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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愛的人, 說回這封信的由頭。月前,因緣巧合,我重讀了《雷雨》,這出今天的讀者多少感到“過時”的劇目仍令我五體投地。歷來備受推崇的人物關(guān)系和戲劇沖突,無論多么復(fù)雜精巧,在我看來多少都有點“做戲”的成分,我佩服的是曹禺對周仆園這個人物的拿捏。 但凡看過《雷雨》都記得,三十年過去了,周仆園還是把家保留成侍萍當(dāng)年離開時的模樣,有間房專門留著來紀(jì)念這段舊情,宛如一座小型的陳列館:舊家具,繡著她名字的襯衫,窗戶不許人開,因為當(dāng)時坐月子的她怕冷,一張舊相片擺在桌上,周仆園逢人便稱這是他死去的第一任太太。 評論家就此判定,這兩人之間到底有點兒真情。我對此雖無完全的異議,但更關(guān)注周仆園如何通過對這段回憶的重塑把自己從加害者一角轉(zhuǎn)化為受害者。 三十年前,周仆園即將迎娶富家千金,周母為此把下人出身的侍萍趕走。在這段往事之中,即便周仆園無力違抗母命,但他絕非無辜,至少是知情并默許的從犯。而后,聽說侍萍和次子慘遭不幸,他無法面對一己行為造成的惡果,因而慢慢地,他把自己變成這幕人生悲劇的一部分:他痛失他的結(jié)發(fā)妻子和襁褓中的次子,他失去了一生所愛。那座家里的陳列館就是為了讓他本人也信服這種自我構(gòu)建——死去的侍萍才是他最愛的人,因而他無須為對待蘩漪的刻薄殘忍作辯解。 到了人生的某個階段,或許每個人都會意識到,我們都是某種程度的次品殘貨(damaged goods)。我們中有些人或許自私冷漠,另一些人則自卑,有顆脆弱的玻璃心,有些人通過無條件幫助他人來換取友誼和存在感,另一些人則過渡依賴他人來擺脫孤寂。因為這些性格缺陷,我們或許已對身邊的人造成了無法挽救的傷害,為了能夠繼續(xù)和這些缺陷共存,為了能夠營造完美的自我幻想,我們都已熟稔一套詭辯的話語。 在美國四年,對我殺傷力最大的詭辯話語是文化差異,這種感覺尤其在與亞裔朋友相處時最為強烈。我有過好的亞裔朋友和糟糕的亞裔朋友。我曾以為,好的亞裔朋友是采納了中西兩種文化的優(yōu)點,既尊重人與人之間的邊界,又設(shè)身處地為他人著想;糟糕的亞裔朋友則反其道而行之,不僅極端自我中心,而且善于利用他人的善意。 有朋友說,她認(rèn)識的不少華裔二代會占中美兩種文化的便宜,就拿教育來說吧,他們知道父母會按照中國人的傳統(tǒng),砸鍋賣鐵供自己念書,所以,他們會毅然選擇名次靠前的私立大學(xué),而不會因父母的辛苦或沉重的經(jīng)濟負(fù)擔(dān)而選擇州立大學(xué);在追求自己愛好的時候也無絲毫猶豫,買樂器,野營,旅行等等,美其名曰融入美國社會,到頭來父母定會買單。然而,等父母年邁,他們會拿出所謂的美式家庭觀念來伺候父母,大家各自過活,一年就見一次足矣,當(dāng)父母表現(xiàn)出更多的依賴之時,他們則會用“獨立”,“自給自足”這套話語來搪塞父母。 并不是說這些生活方式本身存在任何問題,讓我心寒的是利用文化差異來行損人利己之實。我遇見的糟糕的亞裔朋友也是如此,用美國的“個人主義”來為自私,冷漠和摳門正名。 慢慢地,我見識過各個族裔的“買單狂人”,孝子孝女,以及無私奉獻(xiàn)的人,方才醒悟:那些所謂好的亞裔朋友和糟糕的亞裔朋友只不過是善解人意的人類和自私自利的人類。 為何這么簡單的道理我要過了這么多年才明白?《契訶夫手記》中的一則或許藏有答案: “一個害羞的男青年第一次來這地方。半夜,一位耳聾的老太太突然闖進(jìn)他房間,手拿玻璃罐,給他放血。他以為這是這兒的習(xí)俗,所以沒吭聲,到了早上,才發(fā)覺這個老太太搞錯了?!?/span> 因為我單一文化的成長背景,因為我初來乍到時和這個青年類似的一驚一乍,才讓我把文化差異無限放大,從而忽略了個體差異。 我們的社會里還存在很多類似的遮掩性話語,比如星座。占有欲強又恰好是天蝎座的人拿星座為自己辯護,而其他人似乎也愿意買賬:哦,天蝎座的人,掌控欲都很強。 已經(jīng)在中國流行了好些年的“原生家庭”,也成了某種自辨話語:自己的自尊心低(low self-esteem)源于母親極強的控制欲,缺乏安全感則是因為小時候父母經(jīng)常爭吵…… 我以為,“原生家庭”這套話語的流行,大概還得益于獨生子女政策,如果放到過去,一家有三四個孩子,一樣的父母,吃一樣的飯,還是會看到幾個孩子個性截然不同,或憨厚,或精明,或勤奮,或懶惰。(噢,到那個時候,大家或許還會拿“老大”、“老二”、“老幺”的排行來解釋。) 確實,性別,族裔,代際,家庭,教育,個人經(jīng)歷,凡此種種成就了今天的我們,但對于每一個人,這些要素都以完全不同的組合在發(fā)生作用,對有些人而言,教育的影響遠(yuǎn)大于家庭,另一些人則完全不享有他的同齡人的特質(zhì)。人世間的神秘(mystery)正是在于,我們不知道這個奇妙的組合是如何構(gòu)成的,是誰決定了這里面每種要素的占比? 然而,當(dāng)我們拿某個單一要素為自己遮羞時,很多時候是在回避面對自身的問題:我常嘲笑自己方向感差,開玩笑說自己很容易被拐賣,而后我會解釋說是因為我母親方向感很差,或許女性的方向感相對就弱一些;但是,我自己知道,這些都是托辭,在倫敦求學(xué)時,我手繪地圖,認(rèn)清了從位于國王十字火車站的宿舍如何走去毗鄰大英博物館的學(xué)校,而后還從學(xué)校徒步四個小時去到塔橋,不到兩個月,我可以在倫敦街頭給游客指路。 反過來,倘若我習(xí)慣拿性別差異去遮掩自己無意改變路盲的特質(zhì),其實無意中強化了他人眼中對兩性的刻板印象,久而久之,這些刻板印象就成了人與人之間打交道,為了規(guī)避風(fēng)險而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的“真理”。 回想中學(xué)語文課,針對《雷雨》的閱讀分析不也是要我們把周仆園的“偽善”歸因于他是封建大家長,資本家的階層身份嗎?而后但凡出現(xiàn)資本主義,就是十惡不赦,不容辯解。(這也是一種中學(xué)教育對我們思維方式的影響,然而有的人完全受其操控,有的人左耳進(jìn)右耳出。) 歸根結(jié)底,這或許還是人與人之間的相知之難。好比說,某個在海外生活的姑娘要介紹男朋友給國內(nèi)的家人,她或許也就甩出一堆標(biāo)簽:白人,醫(yī)生,一米八,工薪家庭出身,有個姐姐;而后家人按照這些標(biāo)簽自帶的籠統(tǒng)印象來評判這位未來的乘龍快婿。我不知道這樣的打交道方式到底是離這個個體近了,還是遠(yuǎn)了? 但就算是刨除這些標(biāo)簽,給父母講個呈現(xiàn)個體特質(zhì)的故事,也不一定能實現(xiàn)共情。我記得堂兄講過他為何鐘愛他的妻子:她善良,會把超市里快到保鮮期的牛奶買回家喝,把新鮮牛奶留給別人。我的長輩們聽了大驚失色,說:這怎么可以?太不顧惜自己的健康了。 要如何真正認(rèn)識一個人,就像人生的很多問題一樣,我或許要一直去追尋答案。樓下的鄰居又在浴室里唱歌了,隔著水聲,我聽不清他唱的是什么,但是他聽起來很歡快的樣子,這歡快也感染了我周圍的空氣。我不在乎他是什么族裔,年紀(jì)多大,在做什么工作,他是一個愛在洗澡時唱歌的人,這種認(rèn)知對我而言已經(jīng)足夠。 是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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