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是從省城搭車回到縣城已經(jīng)暮色四沉，父親是不會在我置買的商品房住一晚上——五年多沒有住過一回，這是破天荒的頭一次！

父親一人在家獨(dú)居有些日子了，偌大的院子，每天出出進(jìn)進(jìn)都是他一個人的身影，與父親關(guān)系要好的幾位叔伯耐不住冬天的酷冷，陸陸續(xù)續(xù)住進(jìn)了在城市里打拼的兒女的家中——有暖氣的冬天過得更為舒坦一些!沒有人來客去的打擾，父親的冬天并沒有顯得漫長，花壇里長得蔥蔥蘢蘢的竹子保持著四季常青的本色，然而季節(jié)的更迭必定會掉落厚厚的一層竹葉，父親一時半刻都不會閑著，他不緊不慢地用笤帚掃起落葉，端著簸箕，往返多次將浸入潮氣的葉子均勻撒在大門前的路面上，只需見幾個太陽，這些枯枝霉葉就會成為父親燒火炕的材料。

圖 | 李一平  【文圖無關(guān)】

母親在家時見不得父親絮絮叨叨地收拾花園內(nèi)外的落葉——有這功夫還不如圍坐在火爐前看看秦腔戲，或是出去尋尋老伙計聊天。父親卻對母親的屢屢說教不以為然，大凡天氣晴好的時候就開始在前后院忙碌，拔除雜草，清掃落葉，從來沒有想過去炕上展展腿，伸伸腰，讓身體休息一會。母親在家的時候父親永遠(yuǎn)都是前院后院的忙碌，忙活著他自認(rèn)為很重要的家務(wù)活，母親做好三餐飯食，眼看著熱氣騰騰的飯菜變得冰涼，父親就是遲遲到不了飯桌前，母親索性不管——大半輩子都是吃飯的時候慢慢騰騰，母親終究是等不住了！要把生的做成熟的，何況是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的在廚房操持，本應(yīng)該是倆人坐在飯桌前慢言細(xì)語的吃飯聊天，最后只能成為父親一個人的灶房！母親說，父親一輩子都這樣，到了飯點(diǎn)不吃飯，偏偏要等到飯菜涼了才上桌，永遠(yuǎn)都吃不上一頓熱湯的飯菜，這是命！

圖 | 李一平  【文圖無關(guān)】

有了孫子的母親開始忙碌起來，從這個城市跑到另外一個城市，照看了大孫女一段時間，又去操心小孫子，她就像一只候鳥，不知疲倦的來回奔波著。不會做飯、不會料理家務(wù)、一輩子都在和土地打交道的父親卻很少隨著母親前往定居在城市里的兒女的家。城市一切都好，父親卻老是覺得不自在，沒有老家的一幫老伙計，沒有人跟他嘮叨熟悉的人熟悉的事，城市里的人比馬路上的車輛都忙碌。即使和家人們住在一起，那也難得坐在一起吃飯說話——天不亮就出門上班，夜深人靜才下班，兒女們的城市生活遠(yuǎn)比父親想象中的要忙碌！

父親愛抽煙，可進(jìn)了大城市里兒女們的家中，父親似乎極力克制著自己抽煙的節(jié)奏。母親一個勁兒地說，少抽煙，娃兒們還小，抽煙對孩子有影響，再說了，看看這房子裝修的多好，煙抽多了整個房子都熏得烏七八糟的！母親這么說，父親也不多言語，下樓去街道，或是去小區(qū)外面的公園走走，沒有人干涉地抽幾支煙?？梢窃诶霞业恼永铮赣H從來都不顧忌這些講究，隨時隨地，想抽就抽，院子里的花壇成了他每天清嗓吐痰的固定地兒，這些無拘無束的生活習(xí)慣在城市的商品房里可做不到！

圖 | 李一平  【文圖無關(guān)】

村子里建有幸福院，這是專門為獨(dú)居在家的老人們提供中午一頓餐食而實(shí)施的一項(xiàng)惠民政策.飯菜可口，價格不高，村里在幸福院解決午餐的獨(dú)居老人有不少。母親給父親說，讓他也去幸福院吃午餐，可以不用在廚房忙活兩三個小時給自己準(zhǔn)備餐食。父親干脆利落的回絕了，自己四肢健全，家里有米有菜，為什么還要去幸福院吃飯呢？相鄰幾個村子早晨都要豆花泡饃的攤點(diǎn)，父親卻是很少去過，我問母親，是不是父親心疼錢，不愿意花錢吃豆花泡饃？母親說，花錢不重要，關(guān)鍵是他早上起來得晚，第一次去吃豆花，趕到的時候人家只剩下豆?jié){而沒有豆花了，他覺得沒有豆花的豆花泡饃沒有什么吃頭，索性回家自己做！第二次去的時候，人家都已經(jīng)刷鍋洗碗了，他自個兒一生氣，再就沒有想過早上去吃豆花泡饃！一輩子在家里被伺候慣了，頓頓飯都是別人等他動筷子，年輕時要是學(xué)會做飯，不至于現(xiàn)在一個人在家里頓頓都是面條稀飯了！

自打二寶出生，母親從大城市的兄長那里又回到了我在縣城的小家，我一再要父親來縣城，他卻堅持要待在老家！我知道從來都不在意生活細(xì)節(jié)的父親一個人在家里會遇到多少難題，那些對于母親和我都是簡單不過的小事情對父親來說卻是難上加難！自來水管凍住了，一連幾天都沒有水，父親電話里詢問母親，怎樣才能讓水管解凍！家里停電好幾天，父親找來村子里略懂電路的人查找問題，原來是電表余額不足……

周日休假，我接上女兒，開著車子直奔馬家羊肉泡饃館，這是每個周末都要光顧的地方。女兒知道我要做什么，她坐在后排，撥通手表電話，“喂……爺爺，你在家里嗎？……我等會和爸爸就回來了，你別做午飯，給你帶了羊肉泡饃……”父親在電話里笑呵呵地應(yīng)答著，“哦……給你爸說別買了，我剛吃過飯……路上開車慢點(diǎn)……”我知道，父親在電話里說的 “剛吃過飯”指的是什么，看看儀表盤上的時間——中午12:30，該吃午飯的時候了，父親肯定是才吃完早飯，本該一日三餐的生活習(xí)慣已經(jīng)壓縮為一日二餐，一個人在家的父親過著怎么樣的生活呢？

熱氣騰騰的一碗羊肉泡饃讓父親的額頭上冒出了一層細(xì)汗，父親說，再有幾天就臘月了，他想去西安看看倆孩子，回來就收拾屋子，準(zhǔn)備過年！客廳里的大炭爐子燒得不是很旺，看看墻壁上掛的溫度計，只有九度！我說這么冷的天，去城里吧，年根前再回來！父親還是那句老話，屋里不冷，爐子燒著呢，炕燒著呢，再說這么大的屋子沒有人住，我不放心！你不用操心我，上你的班，把娃娃管好就行！

想想還好，再有一個月就過年了，獨(dú)居的父親不再是一個人守著院子，全家老小十幾口人聚在屋子里，安靜了一年的老宅重又熱鬧起來?；蛟S過了這個春節(jié)，獨(dú)居的父親可以轉(zhuǎn)變觀念，隨著母親一起住到城市的商品房里，到那時候，加在父親前面的“獨(dú)居”二字就可以永遠(yuǎn)去除了！