橋面,經(jīng)年累月風吹雨打日頭曬,車馬行人踐踏磨損,使得寬闊的橋面已經(jīng)不再復(fù)歸平整,彰顯著滄桑遼遠,古樸蒼健。愈來愈見日漸明滑;“聞鶯橋”三個遒勁大字鐫刻橋欄長條石上;旁邊另刻小字“咸豐二年蒲月敬旦”。
大沙河漁歌互答,船只點點來往穿梭橋下;官道上,商賈云集,車水馬龍。這一疙瘩自古都說它是“水旱碼頭小南京”。
三月晴日是聞鶯橋惹人心醉時光。一派春和景明,柳浪垂堤,鶯歌歡然。
煙霧氤氳日子里,一切朦朦朧朧,溶入虛無縹緲的畫境。車馬鈴鐺聲漁人偶爾一聲吆喝,在迷霧中十分耐聽,時遠時近。
(二)
官道,是南北通衢大官路。
江浙一帶到北方的綢緞商、云貴川及信陽的茶商、山陜“匯通天下”票號大老板、南京到北平的珠寶商、內(nèi)蒙古大草原上的馬販子……只要踏上這條官道,南來北往都必須打這座橋上經(jīng)過;從這向北再往東北可以通達東三省。
上世紀四十年代,橋上出現(xiàn)一個與此環(huán)境極不諧調(diào)的叫花子:衣服襤褸,破帽芒鞋,蓬頭垢面。一年四季長跪橋面磕頭,向來往行人討要。
他腦門上那點暗紅硬皮,大概就是長期觸地而畄下的印記。
膝前放一個扁癟變形破銅盆;一不要吃食二不要穿戴,專討金錢。清晨必到位,傍晚馱錢歸!
“馱錢驢”,是當?shù)厝怂退难盘枺瑸榱撕媒泻寐牶髞砺喕伞袄像W”。
“老馱”在這交通樞紐要塞之地跪求,富商們看他樣子可憐,聽他話語心酸,施舍給他一點點小錢也是心安理得!將大小不等的銀毫、紫銅元、方孔銅錢“當啷,當啷”撂進他跟前的破銅盆;巧遇大方人嘍,給“大頭”“小頭”銀元的也不在少數(shù)(大頭銀元鑄像袁世凱,小頭銀元鑄像孫中山)。
有的給紙幣關(guān)金票、金圓券、銀圓券……
做大買賣的大客商或者過路大官員觸悲生情,駐車勒馬,給十幾塊銀元的屢見不鮮。
“馱錢驢”鬼著呢,自然對他們一邊磕頭,一邊嘴里唸唱自編的祝福語(順口溜):
春雨驚春清谷天,
老板坐轎又坐船;
夏滿芒夏暑相連,
生意興隆廣財源;
秋處露秋寒霜降,
日進斗金不變樣;
冬雪雪冬小大寒,
步步高升掌政權(quán);
您是財主又是官,
舉家老少都平安;
一年四季我唱完,
謝謝大爺給銀元!
末了一句或最后兩個字他經(jīng)常換著,隨機應(yīng)變,人家給啥錢唱啥。
等到錢丟滿銅盆,他就把錢幣倒入自己身后布袋頭里。
夕陽西下,銀元、銀毫、銅元、紙幣……讓他揹上回家。
他家距離這座聞鶯橋東八里——鳳凰臺。
(三)
甭?lián)?!他從來沒有過這份擔憂:路上遭遇搶劫!他憑著自己一手好拳腳,三腳貓四門斗還真近不得他身呢,仗膽!
不錯,有一年春天確實出來個“打二把”的蒙面人,被他三招兩式舞翻在地。
慫!伸手明要不為下作,寧當叫花子不當暗鬼!打二把?做暗搶?是個站著撒尿的主兒嘛?壞規(guī)矩嘍,伙計!
一泡尿一滴不浪費地全澆到這老幾兩只鞋殼殼里;各走各的!
有錢買一頭小黑毛驢,可以馱他往返聞鶯橋與鳳凰臺之間。還能把討來的錢裝入布袋沉甸甸地搭上驢背,在落霞中回家。
東方白曦拉開一天的序幕。他拍拍小毛驢的前肩,溫情地說:小伙子呀,人家叫我“馱錢驢”。這個名字著實不好聽,可我連這也擔當不起啊!實際上你才是真正的“馱錢驢”吶!我臺前你臺后,咱倆配合得嚴實合縫。我得感謝你呀!好好干,趕明兒給你娶個花滴滴!
小毛驢似乎聽懂了他的意思,哏晃哏晃頭打聲響鼻。
他上去驢背,手朝驢屁股輕拍一下,駕!小黑驢蹄子邁開,昂首翹唇,尾巴搖攪幾圈,耳昂……耳昂……耳昂……耳昂……吹響前進號角;努力放幾個響屁,朝聞鶯橋方向邁騰。
“老馱”也運足嗓門開唱了:
…… 伍云召,伍云召我上了馬鞍橋噢啊噢 ……打一桿雪白旗,空中飄,那里上寫著,提兵調(diào)將我伍云召……亢嘞一切亢嘞一切一切一切亢……
聞鶯橋外,堤灣村的白寡婦家,才是他“老馱”實際意義上的溫馨家園。不少人都明白二人的秘事裊情?!袄像W”覺得因有白寡婦而活得有勁,安詳,有奔頭。
平常他不把小驢直接騎到聞鶯橋上,卻寄到白寡婦那里。叫白寡婦替他照料喂上;白寡婦當成照護小孩兒,夏喂新割的鮮青草,冬喂拌料的干谷草。小黑驢被她喂得滾瓜流油,黑緞子似的渾身沒有一根雜毛!
“老馱”愛著疼著暖著這個女人呢。臨回來時,一定得到燒餅爐前給她買個熱燒餅,再到麻糖攤買兩根焦酥麻糖。燒餅夾麻糖又香又甜,她好這口兒!隔三差五還給她些零花錢或者買雙襪子,一瓶雪花膏什么的。
“牛馬比君子,草木皆含情”,小黑驢也特別為主人拉套賣力?!袄像W”崴住腳,上不去驢背,小黑驢忒通人性,鬼精!臥下來將主人馱起,堅持三個來月。
“老馱”每當蹁上驢背,總坐得靠后。他懂得驢腰瓤,人騎驢屁股那里重心可后,小驢才感覺最為舒適。
(四)
橋上一整天的苦累,兩頓啃干窩窩頭就咸胡蘿卜,喝涼水;傍晚回到家里,他就轉(zhuǎn)換成另外一個模樣。換上一身潔凈衣褲。叫家人烙一張蔥花千層油餅,蒸一碗水晶方塊肉;疙瘩湯里再臥上兩個荷包蛋。他大嚼特嚼風卷殘云,彌補這一天的虧空。
接下來,井然有序做起每一天必須完成的事情:
把自己封閉于獨室,盤點當天收入。分門別類排查銀元、銅元、銀毫、方孔錢、關(guān)金票、金圓券、銀圓券等等;
拿出小算盤。算盤珠在他手指間來回滑動,噼里啪啦不斷變換排列位置;然后,將數(shù)字記錄賬冊;銅錢、小方孔錢統(tǒng)統(tǒng)倒入一個大木箱。大木箱快要裝滿,冒著酸腥的銅質(zhì)氣味。蓋好落鎖;再將銀元、紙幣分別放入另一精細打造的黃銅匣箱。上鎖。
一串鑰匙視如珍寶,小心翼翼掖藏到貼身衣兜,用手捂捂,臉上綻放一絲寧靜的笑意,鼻孔里舒出一份暖氣。
此后,他蹲到大門外石磙上,一手端著黃銅質(zhì)水煙袋,另一手夾一根點燃的粗香。一袋接一袋抽起。煙氣裊裊飄逸在他頭頂上,悄然融進暗夜。
兩只眼睛向遠方凝望,仿佛探尋什么;其實眼前黑黑乎乎什么也沒發(fā)生。他希望此刻能瞅見天空游走的浮云或歸巢的飛鳥,但時刻已經(jīng)錯過,使他掃興!
他回到自家牲口棚,在馬燈的照亮下,聆聽騾馬牛驢“咯嘣咯嘣”清脆安閑的嚼草聲音。這聲響輕挫,美妙,恬淡,忘情。
這是黃金時光,賴以慰藉的甜蜜潛流,緩緩浸入肺腑。
(五)
過后幾年,過路人依然如故施舍給他大量的銀元、銅錢、紙幣。
“老馱”又熱衷于做生意,在城里開盤經(jīng)營京貨鋪、綢緞莊,貨真價實信譽廣,買賣越做越大。滾滾財源嘩嘩流向他家錢庫房。
年深日久,終于讓他搬回了乾坤!
他成為擁有三百八十畝青沙地、騾馬成棚的大業(yè)主了!
把家從鳳凰臺搬遷到城里東馬道街。
有幾處佃戶莊,土地租給佃戶耕種。秋后只管收租。佃農(nóng)們把糧食、農(nóng)副產(chǎn)品繳送到城里他家倉庫。
從官場、地位、經(jīng)濟實力上講,當然不能躋身于聞名遐邇的“七大家八大戶”之列,甚或距離還相差很遠很遠,但也算正在崛起的富戶!這讓“老馱”萬分自豪。
插花獸門樓扭頭甬道,五節(jié)四合院外帶東挎院西挎院;建筑格局大氣派,五道月亮門相對,第一道門上邊鑲嵌匾額:“五門照”;樓堂瓦舍,一片雪亮;雇長工、招短工,仆人精致伶俐。家大業(yè)大,赫赫揚揚!
但是那串發(fā)家致富的鑰匙,還一直在他身上深藏;任何一個子女都沒有機會掌握,連摸都沒摸過。
唯獨大年除夕夜守歲時候,他才把兒女們叫到跟前。燭光里將鑰匙串掏出來,依次傳觀,最后仍然回歸他手。
鑰匙來之不易啊!是我一個頭一個頭磕來的;我的血、汗、淚!打乾坤容易保乾坤不易!語重心長地講述強調(diào)一番家訓(xùn)家教。
鑰匙串在他手掌心蹦噠蹦噠。他樂呵一笑傲氣十足地說出三個字:省著吧!
每逢花錢全由他一人開箱支付,並一筆不落地入賬。收支兩筆賬,一清二白!拿出一定限額,還要托一托份量,決不允許流失一絲半縷!
(六)
誰料想,三個兒子除老大腳踏實地干活外,老二老三會揮霍能敗家,每人娶一妻兩妾,浪蕩孫子滾成疙瘩打成蛋。
老二老三率先沾染上抽大煙毒癮;孫子們更新潮,如雨后春筍茁壯成長,學(xué)會吸“老?!?海洛因)。出了名的“馱錢驢家七桿槍”。煙槍!
錢庫房鑰匙雖然“老馱”掌控牢固,但擱不住這些“槍手”,身懷絕技暗里巧挖窟窿妙偷錢。偷得不顯山不露水,吃、喝、嫖、賭、抽。
“老馱”時而覺察,很恐怕坑干魚飛!是誰干的事呢?
所有破事,大家不約而同瞞著“老馱”,今兒個你賣一片地,明兒個我賣一處宅,且爭先恐后!
后起之秀“小家伙”是老二的兒子。別看說話結(jié)結(jié)巴巴,擰頭吧唧,十五六歲就不是省油燈。喜歡賭博,竟敢給全城最厲害的賭神貓兒頭探爪較量。拿家中一匹大青馬押注,咣當!輸個干脆利落。
貓兒頭一腳跐著板凳,鈴鐺眼一瞪,大嘴巴一咧破鑼嗓門:爺們兒!牌場如戰(zhàn)場。一口唾沫吐到地上,可就舔不起嘍!錢咬豬叫喚,現(xiàn)兌現(xiàn),回家牽去呀!
“小家伙”回到家,看他爺爺在馬棚下久坐不動,轉(zhuǎn)起圈來。
“老馱”去了廁所……
“小家伙”趕緊偷偷拐到廁所后邊看機會。
他家?guī)敃r夠先進的,打掃糞便不必進廁所內(nèi),從房后邊便可清理。
“小家伙”瞅準爺爺解手的蹲位;回牲口棚,把小毛驢下的驢糞蛋端過來一鐵锨,悄悄送到爺爺下邊蹲坑里。
不大一會兒,“老馱”疾快提起褲子出了廁所;臉色蠟黃;沒去馬棚卻回了自己住房,倒頭就臥。
“小家伙”從馬棚牽走了大青馬。
“老馱”從此開始不吃不喝,僵臥長愁,竟然憂思成疾了!只兩三天便顴骨突起,兩眼塌坑。家人問他到底怎么回事,他硬是不說,痛苦萬分唰唰流淚,總是一句話:不能活!唉!還是不能活!
請來醫(yī)生診斷,脈搏一切正常。醫(yī)生狐疑再三追問。他才真情告白:
那天我蹲茅房低頭一看,自己拉了一堆驢糞蛋!
所有在場人大驚失色,面面相覷!
“小家伙”一旁哈哈大笑:那是我給你鬧著玩的,驢糞蛋是我弄進去的!哈哈哈哈……
老頭子從床上彈跳下來,我打死你個小龜孫!當?shù)弥靶〖一铩陛斀o貓兒頭一匹大青馬后,腿又一軟。
這一回,真的病倒啦!
(七)
大兒壓根沒有隨遷進城,還在鳳凰臺,只悶著頭干莊稼活,天塌下來他不管不問。
老頭子盡管罵這個打那個,一人難敵“七桿槍”;兒媳婦,誰的男人、兒子誰護著!
一蟻之穴潰堤千里!一兩年,錢庫空虛;無本生意沒法維持,兩處買賣相繼關(guān)門。
鄉(xiāng)下那幾百畝好田地,被抽大煙吸“老?!钡膬簩O,賣的賣當?shù)漠?,霍敗一空。一個蒸蒸日上榮華大富戶折騰得七零八落,人窮志短馬瘦毛長啦!
兩個大煙鬼兒子瘦如干雞。老二一股風能刮歪,半死不活,陰死陽活。
傭人四散。鳥雀噪堂雜蛾子亂飛,一派凋敝!
老“馱錢驢”嚎啕大哭!
剩下小黑毛驢,一頓沒一頓缺草沒料,眼睜睜看著一天天掉膘。身上沒了光澤,肋巴骨一根根突鼓出來;經(jīng)常拉稀滾得渾身沾滿糞沫。
一旦臥槽嘍就起不來。卻巧有位獸醫(yī)經(jīng)過這里。請他想辦法吧。
獸醫(yī)瞧上一眼,說“這好辦”!
給小黑驢扎六針換過六處,小黑驢仍然起不了。
摘心割膽一樣難受的“老馱”,問獸醫(yī)還有啥妙招沒?
獸醫(yī)倆眼發(fā)直,說還剩一個絕招!
啥?
抬!
“老馱”掀起驢前肩,獸醫(yī)兩手攥住驢尾巴根兒,齊發(fā)一聲喊,嗨!小毛驢被抬站起來。
“老馱”半開玩笑說:先生!這可不是你針灸治好的哈!
獸醫(yī)說,甭管包子甭管饃了,擋餓就中!
“老馱”看著往日昂昂叫喚泛著油亮的小黑驢,眼前變成一副“驢架子”,傷心淚打濕了衣襟!
從棚下解開韁繩牽起小毛驢。凄厲寒風撕扯著尖叫的哨音,出城直奔堤灣去找白寡婦。
央求白寡婦: 我這一輩子是畫圈,從哪跑又回到哪啦!今天我來求你大事一件。我家業(yè)敗了,還剩下小毛驢這個好伙伴。它幫我打乾坤,我不能昧良心!已往多虧你精心照料它,我馱錢驢到死不忘你大恩大德!它是我命根蒂,以后我就把它交給妹妹你啦!是養(yǎng),是賣,是殺,是剮,全由你作主!
話猶未了從懷里掏出一塊溫乎的銀元;聲淚俱下,狠狠心咬咬牙把驢韁繩、銀元一并送到女人手上,猛地轉(zhuǎn)身霎時隱沒于寒風砭骨滿目蕭索的冬野。
小黑驢的白嘴頭磨蹭磨蹭白寡婦胳膊。
白寡婦,清淚汪汪,輕輕顫抖喚了一聲:老馱……
(八)
大官道,繁華依舊;
大沙河,幾度夕陽;
聞鶯橋,慣看秋風春風……
一場夏雨停了,空中抖出一彎彩虹,是誰筑立起一座巨大而神奇的錦繡圓門;河里蕩漾著聞鶯橋片片斷斷虛幻的倒影。
水汽彌漫的官道上,“老馱”牽著小黑驢;小黑驢馱著白寡婦、包袱,向遠方去了。
他們迎著彩虹奔赴……
是非成敗轉(zhuǎn)頭空,古今多少畫圈事,都付笑談中!似水流年幾度秋,誰也不知他們究竟去了哪里!
“老馱”、白寡婦、小黑驢的模樣漸漸淡出了人們的記憶。
2018.8.8寫于清平小筑
作者簡介: 陳克,河南虞城縣人。河南美協(xié)會員,河南省作協(xié)會員。感知而深信:世界有無數(shù)迷人未知奇異景區(qū),人生有太多太多的始料未及!守護初心,且走且看曼妙風景;負載探求,且踐且行超越苦難;以非凡的努力做超好的事業(yè),以悲觀的心情過樂觀的生活,低吟淺唱歷盡坎坷滄桑。
責任編輯:陳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